景和四年腊月初五,已丑月,戊寅日。
宜婚嫁,忌动土。
今日是公主出阁,这是皇城之内最后一位还未许亲的公主,又是当今圣上的胞姐,排场自然是前所未有的繁华庄重。
自南宫门至新建的公主府,一路皆有重兵把守,但允许大晟百姓围观。
元妤仪穿着大红色织金锦缎宫装,乌黑高髻上簪着一套华贵的赤金玳瑁头面,手中握着一把描金海棠花团扇,遮住精致面容。
纳采问吉,一系列繁冗的流程自有谢家和礼部去做,宣宁侯虽对这桩婚事颇有微词,然木已成舟,还是得硬着头皮协助礼部。
元日刚过,宣宁侯便带着王夫人递了拜帖,送来一株名贵的红珊瑚,一幅前朝遗落的孤本《颂喻帖》,并两个五色合欢铃,祝愿新人长长久久。
既已成了绑在同一条船上的人,不管心里乐不乐意,面上的工夫总得做全套。
由教引嬷嬷带着,鸾凤轿辇停在弘德殿前,元妤仪挪开团扇看向台阶上的少年,屈膝行礼。
景和帝藏不住情绪,脸上是明显的低落。
他知道皇姐那么做的目的,也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抱有强烈的愧疚感,哪怕皇姐屡次宽慰,他依旧迈不过自己心中的坎。
那谢洵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品性又如何?他是正人君子还是衣冠禽兽?
皇姐嫁过去会不会受委屈?未来的驸马会不会不将皇姐放在眼里?
谢二公子若是对皇姐不好,那他这个做弟弟的,就应当承担最大的错。
一切皆是未知,但元澄已然对谢洵抱有敌意。
景和帝接过身后内侍手上捧的礼盒,一步步走下台阶,在身着盛装的靖阳公主对面站定。
他眼底浮起一层泪,深吸一口气,鼻端微涩,忍痛将礼盒双手捧给元妤仪。
“今日靖阳公主出阁,下嫁宣宁侯府,实乃......”少年清朗的话音一顿,彷佛喉咙里卡了东西。
他勉强憋出一抹笑补充完剩下的话,“实乃天作之合,朕心甚慰。”
说完,景和帝后退半步,竟躬身朝靖阳公主行礼,他的头垂得很低,像做错事的孩子。
“伏愿皇姐此行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元妤仪看着他的动作,微微怔愣,眼中闪过一丝痛,偏偏不能露出半分失仪。
她明白,阿澄在为她担心。
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事也将成为景和帝心中的一根刺,倘若二人日后真的有幸能做到举案齐眉还好;倘若二人反目成仇,那阿澄便会把那些错全归咎在自己身上。
元妤仪将礼盒递给身后的绀云,重新以团扇遮面,只听到一道含笑的轻松声音。
“有陛下此言,本宫与驸马便是得上天祝福、得神佛庇佑,必能白首偕老、相伴终生。”
哪怕做不到,她也得尽量同未来的驸马保持面上的友好,不能让阿澄为她担惊受怕。
这样的话似乎冲淡了两人心头的不安,三声锣响,靖阳公主向景和帝辞别。
民间女子出嫁,皆由家中兄弟背新娘上轿,可这在皇家却是不合礼法的规矩,就算是皇帝想要出宫相送,也是不被允许的事情。
故而这是姐弟二人在乾德殿前的最后一次会面。
元妤仪坐上宫人特意备的轿辇,四周严实的纱帘垂下,遮住她的身形。
一路上,她听见四周百姓们欢呼的声音,大晟朝局安稳,如今虽然是幼帝登基,却依旧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百姓们手中可支配的钱财多了,人也就有了活气儿,何况是公主出嫁这样的大喜事,百姓们站在道路两侧,欢快却不吵闹。
他们高声喊道:
“殿下新婚大吉!”
“殿下千岁,殿下万安!”
“祝殿下与驸马和和美美,百岁不相离!”
百姓说着笑着,自有跟随的内侍宫女分发琐碎银钱并一些瓜果等吉利物件。
元妤仪耳畔被这些祝福语充斥,心里蓦然想起三年前的事。
父皇崩逝,朝中以江丞相为首自成一派,无人与之抗衡;皇弟虽是储君,却碍于年纪尚幼,尚在国丧期间,难免受其掣肘。
那时,姐弟二人连睡梦中都不得安稳。
元妤仪的梦境中充斥着迸发的鲜血,倒成一地的尸体,她屡屡梦见野心勃勃的臣子逼宫,常常半夜被吓醒。
大晟只有一个太子,未来也只会有一个皇帝,可接二连三的噩梦让元妤仪看清现实。
她若不心狠,届时便是旁人刀下亡魂。
于是就在先皇崩逝七日后,靖阳公主越级换上了长公主的服制,她提着三尺青锋,将新君送上章和殿的龙椅,自己也成了众矢之的。
朝上以江丞相为首的臣子皆连夜撰写斥责靖阳公主的奏疏;次日,上京便传出了靖阳公主目无礼法,意图谋权的野心流言。
哪怕元妤仪并未被封为长公主,哪怕她已经放下公主尊荣,前往承恩寺守孝祈福,那些恶毒的话却依旧响在耳边。
如今看来,却翻了个天。
……
纱帘吹起一角,女郎抬眸去看,轿辇外的百姓面上都挂着无比真切的笑容,笑嘻嘻地接过宫女内侍洒出来的瓜果银钱。
路边幼童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抬头往这边张望,元妤仪微怔,脑海中闪过许多琐碎的场景,心口处彷佛被击中。
其实皇朝姓甚名谁,又与他们有何相干呢?
自古王朝更替,兴的是百姓,亡的亦是百姓;他们所求,从始至终无非一个安心。
当今陛下是贤明的君主,于是他们感恩戴德,连带着对陛下的胞姐同样怀有感激之情,三年前的流言看起来只影响到了大晟的权贵者。
这些百姓早已将其抛掷脑后,他们只知道,这华丽的轿辇上坐着的是个女子,如今女郎新婚,他们理应送上一句祝福。
轿辇拐了个弯,行至青邬街口停了下来,不远处就是新修建好的公主府,按例将由在府门口守候的驸马亲自来揭帘,带公主下轿。
宫里带来的喜嬷嬷早已先行一步,高声宣布,“凤驾至,烦请驸马迎亲!”
普天之下,当得起一句凤驾的,也只有当朝的靖阳公主,正是今日的新嫁娘。
站在门口的郎君依旧是那样沉静如水的一张脸,漆黑的眼中映出不远处的轿辇,以及纱帘之后若隐若现的窈窕人影。
负责婚仪的内使提气致辞,一众宫人井然有序地将聘礼并嫁妆抬入公主府。
站在府前的准驸马同时开口,叩谢浩荡皇恩,“国恩赐贶于洵,以戊寅日亲迎,敢告。”
聘雁最后一步进门,第一礼毕。
谢洵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向轿辇走去,而后顿步,先是恭敬一礼,礼节极其周到,无论是谁看到都会赞一句端方郎君。
在留着些凛冽冷意的初春,元妤仪握着团扇的手心却出了一层细汗,紧张的情绪后知后觉地蔓延到全身,她看向掀开轿帘的那双手。
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绷紧的手背上还能看见浅青色的血管。
似是没等到回应,外面的郎君有些疑惑,他清冽悦耳的声音响起,试探着唤了句,“殿下?”
元妤仪猛然回过神,意识到现在等在轿外的正是她的驸马。
是往后余生,她亲自选择的夫君。
谢洵正要失礼地望向轿辇内的时候,他伸向轿内的手掌中却蓦然贴上另一双手。
那是谢衡璋在短暂的二十年人生里,未曾有过的体验。
贴上来的那双手纤柔而细嫩,此刻放在他手掌中的五指指尖很是光滑,宛如他往日捏在指尖的白玉棋子。
古人道:指若削葱根,原来并非妄言。
郎君原本沉静、甚至偏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复杂情绪,然而只是一瞬,下一刻他便从善如流地将少女伸过来的左手拢住。
饶心中早已料到谢洵的动作,元妤仪还是怔了一下,郎君的手掌单薄,却比她的大了许多,如今虽只拢半只手,也将纤细五指握了个严严实实。
思绪不受控制,放在他掌中的手也渐渐发烫。
元妤仪以扇遮面,只能瞧见身侧人一身赤红喜袍,袍边暗纹波动,随着袍角翻动露出来一双黑面白底皂靴。
二人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离得这般近,气氛古怪到了极点,她只觉恍如梦境。
谢洵感知一向敏锐,放在掌中的那双手,温度逐渐攀升,如今不过握了一会,却几乎要将他原本冰凉的双手贴热。
他想抽开手,但不能。
只能默默地感受着两种体温的交杂。
明明是两个最陌生的人,却平白渲染出旖旎的气氛。
……
公主府前,新人下轿,锣鼓喧天。
红毯由府门口一直蔓延到大堂,四周围满了上京有头有脸的权贵和官宦,均仰首去看,还有离的近的百姓,来凑这场热闹。
在喧闹的锣鼓声和嘈杂的人声中,谢二公子鬼使神差地捏了捏掌中的手指,又以极快的速度松开,然而只轻轻一触,那人温热的体温便顺着他的指尖爬过来。
和他同行的元妤仪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游天外,竟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在锣鼓声骤然响起时,身子一颤,握着郎君的手又紧了紧。
察觉到她小动作的郎君低头去看。
恰逢女子抬眸,微微侧首,露出比海棠团扇更加明艳炫目的一张脸,清澈凤眸折射出一道浅淡天光。
各怀心思的二人撞上视线。
元妤仪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似乎自己牵驸马的手有些紧,脸上立时浮现一丝尴尬神色,连带着左手的力度也松弛下来。
那原本牢牢握着的手指迅速后退,谢洵垂眸瞥向手掌中露出的清晰指骨,温热的指尖只虚虚拢住了自己的手掌。
全然不似方才的亲密与依赖,年轻的郎君心中浮现一丝古怪而复杂的情绪,恍若一闪而过的火星,想要定睛窥探时,火星早已熄灭。
彷佛一点火星滴在毫无知觉的雪面上,烧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窟窿,然而转瞬即逝,顷刻间被新雪重新覆盖。
他与她离得近,只错开半个肩膀,如今那股熟悉的香气又钻入青年鼻端。
青年屏息凝神,仔细分辨,除白檀香外,还掺杂着其他的幽香。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谢洵恍然回过神,静如寒潭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他在嗅女子的香,这算什么事?
这和流连烟花之地的登徒浪子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