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时常会将萧羽和萧煦两人叫到宫里,询问赵贞的近况。
他每天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事无巨细,太后都要知道。萧沅沅每天早晚,都要去太后的宫中请安,太后也会问。大多都是一些生活琐事,不甚要紧的,每天回答的,大体也都差不多。可太后依旧不厌其烦。
萧沅沅总觉得太后啰嗦。她每天那么忙,却还有心思问这些,萧沅沅一直很不理解。直到寿宴过后,她突然明白,太后这是在监视赵贞。
姑母真可怕,萧沅沅心里想。
赵贞毕竟是她自幼亲手养大的孩子。可她一点情面也不讲,防人跟防贼一样。
她开始偏向赵贞。太后问起赵贞的事,她下意识地隐瞒。
有一次,太后问起赵贞召见起居舍人刘荀的事。赵贞召见刘荀,想要调阅先帝的起居注。萧沅沅知道这件事,然而太后问起她时,她本能地撒谎了。
她害怕太后会生气,会像上次一样对赵贞发脾气。
她心里怕极了。
她离开太后的寝宫,飞奔回赵贞身边,告诉他:“太后跟我问起你的事了。”
赵贞问道:“什么事?”
萧沅沅说:“就是起居舍人刘荀的事。”
赵贞的脸色,就像上次南安王的事情一样,凝重不安。
他解释道:“我没有为什么,只是随口召见他,想问一问先帝的生平。”
萧沅沅疑惑道:“你不是为了查探你娘的事,还有先帝的死因吗?”
赵贞用一种看异类的表情看向了她,好像不敢相信,她会说这话。他眉头拧起来,显然有些不悦。萧沅沅说:“你放心,太后问我,我什么都没说。”
赵贞低了眼,没说什么,只是沉思。
她的一颗心,已经完全放在赵贞身上。她盼着赵贞能早日亲政,摆脱太后的控制。她才十四岁,根本不懂掩饰自己的心思。每当她从母亲,或者太后那里得到什么消息,就立马告诉赵贞。在太后面前,也尽可能地撒谎。太后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冷,对她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古怪。
“你知道这世上,最蠢的女子是哪一种吗?”
有一天夜里,太后忽然问她。
太后的神情,似乎很寻常。萧沅沅并未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她摇摇头,表示不懂。太后淡淡地说道:“有一种女子,尚未嫁给丈夫,就惦记起出嫁从夫那一套,一颗心放在男人的身上,连自己的娘家也不顾了。竟忘了自己还没过门呢。即便是过了门,丈夫待她,又有几分真心呢。她却连自己的姓氏也忘了。”
愚钝的她,竟未能听出太后的弦外之音。
她的确是太蠢了。
这宫里的一切,尽在太后的掌握中,有什么事,能瞒过太后呢?
太后根本就不需要通过她来监视赵贞。太后多的是耳目,她算得了什么?这不过是一种忠诚的考验。太后会考验任何一个人,判断他们是否忠诚。她显然是不忠诚的。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成了弃子了。
“你不仅不配做皇后,连做个普通妃嫔也不配。”这句话,一直像利剑一样,悬在她的头上。
“这是你自己说的,你可不要后悔。”
太后说过的话,怎么可能收回去呢。终于有一日,太后的口谕,传到了撷芳殿。“燕国公之女萧氏,自入宫以来,侍奉圣驾,然性偏狭,骄横恣肆,屡乖上意。谅其年幼,恕其罪状,今特令其出宫,前往寺中修行。”
她听到这道懿旨,彻底懵了。太后让她出宫,怎么会呢?太后可是她亲姑母,她跟皇上感情那么好。
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然而事实如此。
太后让她出宫,还让她去寺庙中修行。
她不想走,然而宫人们已经开始收拾她的行囊,准备送她走了。接她的马车,已经在宫门等候。
太后特意安排了人,送她前往寺中。
她呆呆地问:“我要去哪里?”
负责送她出宫的宦官说:“太后吩咐,送你到灵隐寺。”
灵隐寺,那是京城外的一座寺庙了,在云台山中,离这里,有上百里之遥。她心里恐慌起来,她忽然意识到她要离开了,她以后再也见不到赵贞。
赵贞在哪里呢?
她心里心心念念盼着,他会帮自己,向太后求情。说不定太后就回心转意了,一会懿旨就传来,不让她走了。
也许他不敢求情。
她心中失望地想,他根本就不敢违抗太后。
罢了,她本来在宫里,也过得不快乐。她知道他是个懦夫,不一定会为了她对抗太后。她心中又想着,他总会来送她吧。毕竟他们心里有过彼此,而今要分开了,他总归要来送别的。
她等了一日,没有等来赵贞的任何消息。
赵贞没有替她求情,也没有来送她。
只有丽娘来了,见了她,眼睛有些红,很伤心的样子,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你真的要走了吗?”
丽娘难过地说:“你走了,以后宫里就剩我一个了。”
她看起来,哭的很真心。
萧沅沅厌憎她。
她哭什么呢?是自己被赶出宫了,又不是她被赶出宫,她何必假惺惺的呢?
萧沅沅从得到旨意那一刻,就坐在地上,没起身。丽娘也蹲下来,抱着她的胳膊,默默地流眼泪。
“你赢了。”
她心里想,这人真虚伪。这个时候了,还要在她面前装。丽娘,她现在多得意啊。自己走了,以后皇上是她的了,皇后的位子也是她的了。她现在别提多风光。她是来炫耀的,顺便来看看自己有多狼狈。
她恨丽娘,恨这宫里所有人。
她最终还是不得不登上了出宫的马车。
她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一路将头伸出窗外,目不转睛地看着路旁的景物。
她心中盼着赵贞能追上来。她多想他的身影能出现在马车后,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她望着宫殿熟悉的檐角,青碧的天空,心里很舍不得。
“这路怎么跟进宫时不一样?这不是出宫的路。”
她问随行的宦官,宦官说:“这是出宫的路。娘子当初进宫时,走的是宫前的正门,正乾门,咱们今天不走那,走后侧门出去。”
她心中顿时悲凉起来,原来宫里失宠就是这样。她连走正门的机会都没了,只能偷偷从后门走,好像她是个什么晦气的东西一样。
宦官陪笑着说道:“娘子无需担忧,不管走哪个门,目的都一样,都是能出去的。”
他站在马车外跟着车,萧沅沅看着他的笑,心里恍惚安慰了一些。
她觉得这宦官人很好,这个时候了,还愿意对她笑。他的语气,没有嘲讽的意思,反而带着点怜悯。
她问这宦官:“你叫什么名字?”
宦官道:“奴婢名叫郑六。”
她面带忧愁,满怀心事,郑六出言宽慰道:“这宫里宫外,其实都是一样的。世人都说宫中的好,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其实宫里的人哪里比得上宫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娘子出了宫,不用再担心犯错,也不用再处处小心翼翼。未尝不是好事。”
她望着道两侧车水马龙,这是已经到宫外了。
她摘下自己腕上的一只金钏,送个货这个叫郑六的宦官。
只因他此刻没有嘲笑,还软语开解她。
郑六惶恐,连忙拒绝:“这是娘子的东西,奴婢可不敢收。”
萧沅沅说:“你拿着吧。我没有钱赏你了,我家不缺这些东西。”
郑六不安地接过,说:“寺中不能戴这些金银饰物,奴婢就先替娘子收着吧。”
出了宫,又出了城,马车顺着路往山上去。
她知道,赵贞是不会来了。
马车在灵隐寺外停下。寺中的住持已经侯着了,她是个女尼,名字叫惠音。身边还有许多弟子。
到了宝殿,惠音要为她剃度。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说:“我可不可以不剃头发。”
惠音说:“出发人都要剃发。不剃发,如何修行呢?”
她哭着说:“我不要剃头,能不能让我带发修行。”
她的头发又黑又柔,养了很多年才这么长。她最爱自己的头发,不想剃发。
惠音不敢强迫她,去请了太后的旨意,太后同意了,允许她在寺中带发修行。
她摘去了首饰,洗去了胭脂,褪下了红裙,脱去了绣鞋,换上了最朴素的缁衣,开始每日侍奉佛祖,抄写经卷。
每天吃的是粗茶淡饭,连一点荤腥也无。她毫无胃口,很快地消瘦下去了。
这是春日了,草长莺飞,花红柳绿。寺院中的桃花开了,她多想穿着漂亮的衣服,去骑马,去放风筝。可桃花也是寂寥冷清的。
夜里,她翻看起赵贞当初写的那封信。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她看着纸上的字,只觉心中憋闷的难受。
过了一个多月,她终于见到了母亲。
傅氏来寺中看她,见了她就是落泪。
她扑在母亲怀里大哭:“娘,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傅氏含泪道:“太后责令你来出家,下旨,勿使家人探视,怕影响你修行。我也是忍不住,偷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