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长瀛有些困惑地看向自己的手,继而看背朝自己,脸朝地面的容歌。
御长风趁此抱起容歌,拿八卦袍将她遮盖地严严实实,向危长瀛一笑:“静若啊,这可不是个好东西,你看了不好。老道带这坏东西先走,来日再来大懿找你玩。”
他抱着容歌,便要踏剑而去,纪芫终于爬起身,拦阻住他去路,冷目斥道:“放下我女儿!”
御长风眯眼看了她一会儿,问:“你怎没变模样?老道与你爷爷有些交情,只可惜老道出了家,不然论辈分,你可要叫我爷爷呢。”
纪芫手中白练甩出,向他打去,怒斥:“大言不惭,本正宰了你!”
御长风脚踏八卦步,轻易避开白练,踏剑而起。
烽火台上,银发银睫的危长瀛,长身立在倾盆大雨之中,眉心魔花暗泽幽幽。
看着他踏剑离开的背影,忽然蹙了蹙眉。
御长风见他蹙眉,踏剑而去,笑声唱吟。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经。幽篁独坐,长啸鸣琴。禅寂入定,**遁形。
我心无窍,天道酬勤。我义凛然,鬼魅皆惊。我情豪溢,天地归心。我志扬迈,水起风生。天高地阔,流水行云。清心治本,直道谋身。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静若啊,这道家清心决赠你,助你早得大道,重登莲台,成圣而归。”
三尺高台,说书人长身而立。
一手拿着一把半开的折扇充当御子,往高桌一拍,发出一声脆响。
高台之下,坐满的听众心神一惊,各个屏息凝神看向高台。
说书人锦袍华服,看起来倒像是世家子弟,眉目间颇带着几分养尊处优的贵气。
一撩前襟把脚踩在桌上,躬身前仰,环视着听入神的听众,神秘道。
“一年前,南国大懿,凌驾皇权之上的天师圣人,就这样成了人魔。恰逢觅国举兵南上,天师率军出征,以一千弟子战五万大军,大胜而归。
觅国太子亲为败军收尸,你们猜怎么着了?
五万大军尸体,只有白骨,不见血肉。那高坐莲台的圣人,下了莲台,成了灭绝人性的人魔,竟以人血练魔功。
都说那南国大懿,乃道学昌盛之地,凌驾五国之上的天师天尊,广宣知行合一,门下弟子遍布五国,乃当世第一圣人。可而今觅国大军连破十城,不日即将打到懿国京城。
这位成了人魔的圣人,竟命百姓让出家园任由觅国大军践踏。
诸位可知,觅国三十万大军如过无人之境,不肖数月便可将懿土改为觅土。倘若这样的人也可称为圣人,在座的你我,如何做不得圣人?!”
随着说书人最后一句话落地,第一排的人率先站起身,随手拿起茶壶茶碗,便向那人身上砸。
紧跟着后排的人站起身,将各种吃剩的果核向他砸去。
此起彼伏的喊骂声,络绎不绝。
“这人定是纪族的!”
“纪族的人还不肯死心,打死他!”
“纪族家主又派人来造谣圣人了,堵住门,别让这狗东西跑了!”
“掌柜的关门,老子今天非宰了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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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封地苍茫大地,十九座雪峰连绵起伏,形如银龙腾飞之势。
终年不化的积雪,从未停歇过地寒风,打造了一幅人间旷世奇景。
雪龙山,峰峦之上,用玄冰堆砌了一座椭圆形的冰房。
虽以玄冰打造,内里并不寒冷。
无一丝杂色的银狐皮,用粗糙的针脚缝合成一整块铺在地面,做成了银狐毛地毯。
容歌穿着兽皮衣,黑发用荆钗盘起,才解开双腿之上的纱布,自冰床走下,试着走了几步,顿时黑了脸,向外间喊:“那个不要脸的老道士,你给姑奶奶滚进来!”
御长风一身橙黄八卦袍,长身立在冰天雪地里,一身道袍被风刮得猎猎作响。冻得青紫的脸,袒露在外的发须覆着银白的冰霜,再无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模样。
仅一年似苍老了近二十岁,眼皮耷拉着,愈发突显出下眼睑处的乌青格外憔悴。
听到那清柔的喊声一瞬,显着有些呆滞。
覆着冰霜的胡须颤动着,呆滞地转过身,撩开兽皮帘走了进去,见她下了地,呆呆地问:“能走了?”
容歌被他这般一问,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自己莹白的小腿,问:“我问你,你是不是把我膝盖骨接反了?”
御长风被她这般一问,覆着冰霜的胡须颤抖地厉害,想到这一年的遭遇,忍了下气,有气无力地回。
“老道士活了八十余载,救人无数,鬼医的名头名贯五国。纵如一年前瞎了眼,也不至于给你接成狗膝盖。”
容歌仔细端详了他几眼,觉他这幅鬼模样倒也比之前顺眼了不少。
况他这话也对,他能教出不颠道人,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鬼医,纵然心怀鬼胎,也不至于坏了名头。
只她被这不要脸的老道士,掠到这鬼影都不见的雪山一年,每日吃些冻梨偶尔吃些狐狸肉,口里遭罪不说。他死活不肯说出天魔功破解之法,她心底很是不爽。
容歌索性坐回了冰床,翘起了二郎腿,姿态闲适地道:“老道士啊,我是心软的好姑娘,从来都是个好人,你一把年纪了,也不知几时死,不若收我做个徒儿可好?改日我为你养老送终。”
御长风胡子抖了几下,默念了十遍清心决,这才平息了怒火。一捋覆着冰霜的长髯,半眯起眼,倒也有了得道仙人的姿态,笑吟吟地看向容歌,道。
“小九啊,你不让老道为你用天山雪莲再生血肉,执意慢慢养伤,可是担心静若还未忘记你?”
容歌被他戳破心事,眨了眨眼,狐眸噙笑看他:“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御长风颔首轻笑:“半年前,老道下了一次山,这世上再无懿亲王。”
容歌略一挑眉。
她还是信天命蛊的效用的,更何况这世上仅有的两条天命蛊皆在危长瀛体内。老妖婆说过,种下天命蛊者,情越深,忘情越快。
她并不知危长瀛对她的情多有深,在天命蛊的前提下,她希望危长瀛对她情越深越好。
最好两人被迫相见时,他再不识她。
可她诛了危长瀛的情心,让他彻底入了魔。他若对她再无情,一旦想要杀她,她仅有四重天魔功,面对危长瀛并无自保之力。
拂衣姑姑曾言,那天命蛊沾染了她心头血,再送至危长瀛体内,她若死,危长瀛必死。可这两蛊交缠之事,却是谁也没验证过,她小命着实贵重,她不敢赌。
容歌笑道:“你纵不愿收我为徒,好歹对我有救命之恩,俗话说,救人一命,必要送礼。我可以下山,你总要送我一样东西,让我保命。你也知危长瀛着实不是个东西,他成了人魔,万一杀了我,你岂不是白白救了我一遭?”
御长风幼年出家,少时云游四海,见证过华雍盛世,也看到华雍灭国,天下五分,大懿建国,其中不乏传奇人物,可似容歌这般的,他却是头一次见。
这一年来,他这把老骨头被她折腾地够呛,他闲云野鹤惯了,从无束缚,心性淡泊,唯独是这容歌,往往一句话就能让他气得吐血。
这小祖宗养伤一年,不是让他端茶倒水,就是指挥着他去山下买零嘴,他若不去,她能将这冰屋子喊塌。
他在心底衡量良久,终于叹了一长气道。
“天魔功大成者,再无罩门。况他并非嗜杀之人,纵入了魔,仍有清心。你顺着他来,如何能惹着他。你若真要学,我送你一套轻功,让他追不上你,可好?”
容歌立时站起身,笑吟吟地一拍御长风胸膛:“老道士,我没看错你,你才是真正的出家人,那入魔的定是个假的。这狗东西的身份已然被天下人知,来日我若成了天子,你若还没老死,我让你做御天师。”
御长风听闻她这话,忽而面色一肃,抬手几经掐算,深蹙了眉,自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摆手沉声道:“快走,你若去晚了,大懿不保。”
容歌心猛然悬起,再顾不得什么,抢过册子,便要腾挪下山。
忽又停顿了身影,问:“你可能算天卦?”
她自顾成瑞口中言听危长瀛幼年颖悟天道,可算天卦,能算天一子造天下大一统也是仰赖算天卦。
关于这算天卦,她从未听闻过,危长瀛是自悟,还是跟着鬼医御长风学的?
御长风被她一问,有些怅然若失地笑了:“算天卦,非贤圣之人不可悟。老道一介布衣,纵然住在蓬莱岛,也不过是世俗中人。”
容歌冷笑一声,腾挪而去。
大懿一年内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世上再无懿亲王,龙椅上坐着的变成了先太子顾成瑞。而曾经的天子顾成邺,自烽火台一战,都传他已身死天师掌下。
而本要嫁给顾成邺的容霓,在朝圣节那次大乱之后,如愿成了皇后,嫁给了心上人。
只当年的心上人,纵然成了天子,却少了一臂。纵有贤明之德,一如圣祖帝的铁血手腕,却是个文天子,觅国大军破城而来,眼见就要抵达京师。
顾成瑞改换了一身便袍,去了天师府。
与此同时,容歌自雪龙山脚下,听闻天雍教圣女被天师危长瀛囚困,天雍教如今已由宴犰做主,心底乍悲乍喜间,竟不知自己是应先去设法解救阿娘,还是先平这觅国之乱。
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乞儿,起初在树荫下纳凉,被少女忽而拔高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坐起身。
“什么,你个狗东西,一杯白开水,敢要本王一吊钱,你是不想活了,还是想现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