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雍学宫走水了。
火光冲天,将西边的天照得通亮,霞蔚藏月,赤火之灼扑上人的脸。
咚咚咚——
禁宫各处都响起铜锣,宫人们四散,有的奔走相告,有的提桶灌水,更多的则是拼命逃离起火的西宫室。
李凌冰细细嗅空气中的焦味——循着味儿找,总是更容易一些。她逆着奔逃的人群,追着火光而行。她走得不急也不缓,道袍下沿轻轻扫过地面,没多久,就染上一层黑色的焦灰。
夜风好烫,灼得她娇嫩的皮肤隐隐作痛。
有个小宫女逃得太急,摔倒在李凌冰脚边。她认出太真子,扯住李凌冰的袍角,哭道:“公主别去,正殿、偏殿都起火了,肯定烧死人了。”
李凌冰微微蹙眉,双指捻起道袍两角,把袍子从小宫女手里抽出来,垂眸问她:“知道是怎么起火的吗?”
小宫女抹泪,无助地摇头,“跑得太急,没看见什么人。”
“逃命去吧。”李凌冰丢下小宫女,继续往火光煊赫的地方走。
渐渐地,有更多宫人认出太真——她实在太容易被人认出来了,一袭淡蓝的道袍迎风微展,镶满各色宝石的莲花冠在火光中闪闪发光,细长的冠带被风舌舔舐,飘在笔直纤薄的背后,没人再去攀扯她的衣裙,尝试让她停住脚步,她如一尊临世的菩萨,眼中无人相,无众生相,一心去迎她的涅槃之火。
她在火光最明艳处,找到了她想找到的那个人。
《世家》有云:累累若丧家之犬。
严克的一袭白袍都被火燎黑了。
他背对着她,烈火犹如丹青妙笔,将他宽阔的肩、窄瘦的腰、鹤胫般的双腿用火描了薄薄一层光圈。他把原本用来束冠的黑额带缠在右手掌,那手掌握着火炬,一滴,两滴,殷红的血从手掌里滴下来,染红他脚边的一抷黄土。
严克把手里的火炬丢入火光冲天的宫室。
烈火“噼啪”作响,横梁在明煌煌的宫室中轰然而倒,倾倒之声响彻云霄,共振心弦,与宫室一同塌下来的,是他心中的念——那么一瞬,他不觉得自己还能活。
严克背对着李凌冰,她看不清他此时的面容。但她已经可以想象,他该是一副什么鬼样子。
“严止厌。”李凌冰轻轻唤他。
严克一动不动,仍在看火,仿佛那火是以他的活人气为柴薪,火烧得越旺,他的身子越僵冷。
“严止厌。”李凌冰唤得更大声一些。
严克仍像根木头。
“严止厌!严止厌!严止厌!”李凌冰一声大过一声。
严克魂不守舍,仍是茫然不知他身侧还有人。
李凌冰缓缓朝他走过去,伸出双臂,从背后缠住他的腰,把脸枕在他的背上,又柔声唤了一句:“严止厌。”
他的背又硬又僵,嶙峋的肩胛磕得她脸疼,她想象自己的轻唤顺着他的骨骼传到他身体的每一处,她听到他胸腔里因喘息而微微的震颤,如此微弱——却又格外真实。
如果你的魂魄已堕地狱,那便让我为你招魂。
“严止厌——”
冰山松动。
李凌冰一寸寸扳过他的身子,让他面对她。他垂着空洞的目光看她,仿若并不认识她。他的魂魄已拔出躯体,被丢进十八层地狱。她的手贴上他的脸颊,用手指指腹细细抚摸,“天玄玄,地黄黄,我的严止厌,回来,回到我的身边来。”她用额头摩挲他的下巴,像小兽间最亲昵的爱抚。
少年人的下巴总是如狗尾巴草撩面——扎人疼痒。
他的皮肤滚烫——果然,是烧糊涂了。
严克如大梦初醒,混沌的黑眸里火舌燃燃,“让圣贤的书都去见鬼,烧了它们,烧了它们,不能再逼我读书。”他扯下脖子上的铜钱,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假的,东西和人心都是假的。”
严克把铜钱紧紧握在手心,李凌冰用手包住他的手,推到自己心口的位置,一丝丝用力按住,“你摸摸,心脏怦怦跳,怎么会是假的?”
严克露出费解的神色,目光仍是呆呆的,他突然紧紧抱住李凌冰,双臂几乎箍得她喘不过气,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怀里的是个活人。
李凌冰的双掌抵住他胸口,贴耳听到他有力的心脏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
严克喃喃低语:“我活不成了。”
李凌冰柔声道:“怎么会,有我在呐,怎么可能轻易放你去。”
“我哪儿都不去,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胡说,回家去!”
严克顺着李凌冰的身子滑落,双手攀着她的肩,她的腰,她的腿,一点点滑落,一寸寸捏紧,他的膝盖砸地,耷拉下头,曲起的脖椎骨挂不住一两肉,骨头根根竖起,他浑身颤抖,同时从腔内迸出一声低沉的吼,几乎是带着哭腔,反复念了“之寒”二字,然后说:“我不想回家。”
犹如梦魇,一遍又一遍地喊:“之寒——之寒——”
他叹:“不想回家。”
即使经历过一世,提前知道了结局,她还是逆光走到这里。
她都不是胆小鬼,他严止厌也不能是!
“严止厌,不许做胆小鬼。”她扳起严克的脸,“我想,神佛应我心愿,让我回到这里,不是来看你坠入更暗的深渊,或许那声永别还要等上许多年,在那之前,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和你一起走下去。”严克与她四目相对,“你记住了,不解今生的孽,我永不入来世。”
彼时,天空落下天启七年冬的第一场雪。
雪飘人间,落在情人乌发,宛若缀在黑绸上的珍珠。
严克的目光瞥到跟在李凌冰身后的那条尾巴。谢忱抱着那柄本该属于他的鄣刀时隐,沉眸看着两人。
严克狠狠瞪了谢忱一眼。
只凭这一眼,李凌冰就知道严克回来了,恢复了他该有的清明和阴沉古怪。
两人都像回了魂,各自分开,站好,看向熊熊燃起的烈火。
有那么一刻,严克不知该说些什么。
错已铸成,现在说后悔,只能是弱者的表现。
他刚才在害怕什么——死吗?
难道他放火烧学宫之前,没有考虑过会有这样后果?
不——他有。
但是,当时的他已经失去理智,他只有一个念头——一把火烧了这个人人迫他进入的学宫。
愤怒犹如虎豹豺狼,齿咬人心,而妒火更是看不见的鬼魂,一寸寸将人的理智吞下。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那柄刀——该死的刀,该死的谢忱!
李凌冰望着火,问:“严止厌,你信我吗?”
严克机警地回问:“你想做什么?”
李凌冰回答:“千万别说,我不欠你什么,不用你替我扛。在我看来,尽是些孩子话,劝你省省口舌,直接交给我料理。”
严克翻翻眼皮,背后火辣辣得疼,头昏脑涨,站也站不住,他烧得厉害,鼻子里又尽是烟火的焦味,他觉得很难受,要吐了。
严克此刻不想说话,露一个字都可能真的吐出来——他不想在女人面前出丑!至少,不是再一次。
“放火烧宫?如此不计后果、没有退路的事,不像你严止厌会做的。但你,还是出人意料地做了。”
严克觉得她这话说得可笑,好像她有多了解他一样,他们明明都没见过几次,每次还是吵架,打架!
“我想,终归是我没认识过现在的你。住在我记忆里的那个人,他拥有过许多我所不知道的时光,经历过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那个严止厌是被世态人情雕琢过的完人——没有破绽,独失可爱。”李凌冰撇过头,盯着严克的脸,“说实话,相较于他,你着实有些呆,但咕噜噜冒着人气。”
完人无趣,活泼才撩人。
李凌冰把这最后一句话吞到了肚子里。
什么你啊我的,尽说些乱七八糟自以为是的话,他听不懂。这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严止厌?不,货真价实的严止厌只有他一个!他严克自己做的事,自己去承担!不用她一个女人出来挑担子。
嗯?
等等!
这话听得内有玄机。
难道除了谢忱一个相好,还有第二个男人?
严克心潮澎湃,努力压制才没有让自己在这个关键点还扯一些刁钻古怪的话题。
但是他也是真的好奇——李凌冰要怎么做?
他不是想等着女人救,仅仅只是想看这只妖精能为他掀起怎样的风浪。
仿佛,她越折腾,他越餍足。
李凌冰倏得转身,“谢嘉禾,脱衣服。”说着,她用手指勾开道袍的腰带,袍子索索抖落下来,瞪一眼呆若木鸡的谢忱,“动起来啊!”
“啊?”谢忱手抖,刀掉到地上,猫下身去扯刀,揣到怀里抱住,然后仰头,白着一张脸,小声问:“主子,你再说一遍。”
李凌冰吼道:“脱衣服!”
谢忱身体僵了一下,咬咬牙,站起来,大刀阔斧脱起来。
严克觉得这女人脑子铁定有病!
他觉得头更加晕了。
不行,真的要吐了。
此时,这个有病的女人正用眼睛瞪他,“严止厌,闭上眼。”
严克不理睬他,反去瞪谢忱。
这小子还算识相。
谢忱背过身去,把衣服从脚上褪下来,卷成一个团,用脚跟往后一踢,踢到李凌冰身前。
严克的余光只有那么一小点儿带到了李凌冰。
嗯—
骨肉停匀,肌肤细腻,皎白如雪……
反正他也要死了,不死也脱层皮,根本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
更何况——
他可不能闭上眼,万一谢忱这个小子偷看呐!
李凌冰把褪下的女冠袍丢到谢忱身上。衣袍挂在谢忱脑袋上,如缠着枯木的蛇,被他手忙脚乱扯下来,拎离身体。
李凌冰说:“穿上。”她趴到地上,伸手去够谢忱的衣袍,衣襟低垂,折出一个褶,悬出些许空隙,泄出一片白,白中一点红,如雪里的一滴血。
她的胸口原来有一颗朱砂痣。
咳咳——
严克觉得口干舌燥,一定是火更呛人了。
李凌冰才不管严克的奇怪目光,自顾自穿谢忱的道袍,穿完,才想起还有莲花冠,伸手去摸头发,胡乱扯下来,披下一头乌发,迎风一抖,与谢忱交换了,给自己绑上逍遥巾。
此时,李凌冰俨然一个俊俏的小道士。
谢忱这个女冠却颇为差强人意,莲花冠耷拉在头顶,像个小壶盖,他瞪大双眼,拼命用余光去瞟那顶可笑的女冠。
李凌冰拍拍谢忱的肩,“现在,你去取一截着火的断木,蒙着下半张脸,把火引到西苑去。别让人看见你的脸,别被捉住,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太真子烧了这宫室。”
谢忱在李凌冰目光逼迫下,一直在往后退,目光却一直挂在李凌冰身上,它想抗议他的做法,反他不兴——因为,那是主子的命令。
严克讶异,茫然,腔内那颗躁动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他盯着李凌冰。
他真的看不懂这个女人。
为了他,她竟然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替他顶罪,为什么?
他不要!
他不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李凌冰撇过头,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化入雪夜的风,如雪花一般落在他心上,点点清凉,“严止厌,随我回太真观,我留你吃饭,先说好,我那没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