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去几日,好学的小公主已经能认得不少字。赵予墨看成效还不错,便在一旁给他研墨,教临柏从横折撇捺开始,一笔一笔学。
然后,赵予墨就开始后悔。
……后悔没早点教临柏写字。
临柏握笔的姿势不正确,赵予墨本想着示范给他看。但想了一想,他还是决定装傻充愣,亲自上手帮忙调整。
于是二人终于有了时隔多日的……又一次肌肤相触。
按捺着狂躁的心跳,赵予墨努力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从临柏身后将他半怀抱式地拢在怀中。
或许是太过亲昵了一些,临柏的身体刚开始还有些僵直。但当赵予墨握住他的手,教他落笔,在纸上临出墨痕,抄写句文。
没多一会儿,临柏便将心思悉数转移到誊抄上头,身形姿态也肉眼可见地放轻松了不少。
赵予墨这个角度看不到临柏的神情,但从临柏脑袋时不时跟着自己的笔画走的模样来看,他断定对方应当挺喜欢写字。
他很庆幸自己多问了一嘴,庆幸几日前将桌子坚定地放在榻上。否则临柏还得被困在小黑屋里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往出走一小步。
但写着写着,赵予墨的心思又有点歪。眼睛不受控制地从书册转到临柏纤细的脖颈后方,又精准捕捉到匿于青丝,耳后那若隐若现的小小黑痣。
然后……然后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看下去了。
赵予墨很干脆地撤了手,用几声干咳掩饰自己的窘迫,快速起身走到临柏对桌那头坐下。动作时带起的风不仅挟去了裹着临柏周身的温暖,还顺带撩起他的乌黑长发。
案香氤氲缭散,在填补了二人相隔的空隙。
临柏很是不解地看了一眼赵予墨,又很快低下头去,专心瞧着自己手里的笔,纸上的字。
他写得认真,微微歪着头,任由一侧长发倾泄。
自从进了侯府,临柏就几乎没有妆点过。只是每日清早让侍女帮着梳了下头发,便成日散着,且慵懒,且自在。
赵予墨知临柏是男子,或该不爱涂抹胭脂水粉,就刻意吩咐了侍女,让临柏保持着悠闲模样。
不愿让胭粉金钗把小兔子束缚起来,也是私心,想一个人独占最真实的临柏。
常理来说,新妇嫁入夫家,不仅得早起梳妆面见长辈,还得时刻保持着端庄仪态,与家里其他亲戚见面应酬。
但这些个糟心事却一点儿都没落到临柏身上。
赵予墨双亲离世的早,直系亲属基本全空,那些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被赵予墨早年就立在外头的凶暴传闻震慑,也都不敢撵上来招惹他。
故而临柏的日子过得比在宫里头还要清净且有趣儿。
午后,孙昭来报。赵予墨便又去寻了两本字形简单的书籍摆在临柏旁边,嘱咐说:“这本抄完了,你就试着看些别的书,有不懂的地方圈出来,我回来了再给你一一解答。”
他真不想再瞧见临柏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床榻上的身影了。
被安排新作业的临柏并无排斥。待目送赵予墨离去,他才抬手,将狼毫新墨,学着赵予墨教他的方式,一笔一划继续誊抄。
孙昭没有半句废话,合上书房外门,他躬身拘礼。
“属下无能,没找到服侍过先皇后又顺利出宫的宫人,只打听到一些关于平南公主的生活琐事。”
赵予墨知道这事没那么好办,倒也没有刻意责难的想法,只是示意他把搜罗到的消息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也是托了他的福,赵予墨得以窥见临柏在宁安宫中的零星往事。
先皇后被先皇厌弃,宁安宫便成了囚困的冷宫。刚开始,宫人们还不敢克扣得太过分,日日三餐依旧照常。但随着时间推移,先皇后母家势力因故式微,见先皇后再无重获荣宠的可能,宫人们就都敢踩到了先皇后头上。
孙昭说,与坊间传闻不同,平南公主并不是先天的哑巴,但她再不能开口的时间与先皇后患上疯疾的时间相差无几。
不知真相的外人便自以为是,推测造谣,说公主一出生就哑了,先皇后受不住自己诞下的女儿是个哑巴的打击,才患上疯疾。
更过分的,还把先皇后的死因同临柏联系在一块,说都是因为临柏,先皇后才会自尽。
赵予墨一言不发,任孙昭继续往下,把临柏幼年时常常吃不饱,穿不暖的事详细阐明。
宫墙之内,权与宠的重要性比坊间要更加鲜明,也更能扭曲人心。在追逐名利的宫门之内,无权无宠之人就算是公主,也只会被人糟践。
封侯前的赵予墨无权无势,也尝过不少类似的苦楚,更深知人之劣根如黑渊一般深不可测。
他沉下眼,眸色深谙,面上无波无澜,竟比怒气腾腾的模样还要吓人。孙昭跟在赵予墨身边十几年,知道这回他真的动了怒,心有戚戚,只在心里暗道绝对有人要倒霉了。
“知道是哪些人吗?”
孙昭明了侯爷问得是欺负过平南公主的人。
他颔首,即刻回道:“已有明细。”
再然后,就不需要赵予墨多言了。
*
临柏习惯独处,如此多年,他也都是这么自己一个人熬过来的。所以赵予墨在的时候,他便觉着空气里存在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即便这几日两人相处的时间很长,他逐渐习惯对方的存在,那股压迫感也总是会时不时冒出来,叫临柏浑身充满了不自在。
这会儿赵予墨短暂的离开,恰好适当舒缓了他的紧张情绪。
但手上的笔却没停。
临柏乖乖抄着字,写完一张新的,挪来跟赵予墨执着他手书写的那一张相比。觉得自己写得有那么三四分相似,便晾到一旁,学赵予墨用衡玉镇尺压平纸张,规规矩矩地做起下堂作业。
一手执笔,一手握书,临柏想尝试将书籍内容默读一番,同时抄写以加深印象,可从第一列开始,临柏就遇到了困难。
他记得赵予墨说,看不懂的地方就圈起来,他回来再一一说明。
乖巧的学徒谨遵教诲,手里墨笔下落,没多一会儿,整张纸页就涂满了墨色。
而后,本就不会开口说话的临柏望着满页狼藉,陷入更深的沉默。
现在撕掉会不会太明显?
……
算了,还是等赵予墨回来直接读罢。
临柏把书晒在一旁,暗自想道:不然这本书里,他费得笔墨可能比原著作者还要多上许多。
悻悻然放下书册,临柏重回舒适区,慢条斯理地抄写文字。
这于他而言是一种享受。
是他无数个荒芜沉寂日子里以来,最让他感到充实的时刻。
他喜欢这些笔画,喜欢它们身上背负的意义,以及成文成册聚集在一起时游龙浮跃的美感。
这剥去了临柏长久以来,一直被世间排斥在外的游离寂寥。也让他不再那么担心黑夜的漫长时光。
……倒是要感谢赵予墨。
想到这位也就大了自己五六岁,年纪轻轻就镇北侯的青年俊杰,临柏心里不禁有一丝丝的愧意。
当日他真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动的手。
低下头,临柏思绪万千,鼻端舒出一阵长长的浊气。脑中不由回忆起新婚洞房那日,赵予墨向他罄露情愫的话语。
他说心悦自己。
不拘男女。
说得跟真的一样。
说要替母妃回护他的奶嬷嬷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后来还不是想法子买通宫人逃跑,还将母妃剩余的值钱物件儿通通带走了?
虽说他什么都没有,也搞不明白赵予墨究竟图什么,但心里还是不停地在劝诫着自己不要相信。
母妃其实也不可信。
她还说要等他长大一些,带他一块儿逃出宫,结果不还是把他一个人丢下了?
全都是不可信的。
神色淡淡的临柏将狼毫落在纸上,戳出好几个墨点,而后努力将心里的愧意拂了出去,他开始琢磨起自己有没有逃离此地的可能。
还是想跑。
离开侯府,离开皇城。
褪去这一身女子装束,跑到一个再也不用担心身份暴露的地方。
正想着,屋门倏然被人从外推开。方才还想着干点坏事的临柏心下一惊,眼里含带着一丝慌忙神色望向门口。
赵予墨端着刚出炉的果子和冒着气儿的热茶走进来,还以为是自己动作太粗鲁,或是临柏写字太用心,不小心又给他吓到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赵予墨想也不想就给临柏道了个歉,倒叫冷静下来的临柏有些茫然。
赵予墨刚将果子放下,眸向就落在了宣纸那侧。
眉心微挑,神情染上了些许玩味。
临柏追着他的目光低头,将被自己戳得乱七八糟,满是墨点的纸面纳入眼中。
“……”
默默地搁下笔,临柏将这张不务正业的证据拿到桌下,揉卷做一团,塞进了袖子里。
“我懂。”赵予墨用过来人的口气说道,“我写字烦的时候,会在纸上画满王八,然后在王八壳上写我爹的名字。”
临柏:“?”
他挨的那些打,好像没有一顿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