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温——五十八度。”
“心跳,心跳……两百!”
胸口一凉,盛时安半梦半醒中蹙了蹙眉,察觉有什么贴着他胸口,移来移去,鬼鬼祟祟。
是什么?他经常失眠,不失眠时也总做噩梦惊醒,难得有一觉睡得沉,偏偏被人不断打扰——
按住胸口的东西,盛时安气呼呼睁开眼。
“盛时安醒啦!”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欢呼。
盛时安目光动了动,看向发声的卷毛小团子,怔了怔:程颂颂?迷你版?
“我把盛时安治好啦!”“迷你版”程颂颂正兴奋,“我是医生,我是蒸正的医生!”
盛时安慢吞吞看他一眼,翻开手心,露出玩具听诊器的塑料片片。
原来是它在他胸口捣乱。
“颂颂,你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一道女声响起,有人走进房间,伸手在盛时安额头按了按:“咦,烧退了?”
“安安,你感觉怎么样?”
盛时安抬抬眼皮,看清来人模样,眉头蹙得更深: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
“小家伙儿怎么了?”女人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还有哪里不舒服?”
“盛时安,你烧成小傻子啦?”程颂颂也凑过一只乱蓬蓬的脑袋,担心地问。
“你柴傻!”盛时安板着小脸哼了一声,哼完忽然僵住了:他的声音,怎么回事?!
奶里奶气,还吐字不清!
他紧紧闭上嘴巴,瞳孔微微放大,眼睛里一片空茫。
程颂颂和那个大人又在说着什么,可声音像是离他很远。
第二次举起手,他松开手心的小圆片,任由那东西砸在身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半天自己小了好几号的手,视线又划过程颂颂,划过四周屋墙,小小胸膛起伏了下,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白里泛灰的水泥墙,木结构的坡屋顶……这样的地方,他来过……《父慈子孝》节目录制,第一期,云省的小山村……
“安安?”
“编导姐姐,盛时安真的傻啦?”
“悦姐,要不先叫他爸爸回来?”
……
爸爸——
捕捉到这个词,盛时安放大的瞳孔一收,“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他在哪儿?!”
“谁?”
“裴昱!”盛时安嗓音发颤,“我……爸爸!”
*
裴昱正在执行节目组交代的任务:趁孩子们还没睡醒,去村民家里帮工,好跟村民换取早餐。
他被分配到村尾老王家。
老王是个竹篾匠,经营着一家卖手工竹编工艺品的淘宝小店,他安排给裴昱的工作是——直播卖货。
“昨晚我就预告了,说有大明星要来,他们还不信我。”老王说着略拗口的普通话,熟练地打开直播设备,调试好网络,又打开屋檐下的老式吊灯算作“补光”,这才拿手扫了下自己的凳子,期待地等着裴昱坐下。
“我……不是,明星。”身高腿长的小伙儿迟迟没落座,有些拘谨似的,慢吞吞开口。
“怎么不是?”能上节目的,在老王眼里都是明星——不过这个小哥儿确实眼生,要是分配另一个什么“乔乔”来就好了,那个一看就能说会道,绝对能帮他冲个榜……
失望一闪而过,老王没有过多纠结:“咱们马上开始昂,你只管展示推销、跟观众互动就行,问价格运费那些问题我来答。”
“推,推销?”小伙儿非但没坐,脚还往后退了一步。
好像他的凳子会咬人似的。
老王愣了下:人家明星可能是觉得给他推销掉面子。
“不推销,就展示也行。”他让了一步,见对方还是不坐,低头又把凳子擦了一遍,“坐,干净的。”
“不是……”小伙儿喉结滚动了下,声音磕磕巴巴的,“我……应该,怎么展示?”
“怎么展示?”老王挠挠头,这不是长嘴就行吗?
“我平常就是一边编篮子一边跟大家闲聊。”
他说着,看了眼裴昱,见他双手紧紧拧在一起,终于意识到什么:“你不是紧张吧?”
“不是!”裴昱条件反射般答。并立刻在桌子前坐下。
老王懂了:他就是紧张。
敢情明星也紧张啊——看了眼裴昱红透的脸,老王没拆穿他,眼睛骨碌一转,教他编起竹篮。
小伙子对这个似乎挺感兴趣,看得认真,老王演示完一遍,他手上的篮子也编成了——一步不差。
老王很诧异:“学会了?”
当然。裴昱不明白老王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抓起竹篾,很快又编起第二只。
依旧一步不差。
【什么大明星,老板又唬人。是你上大学的儿子回来了吧?】
【这手艺,打小培养的?老王后继有人啊。】
“不是,真是大明星,这是《父慈子孝》综艺节目的嘉宾,裴昱先生——”老王偷空盯着另一台手机的观众留言,急忙解释。
裴昱原本自如的动作一僵:直播,已经开始了?
【儿子挺帅,戴什么墨镜,见外了。】
【今天老板儿子回家,不放个价、打个折?】直播间的老顾客,还是没把老王的话当真。
“真不是儿子……”怎么还说不清了呢——老王额头冒汗,“小哥儿你说两句。”他催促似的看向裴昱。
裴昱身子更僵了,双手抓紧竹篾,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老王你网卡了。】
网没卡,老王一脸愁苦:是人卡了……
【不过小王老板这手可真好看……】
确实好看,人家这手不知道咋长的,又长又匀称,他本来挺普通的篮子,一经他的手,看着怪……艺术。
【小王编的篮子我全要了!】
【别啊,我也要!】
【多编点儿,我也要俩!】
嗯?老王装作网络卡顿的样子一动不动,眼里却冒出喜悦的光。
乐了没两秒,又犯起愁:人家毕竟不是真“小王”,编篮子又费时费力,早上这一会儿工夫,能帮他卖几个?
正皱眉,直播间里又滚动刷过留言:
【好了,不卡了。】
【小王这是弄什么?】
老王扭头,见裴昱果真又动了起来。
但他停下了编篮子,而是拿过桌上发快递用的厚牛皮纸,用剪刀剪了两下子,又沿着外围穿了几个孔——这是做什么?
老王满心不解,好奇看着裴昱拿起几根裁短的竹篾废料,穿过圆孔,一圈一绕……没过多久,原本看不出什么形状的牛皮纸被竹篾撑起,裴昱手上,出现了一只……企鹅?
牛皮纸做身体,竹篾做它中空的肚子,小企鹅憨态可掬,放在桌上戳一下,还不倒翁似的摇摆不停。
【啊啊啊啊我要!】
一连串的惊叹迅速占领了留言区。
“买篮子,送……这个。”裴昱终于出声。
——这是他整场带货直播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
但成绩是喜人的。
直播结束时,老王乐得合不拢嘴。
跟裴昱再三确认过他家以后都可以做小企鹅来卖,又跟着他学了两遍、记全要领,他高高兴兴谢过裴昱,还坚持要拉着“大明星”合张影。
他真的不是明星……
但解释清这些要费不少口舌——裴昱摆正身形,一动不动站在镜头前拍照。
僵硬,但乖巧。
“你放松,笑一个。”老王嘱咐。
“我很放松。”裴昱立刻反驳。
老王一乐:这种时候,他反应倒挺快。
要不是他手指头用力捏到发白,他险些就信了……
跟老王合完影,裴昱终于被放出门。
一出门他就遇上了另一位嘉宾乔竞思,对方站住脚,跟他打招呼,他拘谨地点点头回应,随后加快脚步,往村里的临时居所走去。
——想躲开嘉宾是一方面,另外,他出门前盛时安还在发烧,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好高冷。”乔竞思玩笑似的跟摄像吐槽了句,避开镜头后,却看着裴昱背影眯了眯眼:昨晚那通电话,不知道他听见多少……
“盛时安你别停呀!哎呀!”
裴昱拐过一道弯儿,突然听见一道奶里奶气的惊呼。
他应声抬头,正看见村边小路上,两道小影子砰地撞在一起——又扑通一声,齐齐掉进路边泥坑……
好……笨。
裴昱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向事发地跑去。
不过他离得远,等他赶到,两个孩子已经被跟随工作人员从泥坑里捞了上来,戳在路边。
瞧着倒是没大事。
裴昱松了口气,看向盛时安:“安安,你要不要紧?”
“叔叔,我是颂颂!”
——他面前的小泥人怔了怔,脆生生开了口。
“……抱,抱歉。”裴昱僵硬地扯扯嘴角,看向旁边……另一个小泥人。
崽脾气不好,盛先生说他叛逆有欠管教,心理医生说他情绪不稳要多加安抚——然而裴昱有社交障碍,一向深居简出,连人都很少见,更别提幼崽,对“管教”和“安抚”,他更无从把握,对待盛时安就有些……束手束脚,小心翼翼。
小泥人没说话,全身绷紧,握着拳头,两只眼睛黑洞洞,眨也不眨地盯着裴昱,一脸黑乎乎的泥水中间,沿着眼尾,很突兀冲刷出两条细细的白痕。
【啊……崽哭了?】
【无良后爸,连崽都认不出来!】
老王那边的直播结束了,节目组的直播却刚开始。
盛时安一哭,专为萌娃而来的观众,立刻抨击起据传是后爸的裴昱。
【不是……脏成这样,亲的也认不出来吧?】
俩崽崽是脸朝下栽进泥坑的,现在的模样,亲的确实也认不出。
起码,程颂颂的亲爸、1号嘉宾、知名纨绔富三代程昊,就没认出来——
大老远听见儿子的声音,刚打完工的他快步走近,和裴昱并肩站着,看着面前“啪嗒啪嗒”往下滴泥水的小兔崽子,脑袋都炸了:“程颂颂!你怎么弄的?!”
“爸爸。”站在他斜对面的崽子举起爪爪,“我债这里。”
肿么回事,爸爸们今天好笨哦。
【哈哈哈哈!】弹幕一片大笑。
程昊哽了哽,狠狠瞪了眼自家兔崽子,尴尬看向面前的盛时安,正要道个歉,那崽子却小炮弹似的猛冲出去,一把抱住裴昱大腿,紧紧扒住——
不是又要咬吧?程昊下意识想。
不怪他多想,这崽子是有前科的:昨天节目组要求上交零食,裴昱要拿走他的小书包,这崽子一声不响,照着裴昱手腕张口就咬。
果然,便宜后爸似乎有了心理阴影,见狼崽子扑来,身体微微后仰,瞧着……像是要躲。
裴昱的确想躲。
不过不是怕咬,他只是不习惯和人肢体接触。
但他反应慢了一步,崽已经扑上来了。
他双臂抬了抬,正准备把他从腿上扒掉,就察觉……扒在他腿上的小人儿身子隐约直颤。
“对不起……”他停下动作,无措地低下头,检查着腿上“气”得发颤的挂件:
果然气性大,他也不是故意认错他的……可别气出个好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