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春跳起来,黑俊的脸上蒸出豆大的汗珠来,支支吾吾犹豫半天,道:“哥,你别急,我去问我哥,把事情弄清楚,说不定,是他们乱说的。”
俨四黑眸凝着寒霜,问他:“你用什么身份、什么立场问高雪霁?我们这样微末的人,他凭什么把北境东海那么重要的战事细节告诉我们?”
严春一拍桌案,“大不了——”
俨四怒吼:“春儿!闭嘴!”
二人说话工夫,那个报信的士兵已把邓国公二子严潜死于鞑靼二大王博都察,三子严刚于登州旧伤复发的事囫囵当故事说尽。
隆冬,悬月爬上玄天,形如鬼窟的桃州城内响起霜角,朔风打在人脸上,让浑身的血都凝结成冰,俨四感觉自己躺在了北地的雪地上,被白皑皑的雪压住了身子。
俨四说:“近来,都没有信。”
严春抽着鼻子,“我们一直在行军,就算是有信,也到不了哥的手里。”他突然抹去眼角的泪,咬牙切齿道,“哥,咱们逃走吧。去北境,去杀鞑靼人,去砍下那个二大王的头颅,为二公子报仇!”
俨四黑眸盯着严春,“我们不能视军法为儿戏,出了春申军,我们就是逃兵。二哥他是死在北境的战场上,他会高兴的。我们与鞑靼人的仇并非私怨家仇,而是中州被侵略,被蚕食,被掠夺,是祭上十多万将士亡魂的国恨!国仇!”
严春眼睛里冒出光耀,红着脖子根,激动道:“终有一日——”
俨四也道:“终有一日,我会踏平北境,收复东海!”
一腔热血赋于最平实的话,然后跌入沉默的冰窟,丧兄之痛渐渐如汹涌的海浪一般漫过俨四,他的心很疼,痛得近乎喘不过气。
俨四问:“有酒吗?”
严春扯下腰间的酒囊,抱在怀里,“哥,你别喝了。”
俨四大声道:“拿来!”
严春缓缓挪动手臂,却被俨四一把抢过酒囊。俨四咬开囊塞,仰头,把酒“咕嘟嘟”灌进喉咙里,酒液流得太快,顺着他瘦细却紧实的脖子,渗进黑色的衣襟里。
俨四把一大水囊的酒都喝尽了。他踉踉跄跄撞进潘都尉的主帐。高晴和潘玉在地勘图边交谈。高晴的眼睛红通通的,像只草原上强壮的兔子。
俨四一进去就栽倒在地。严春跟着冲进来,坐到俨四身边,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一个劲用自己的袖子抹眼泪。
潘都尉看了一眼俨四和严春,淡淡说:“随他们去吧。”
正合心意,高晴此刻并没有心情管两个新兵蛋子的胡闹。
高晴也在不断给自己灌酒,他与潘都尉正在商讨桃州城内捻军与良民的安置之法。
桃州城的情况难倒了江南道兵府的众位将军。这一切源于捻军兵士出身的特殊——他们是因为没有粮食吃,才从民变成了兵。
城中超过十二岁的男丁几乎都被俘,谁是良民,谁是捻军,官府根本分不清啊!总不能都杀了。
高晴和潘玉都是武将,打仗在行,治民可就难倒了他们,一来二去,商量了一两个时辰,什么法子也没有拿出来。
这时,酒醉的俨四突然睁开眼,坐起身来,又合起眼,边揉自己的太阳穴,边说:“招安吧。民可以变成兵,兵也可以变成民。在衙门口架个布告栏,告诉桃州城的人,如果愿意在本州登籍入册,可领一个月口粮。另,有愿意从军的,可到各军府帐前领牌入军,分北境、东海与中州三股入军,好管理一些。”
潘都尉很是激动,想了想,问:“那些捻军俘虏都不杀了?”
俨四说:“杀!拣最紧要的杀!自称王的肯定要杀,烧杀抢掠的也要杀!列了名册,同东西南北王的人头一同呈送朝廷。”
潘都尉追问:“民领的粮食从哪里出?”
俨四回答:“江南道所有兵府出一半。若是军里缺粮,杀马、宰犬、打猎,随便你们,应付到下一批军粮抵达。另一半,要让松江府的云群出,这是他欠小爷的,我来写信!”
潘都尉知道俨四裕王座下的一尊佛,他来之日,早就有裕王的亲信给他打过招呼,叮嘱拂照于他。但潘都尉仍觉得俨四刚才的话太狂了,仿佛整个江南道兵府与天下巨贾皆听他一个少年人差遣。
潘都尉正要说,献出军粮的事可能有些难办。
高晴却突然开口:“北境去年的麦子收成不错,我也可以运十几万石过来。反正,我也要回北境了,给你去向老将军捎句话。”
严春跳起来,“高将军,你要走?”
高晴皱眉,“北境需要我。”
严春淌下泪来,跌坐在地上,扯着俨四的衣袖,“哥!哥!我不想你走。”
俨四知道,严春的这一声哥,唤的不是他。
潘都尉意味深长地望一眼高晴,叹了口气,摇头,“罢了,老夫就为你们这些热血少年跑一趟,去与那群老古板周旋一番。”
俨四和严春来到帐外。
俨四一连几天都没咽下几粒米。严春急坏了,变着法子从他的百宝袋里变出各色稀罕吃食——肉枣、糖栗子、炸鱼甚至还有砂糖橘。但俨四就是吃不下东西,进得少,眼角刀伤上的新肉就长得慢,时不时伤□□开,淌下血来。
这一日晌午,严春得到一个消息——王卒长要带着他们那队武卒去追逃跑的捻军余孽。
这个出城讨孽的命令独独绕过了俨四和严春两人。
俨四听完,冷笑一声,“王卒长这是想要自己升官,瞒着我们呐!”
严春心疼俨四的伤,“哥,他们没叫你去,你乐得在这好好歇一歇。”
俨四黑眸凝起一层霜,一字一顿说:“春儿,你家公子想**了!”
想**?
不,严春了解公子的为人,他确实有满腔的仇恨需要发泄,但他也是为了武卒队里其他的兄弟。军帐之中,经历过同生共死的兄弟之情,比金子还要珍贵。他家公子是不放心兄弟们,怕他们当了王卒长升官发财路上的垫脚冤魂。
严春喊:“哥,我陪你去!”
严四点点头。
果然被俨四料中了,王卒长领着一队人是抹黑出了城的。其心思歹毒,必然是没有上峰的军令,就擅自追踪捻军余孽。
趁着天暗,兄弟两人一路跟在队伍后面,并没有被人发现。他们进到桃州城外的一座矮山半腰。草木萧疏的山中燃起了一堆篝火,有十几个身着破败捻军将领服的人聚在篝火边。
王卒长指挥武卒们与捻军打了起来。
这些武卒都是高晴训练出来的,加之经历几场苦战,一个个身手了得、临危不惧,很快就将捻军杀得只剩下小猫两三只。
这么多人里,只有王卒长脚上被砍了一刀,他是这群人里最没用的那个。
俨四躲在草丛里,取下酒囊,一口一口灌酒,直到酒囊见了底,彻底把皮肤烧烫了,他才用酒囊砸了砸严春的肩膀,“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俨四的话音刚落,突然从四面八方聚拢一群人来。俨四绷紧背,粗略数了一下,大概有百来个捻军余孽。
以十五人对百来人,兄弟们要栽跟头!
“春儿,给我开路!”俨四的似道光般蹿了出去。
他在众武卒身前站定,仰起头,将酒囊里最后一滴酒滴入喉咙,随后大手一挥,甩开酒囊,目光沉沉,缓缓拔刀。
众武卒的眸子一亮,齐唤:“俨四!”
严春快步来到俨四身边,同样拔刀。兄弟两人肩并着肩,背贴着背,如两颗明耀的星飒沓过雾气缭绕的夜,刀尖摩擦碎石地,闪出两条火尾,他们陷入刀与血的战斗中。
众武卒的心里立刻似有了支撑一般,纷纷饱胀热血,投入**之中。
北境高将军帐下无弱军——独独一个王卒长除外。
这一百多捻军余孽很快成了俨四他们刀下的魂儿。
看着捻军一个个倒下,俨四觉得耳鸣、晕眩、视野模糊,他分不清酒醉还是杀欲太盛,气力虽在一点点流走,但他杀了,胜了,爽了,不是吗?
正在武卒收兵回去之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大约四五百个捻军又如蚂蚁般向春申军的武卒们爬过来。
俨四觉得王卒长蠢到家了,把一群千日才养出的精锐引到狼窝里——送命!王卒长更是个十足的软骨头,他脚上的拇指被刀砍断,自己逃不了,就抱着俨四的腿,恳求俨四救他出去。
俨四被王卒长钳制了腿,只能顾自己,便顾不了其他兄弟。武卒一个个倒下,最后竟只剩下他、严春、王卒长和一个年近十三岁的小武卒。
再看捻军,尚余两百多人,在夜幕中,他们铠甲破败,反射着寒冷月光,他们的眸子发着幽幽绿光,利刃如同利爪,如一群和喝人血、啖**、要把猎物抽筋拔骨的孤魂野鬼。
四人聚拢到一块儿。
严春丢了刀,在地上找了一会儿,从尸体堆里翻出捻军的一柄长戟,他站到四人之前,转过头,对俨四说:“哥,你不是要学我家学长戟吗?我现在就使出来,你可要看好了。”
俨四忍无可忍,一脚踹开王卒长,跨前一步,喊了声,“春儿!”
严春笑笑,“我答应过哥的,每次打架,都要当你的先锋。”
严春言毕,上举长戟,冲进了“鬼军”之中。
俨四问小武卒:“老幺,还能杀敌吗?”、
小武卒点点头,“俨四,我跟着你!”
二人点了下头,丢下破口大骂的王卒长,一头扎入战斗中,为严春荡平两翼偷袭。
长戟如龙,一击,两击,划破苍穹。
性格中的血性与身体上的刚强在这三个少年人身上展露无遗。
十个,五十个,一百个,两百个……
他们浑身浴血,美好的身躯上落满刀伤剑创,但他们的眼睛比星子还亮,血比火还烫,他们是永不投降的中州将士!
黑暗被驱散,天边的第一缕晨曦即将降临大地。
捻军的尸体堆得比山还要高。
篝火冷了。
他们要胜了。
王卒长被一个捻军用刀在后面追砍,他跳着脚,像只蚱蜢一般弹跳到严春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腰,哭喊:“严春,救我!”
严春的长戟顿住,尝试扭动腰腹。
他这一低头,横出一截裸露的脖子,露出了个致命的破绽。
一柄大刀从天上砍下来。
严春背对着山那边的鱼白肚,温暖的晨光打在他身上,浮光描边,他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要归乡,回过头,留给俨四一个笑,他轻声说:“公子,送我!”
这笑让俨四回忆起严春逗猫时候的笑。
严春他很爱猫。
黄毛的狸猫。
哐——
俨四的手臂也被砍中,他倒了下去,眼皮缓慢而沉重地开合,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最后看了一眼严春,鲜血爬满了严春的脖子,筋与肉爆了出来,下一刻,黑暗彻底压过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