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冰拆了玉簪,黑发披散下来,她将簪子与莲花冠一同丢给了崔文鸢。两件东西太沉,把崔文鸢的手压下去,她脸色红彤彤的,眸子射出兴奋之光,将东西颠了又颠。
李凌冰道:“把铜钱给我。”
崔文鸢想,有钱的贵主心思真奇怪。她将铜钱交到李凌冰手里。李凌冰顺手将铜钱系到脖子上,把它塞进道袍,眼光冷淡打在崔文鸢脸上,“掌灯!引路!”
崔文鸢就这样抓着玉簪和莲花冠,又抓起地上的宫灯,一低头,轻声道:“殿下,我喜欢你的薄荷香粉。”
李凌冰琥珀色的瞳孔眯成一线,“你太贪心了。”说完,她快步朝前走,夏风穿过空荡的穿廊,卷起她如丝绸般柔滑亮的黑发,她听到身后“哎呀”一声,转过头,看见崔文鸢被光王李宜拦腰抱起,死死按在胸口。
她救人,一看这人值不值得救——显然这一个不值得!崔文鸢脸颊绯红,又娇又羞!
她救人,二看施毒手的人值不值得打——显然这一个十分值得她出手!光王的目光如同毒舌信,贪婪地舔舐在崔文鸢身上。
李凌冰折回去,“皇叔,你性子真慢,圣人的家宴都要开席,你还有工夫来这猎艳!”
有了更好的猎物,光王对怀里那个立刻失去了兴趣,他把崔文鸢丢到地上。
李凌冰走到崔文鸢面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你不是喜欢我的香吗?随我来。”
崔文鸢双臂支在地上,十分留恋地瞥一眼光王具有阴柔之美的皮囊、魁梧的身姿、华贵的衣袍,站起来,埋下头,“谢谢殿下。”
光王道:“两次!你从我这里抢了两次人!乖侄女,你就不怕我再惩罚你,水刑调教不乖,用火?”
李凌冰想到那个寒冬腊月里的水盆。明明是酷夏,她浑身上下起了一阵寒凉,捏她紧衣服,用眼神催促崔文鸢,“快走!”
李凌冰转身,才跨出一步,身子就往后一绷,回头,看见她的袍角被光王踩住了,她耐着性子,“皇叔,抬一抬你的爪子!”
光王的靴踩得更狠,“你身上的衣裙,孤会一件件脱下来!”
李凌冰双指捏起道跑,咬牙,撕扯,裂帛之声响起,“皇叔,待会儿少饮点酒,夜深,当心失足,摔死!”
李凌冰风风火火领着崔文鸢回寝宫。小霜眸中露出惊异之色,迎上来,“殿下,我给你换衣,梳妆。”
李凌冰指着崔文鸢,“给她一盒我日常里用的香粉,即刻撵出宫去!”
小霜把薄荷帐中香交给了崔文鸢。崔文鸢揣着她的战利品,原本已经心满意足地离开,却又折返回来,问:“既然你和他是同一类人,我有个问题问殿下。”
李凌冰恹恹问:“什么?”
“为什么他从那么多人里挑中我,不惜冒犯长官,也要我陪他,我跟着他去,他又不理我?”
李凌冰略品一品这话,已然是明白过来,“所以你不是姑子,是暗/娼?”
呵,严四真是出息了!
崔文鸢并不为自己曾经的身份觉得难堪——人都是要吃饭的。她说:“是。”
李凌冰问:“你几岁?”
崔文鸢回答:“昨儿是我生日,满十二了。”
崔文鸢以为李凌冰会解释,耐心等着她张口,却只等来一个“走”字。崔文鸢努努嘴,转过身,又转回来,“所以,她是因为我年纪小?他喜欢年纪小的?不对——”她到底是聪慧的,总算明白过来,低下头,喃喃,“他真是个好人。”
李凌冰说:“他有个小妹妹,你比她大不了几岁。”
崔文鸢期望自己能再遇上这样的贵人,若有所思,“殿下,他有钱吗?”
“有钱算什么?有权才值得托付终身!”李凌冰抬起头,扬起一个鬼鬼的笑,“除了天家,他是两京一十三省最大的权贵,下次见到他,我建议你死赖着他,傍这样一只小狗崽子,你下辈子衣食无忧!”
崔文鸢的眸子闪闪发光。
真的?
李凌冰已然失了兴致,冷脸坐在铜镜前。崔文鸢走了。小霜才篦了一下头,屋里钻进一长串的内侍,穿红衣的内侍尖声道:“圣人请太真子。”
嗳,我头发也没梳,道袍也是破的!就这么去了?
几只手把李凌冰从铜镜前拉扯下来,架起它,风一般在灯火闪烁的后宫里穿梭。待她双脚再着地,人已到了家宴的殿内。酒香、肉香、果香扑面而来。圣人、皇后、光王、寿王、裕王都用不同的目光琢磨她。
李凌冰看到了寿昌公主与新夫婿也在席间。自从寿昌公主在寺庙失了闺名,圣人给她草草配了郎婿,已经许久不露面,她还以为她当了缩头乌龟呐。
皇后尴尬笑笑,同圣人说:“你看我们太真,去年给她行了及笄礼,却还像个孩子般没心没肺,为着不耽误圣人开席,连仪容都不顾了。太真,快坐下!”
裕王李淮用下巴戳戳他的下席。
李凌冰觉得这还需要他指路吗?只要找席上菜最绿的,酒最淡的,肯定是她太真子的座。李凌冰操着干瘪的嗓音,很敷衍地给圣人行了礼,踱步走到裕王身边。
李淮歪过身子,小声问:“姐姐,你怎么弄得那么狼狈,待会儿,母后又要啰唆了。”
李凌冰举起案上的酒壶又放下,抢过李淮的那一壶,倒在自己酒杯里,仰头,一饮而尽。
这他妈的才是酒!
她自己那壶是什么鬼东西!
她抬眸看光王李宜——那变态正饮酒,时不时用目光擦一下她。
不用说,那几个不知轻重的内侍是他爪子下的鬼!
李淮瞪大双眼,声音越发鬼祟,“姐姐,你疯了,圣人看着你呐!”
李凌冰把目光投向圣人。
圣人?
自从上次宫火,她早就失宠了。
算起来,她有大半年没见圣人了。
李凌冰只知圣人中风,却不知道竟已严重到如此地步。圣人的半张脸都是歪斜的,右手无力地垂在一旁,袖子仿佛是空的,举杯的左手也是颤抖的,不断把酒水泼洒出来。
最可悲的是——他哑了。
奇怪的是,他今天穿了常服,腰上挎着长刀。
李凌冰放眼整个大殿,殿中之人都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圣人已是强弩之末,群狼逐鹿,若真要排个高低,在场的属光王李宜最凶。
才消停一会儿的李宜突然发难:“酒宴无趣,得找些乐子。”
寿王李湘说过:“传宫中舞姬吧。”
皇后柔和笑笑,不言语,意味深长地看向圣人。
李淮也插嘴:“对,传舞姬!”
皇后的脸抽动一下,尴尬一笑,“淮儿,圣人清净惯了,听不得侧词艳曲,再择个阳春白雪的乐子。”
光王李宜道:“皇后说得有理,寻常曲乐是不堪入圣耳。让太真唱一曲,或者舞一曲,她道心虔诚,一听清音,二赏鹤舞,岂不雅哉?”
皇后大惊,“这怎么成?”他怯生生望向圣人。
圣人不能言,但冷淡的目光提醒了李凌冰一个事实——圣人的心是冰雕的,她失宠已久,她的事,圣人不关心。
裕王李淮低声嘟囔:“你们合起伙来踩姐姐的脸!”
弟弟也就敢低吼那么一嗓子,如酒桌上最微末的人讲了一句话——根本无人在听。
李凌冰在众人目光中站起来。
皇后双眼泛红,惊呼:“团团儿,不可!”
许久不曾听人唤她团团儿了。
李凌冰走到正中,拜,站起来。
她有些喘不过气,腔中一颗心怦怦直跳,周遭的景与人在旋转,耳内嗡嗡争鸣,她想伸手,却抓不到任何一个人,她抬头,望着恢宏的顶,手臂无力垂下,近乎要在顷刻间晕厥过去。
光王李宜乐得再烧上一把火,“乖侄女,你身上这件道袍不合时宜,脱了吧。”
这些人用酒醉遮掩自己的卑劣,家宴之上,皆是亲眷,却无亲眷。
“你身上的衣裙,孤会一件件脱下来!”
光王李宜的话在耳畔响起。
殿里鸦雀无声。
当真,无人可托付。
李凌冰闭眼冷笑,转了个圈,褪下那件破了的道袍。她只裹了一件亵衣,刮进大殿的风热辣辣打在她手臂上,她的手指摸向那枚铜钱。
皇后晕了过去。
“光王,你欺人太甚!我杀了你!”李淮站起来,一脚踹翻桌案,杯盏尽碎,清澈的酒水淌到李凌冰的脚下。
李凌冰抬眸,看向自己的弟弟。她本来不想哭,却在看到弟弟的怒后,滚下一滴烫泪来,“弟弟,姐姐无碍的。”
李淮呆坐回地上,从抽泣到大哭,响彻寂静的宫室。
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落到殿中。
谢忱抱着刀,低着头,藏住了表情,“主子?”
他的刀可以在任何时候为主子出刃。
殿前禁军将谢忱团团围住,一个个拔刀相向。
李凌冰朗声喊:“谢嘉禾!记得我和你说过,离开水的鱼。现在,还没到时候!”
谢忱埋头,轻声回了“嗯”。
李凌冰朝着一个禁军走去,“你把甲胄脱下来。”
禁军迟疑。
李凌冰吼:“脱!”
禁军脱下甲胄,李凌冰穿上甲胄。
不就是献舞嘛!
那她就献军舞!
李凌冰喊了第二声:“谢嘉禾!鄣刀!”
谢忱跃起,鄣刀脱手,似道光射来。李凌冰接刀。
鄣刀时隐果然是柄宝刀,又小巧又轻便——是柄杀人的快刀!
李凌冰的嗓音如金石声:“你们既然把我当成戏子。我先说好,戏子的话都是照着本子念的,绝不能当成戏外的真话。待会儿,说得你们不舒服,我可不负责!”
她掷地有声,言毕,扬起刀。她太真也是练过五禽戏、太极剑的,虽说只是些虚架子,但动起来,也如蛟龙腾海,骏马奔腾。
她刀指李淮,大声念:“怜幼弟!”
她刀指李湘,道:“一斩奸兄!”
她刀指圣人,道:“二斩昏君!”
她刀指光王,道:“三斩妖道!”
最后,她刀指皇后,顿了顿,带着哭腔,“四斩——慈母!”
李凌冰把刀掷了出去,刀在空中转圈,“哐”一声扎入光王李宜的两条腿中间。
可惜了,谢忱的刀煽猪正合适!
李凌冰剧烈喘息,因体力不支而倒下。她感觉黑暗??一般压过了她,她晕了过去。
李凌冰没能看到被她吓到的一只海东青,原本好好停在梁上——那是光王献给圣人的寿礼。
小东西长啸一声,挣脱锁链,展翅飞向玄夜。
它一路朝南飞,飞到淮北地界,拉下一颗屎砸在严春手里的铠甲上。严春直接用手抹掉,心想,这下糟了,公子的新铠甲脏了。
这些铠甲是京里的贵女缝制,但贵女的手虽软,女红却都不精,严春好不容易才抢下一套看起来针线还算过得去的,这下,只能和他自己的交换一下。
严春捧着两副铠甲,踢开帐帘,挤开围在一起赌博的兵士,来到俨四的铺盖前面。
俨四右眼被绷带缠着,正一脚踹飞随军医正,“你给老子吃什么东西?”
老子!老子!
严春心想,进军营的时日长了,公子也学着粗人说话,整天老子不离口!一点都不文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