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一想到她扯大旗的事不仅当事人知道,当事人的好友知道,当事人的重量级家属也知道,稚唯现在听着外面黔首们左一句“夏女医心善”,右一句“长公子仁义”,只觉得脚下仿佛扎着钉子一样,站立难安。
主要是吧……
这些赞誉里面它没有一条提到秦王啊!
不清楚这个时空真实的秦王政是个怎样性格的人,会不会因为这事而多疑、不满,稚唯对此略有些忐忑,却无奈没什么好的补救办法。
她曾为完善“暖冬计划”多次请教韩林、章老丈等人。
大家对新事物总是抱有谨慎态度,稚唯作为后来者,新意不缺,只苦恼这些新意要如何让黔首们更容易去接受、去尝试,对韩林等“土著人士”的意见自然是虚心接受,所以今年“暖冬计划”搞得规模并不大,据点就是这两间食肆。
她不曾料到后续反响会这么好,怎么可能有胆子空口无凭去“碰瓷”秦王政呢?
……就是真料到,那也不敢。
她选择借势扶苏,是仗着通过字帖来往建立起来的微薄师徒情谊,以及根据蒙恬的人格品性,破罐子破摔(?)推测“能让蒙恬交好的长公子,就是人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决定浅浅得试一试。
事实证明,她的决策没有错。
非常规的食肆能顺利经营到现在,没被市吏拿着秦律计较;百十件羽绒被服能顺利分到孤寡、贫弱等真正需要救命的人手中,没有激起大范围的邻里、乡里矛盾,这背后定是有人在帮助她疏通基层关系,否则光靠韩林这支初步扎根咸阳的商队,是不可能做到一点风波都没有的。
单凭这两点,稚唯便感激扶苏,也佩服他的心怀,并一直记得要找机会当面致谢。
不过现在场合不对,她知道“教字先生”就是长公子扶苏的事也没有在明面上戳破窗户纸,这要是当面暂别长者和蒙恬,跑过去对扶苏寒暄、聊天、见礼,那她少不了要给在场的双方做个自我介绍。
……这太考验她的演技了。
考虑到他们双方其实还是一伙人,那到时候演技大受考验的就不只是她了。
万一某位长者懒得装,直接摊牌,或者扶苏公子直接叫出一声“阿父”,那她是装傻充愣呢?还是装聋作哑呢?
稚唯只是稍微想想,表情就又快绷不住扭曲起来。
“这是什么另类修罗场啊!”系统看热闹不嫌事大,半玩笑半真·好奇问道,“阿唯啊,你说他们三人知不知道你已经猜出来'长者'的身份了?”
[统你胡说什么呢?]稚唯一本正经道,[我猜出什么了?我什么也没猜出来,我又没有证据,他们谁承认了?没有吧。]
系统:“……”
稚唯果断侧身,假装个头矮没看见正在观察民生的扶苏,伸手示意长者和蒙恬一并向食肆里面走走、转转,对门外的场面一句话带过。
“外面正在分食丸子,乱糟
糟的。现在快到餔食时分,后院厨房对黔首们开放'拼餐'活动,不知两位尊者有没有兴趣一观?”
秦王政和蒙恬一眼就能看穿小女子转移他们注意力的意图和她那点“暂时性失明”的小心思,都没计较,反而还觉得有些好笑。
若是现在把扶苏/长公子叫过来跟他们一起行动,不知道小女子的反应会不会更有趣?
但秦王政暂时还不想暴露身份,再说,夏稚唯年纪小,机灵通透,相处起来并不令人无聊,他心情好,不介意多宽容一点,想着小女子脸皮薄,遂打消逗她的念头。
“拼餐活动是何意?”他问。
蒙恬会意地接道:“方才我们来此地的时候,似乎没有这项活动?”
“嗯,这活动只在正午、餔食及夜间开放。具体形式……不好讲,但一看便知。”
怕贵客会被在食肆帮工的乡民们冲撞,稚唯边解释边在前面带路。
不过她好像过虑了。
不知韩信提前通知两间食肆后,章老丈或是韩林特意吩咐了什么,眼下他们一路走来,碰到的乡民、雇工皆是默不作声地见礼,然后远远退开,或是继续干自己手头上的事,没有莽撞过来打扰的。
稚唯暗自松了口气,真怕哪位长辈不放心过来多问一句,或者好心想要替她招待贵客……她糊弄长辈倒是好糊弄,但言语一多,怕是会让身边两位听出端倪,明悟她已心知肚明长者是谁。
那她再面对二人,就不能继续用这还算轻松自在的态度,不然就是存心怠慢、心存不敬。
稚唯觉得她在这短短时间内,大脑运转都快要超负荷了,然而表面上,语速还能控制着不疾不徐,领着长者和蒙恬站在后院相对清静的地方,给旁观后厨的他们做讲解。
这所谓拼餐活动形式,说白了就是大家一起包饺子。
“活动开放后,有意向的几家可以合用一个灶台,各家分别提供麦面,以及菜、蛋、肉等食材,一起包成角子,下锅煮熟后再一起分食。”
如今的角子就是饺子的原型,不过稚唯的灵感是来源于医圣张仲景制作“娇耳”助百姓防寒的举措。
“共用一个灶台的几家就算为一个整体,具体怎么分配,要用哪些食材,角子什么馅……这些都由他们自己决定,食肆只给他们提供场地、葱姜、柴薪。”
稚唯想了想,补充道:“若是觉得厨艺不精,怕角子被煮烂,食肆里有擅长下厨的妇媪可以帮忙。哦对,除了煮,还可以选择蒸熟,或者交两个钱,做成煎饺也行。”
秦王政和蒙恬自认见多识,但这种闻所未闻的做法还真是让他们开眼了。
蒙恬最先发问:“他们彼此之间真的能做到共享吗?”
“将军是想说,如此做法会有分配不均的问题吧。”稚唯忍不住笑笑。
确实,所有食材都已经混成一团,这里又没有精准到毫克的称,大家要怎么计较角子分多分少?
“其实这个问题我们最开始想到了,还设
置了若是争执、吵架影响到其他人,食肆有权将他们请赶出去的前提条件。”
稚唯顿了一下,略略收敛笑容,微带复杂道,“然而事实上,这个活动从半旬前第一次开始,至今为止,若说是小的口角,那是有的,但还未有出现过很严重的分歧现象。”
许是能组团来的人家本身就是关系好的,许是怕吵起来食肆把他们赶出去,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稚唯和食肆的其他人都没有仔细深究。
天已经冷了。
但可以选择相信人的感情是热的嘛。
秦王政快速计算着“拼餐活动”所花费的人力物力,背在身后的手转着拇指上的玉韘,思索问道:“人多吗?”
“还挺多的。”
已经说开头后,见长者和蒙恬都在认真倾听,没有不耐烦,稚唯便多说了一些。
“长者应该能看得出来,这拼餐活动的目标对象并不是那些存粮不丰,更缺乏肉食和菜的黔首们,也不是食物充足的黔首。
会来参加活动的,更多是那些家里有点存粮、有点不太新鲜的菜、有两个蛋……这些人家仅靠自家的存储食物,全家都吃不饱,但只要被帮助一下,就能吃顿好的。”
可对这些家庭而言,食物是珍贵的,每一天吃的每一口都要认真估量,他们不求吃饱,只求全家人维持在生命线以上,按照常理来讲,他们哪里会舍得拿出食物跟别人拼餐呢?
“是啊,”蒙恬下意识附和道,“不应该啊!”
稚唯委婉解释道:“这里没有称,其实没法计较各家真正付出的占比多少,分得的角子是不是真的配比他们的付出。”
说的通俗一点,就是黔首不能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占便宜。
但只要他们自己认为自己占到便宜了,那就很开心。
“再者,”稚唯斟酌着措辞,道,“能真真切切吃上一顿饱饭,对于要度过整个冬天的黔首们来说,是一种鼓舞,也是一种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希冀。”
吃得饱饱的,就有力气抗争寒风;
当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回想一下这最近一顿饱饭是什么感觉,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可以等到第二顿饱饭;
当太阳像个只会发光的冰球一样,不能让他们感受到温暖的时候,就自我安慰,如果能活到春天,就奖励自己一顿饱饭。
……
不论是为什么理由,食物吃进自己肚子里的感觉,总比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擦亮的火柴要真实一些?
不过稚唯说得也很直白:“这都是阿唯近期的感悟,一开始没考虑这么多,只是突然想到这么个点子,便就这么做了。”
秦王政沉默,看着后厨无一空闲的灶台,以及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包角子的黔首们,知道起码在“人多”方面,小女子所言不虚。
这说明,黔首们对此接受良好。
蒙恬见小女子随性洒脱的神情不是作假,不禁笑问:“你这一天下来得亏多少?”
“还好吧。”
稚唯经营食肆确实是半慈善的性质,但她心里也有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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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费的大头主要是柴薪,如今还没有到真正天寒地冻的时候,冬雪未下,木柴尚且能从山林中拾得,不算匮乏。至于葱姜……”
她葱姜水都免费供应,也不差这点调味量。
不过稚唯算着库存及耗损,后续葱应该是不能再免费提供了。
那干脆换成姜水叭。
不过不提还好,一想到“姜”,稚唯就幻觉生姜的刺激味道开始在嘴里泛滥——为了防止自己被传染风寒,每天半碗葱姜水、半碗防寒汤是她的必修课。
恰在此时,后厨有人认出她来,热情地招呼道:“是夏女医啊!快别在外面站着,进来喝碗葱姜水驱寒啊!”
稚唯一个激灵,赶忙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喝,你们喝!”
那妇媪不死心,转而邀请道:“那来碗混沌?不是我自夸,我这手艺一点不比章嫂子差!”
章媪作为章老丈的老妻,经常外出行走,认识她的人很多。
稚唯笑着婉拒:“我真的不饿啊,你们快吃吧。”
等这边结束对话,蒙恬好奇问:“'混沌'是什么?不是包的角子吗?”
“啊,这个……”稚唯干笑两声。
这称呼确实是她的锅。
本来拼餐活动形式是包饺子,但平民黔首有几个吃过这精细面食啊?这猛一上手,别说捏出八个褶子来,就是包成个形似的三角形都很困难。
又因大家节约粮食,想着尽量减少用面,面皮擀得很薄,甚至有些人不会擀圆皮,面皮是切出来的四四方方,最后成品煮熟后和热汤一起服用……
活动的第一天,稚唯抽空过来的时候,看到不规则的“饺子”飘在热汤里,一下子想起食堂阿姨的手艺。
她脱口而出:“这不是馄饨吗?”
曾经食堂阿姨那单手托面皮,另一只手加馅,一秒捏两个不规则小馄饨的样子,稚唯可是印象深刻。
再加上她日常口头语很多都是随大流,馄饨的发音说成了混沌……
此刻面对蒙恬的疑问,和长者的注视,稚唯能怎么办,使劲圆呗。
“黔首家的食物都很零碎,他们有什么就包什么,我好几次都看到一个角子里有好多种野菜,鸭蛋和鸡蛋还掺杂着……说是大杂烩不太好听,所以我就称其为,'混沌'。”
秦王政闻言失笑摇头。
“混沌之名寓意多么庞大,让你一个小女子给这……”秦王政顿了一下,略过“粗鄙之食”的评价,“给这吃食命名,不像话。”
最后三个字虽然教训,但轻描淡写,一看就没生气,稚唯也就没作出诚惶诚恐的姿态,腼腆笑道:“长者教诲的是,阿唯已经知道口误,对外都是说的'角子'呢。”
秦王政点点头,转头对蒙恬道:“你不是跟她投缘吗?怎么没教些学识。”接着又吩咐道,“算了,改日拿些书简让她学。”
正好不知道赏什么,这权当赏赐了。
蒙恬听懂王上的意思,立马应下,随后抬眼看向小女子,见她脸上的表情果然僵住,赶紧低头忍笑。
稚唯:“……”笑容逐渐消失。
九敏!蚌埠住了啊!
这对父子是有毛病——不能这么说呸呸呸——这对父子是有什么爱给人布置课业的癖好吗?!
这赏赐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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