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之人耳聪目明, 蒙恬又擅于分析情报,只打眼一扫就大致猜到这里发生了什么,连韩信的心思都一清二楚。
这少年郎大概是因为经常饥一顿饿一顿, 身量没长上去,有些瘦削,但观其筋骨、步态, 应有武学基础,他怕是以为夏稚唯只是普通女医,才会自信能带她逃离县城。
不足为虑。
蒙恬没搭理韩信,继续对稚唯解释道:“王上不久前将几个楚旧郡县重新划分设置,泗水郡、郯郡同在此列。淮阴县就位于郯郡。”
蒙恬其实没指望稚唯能明白各郡县的地理位置,时人远行不易, 舆图作为军、政要物, 非普通黔首能见到,许多活了一辈子的老农能搞清楚自己生活在哪里就不错了。
他只是因看重夏稚唯, 想潜移默化让她对大秦产生归属感,所以时不时就向她传达一些有关大秦的信息。
再是神童, 不博览群书, 不增长见识,早晚也会泯然于众人矣。
稚唯也的确不知道蒙恬口中的“谭郡”是哪里。
系统不忍道:“阿唯,不能因小失大。”
稚唯:[我知道。]
少年连续两遍问她能否救其阿母, 看来病情确实不容乐观。可她若是现在离开安丰县, 当地的伤患要怎么办?因一人扔下其他人不管吗?
如何取舍, 稚唯根本不用过多考虑。
可眼见少年神色灰暗,明明对结果心知肚明,却还是握紧双拳死死压抑着情绪,一双黑黝黝的眸子执拗盯着她, 仿佛不从她口中亲耳听到判决就不死心。
稚唯暗自叹气。
“这位阿兄,你能陪我去水田玩吗?”她微仰头对少年问,“顺便,给我讲讲你母亲的情况。”
“?”韩信有一瞬间的茫然。
这前后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但不重要。
他不自觉舔了舔干皮的嘴唇,暗含期许问:“你问我阿母,难道是有办法……”
“我不知道。”
虽是打断对方的话,但稚唯目光和缓,语气平静,认真回道。
“我不是神仙,在不了解病情的情况下,无法空口作出判断。就算能判断,也未必能救。但……总好过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做吧?”
系统有些担心:“阿唯,你说这样模棱两可的话行吗?”
[构建良好医患关系的第一要点:拿出专业态度,真诚以待,别一上来就断绝他人希望。]
为什么医生有时会在病人已确认死亡的情况下不停止急救?不过是为了活着的人考虑——能把人抢救回来当然最好,不能,也可以给家属接受现实的缓冲时间。
而且这少年从外地跑到这里,仍然抱着阿母存活在世的希望,那其母应当不是急症,若能对症开药,指不定有救。
心思流转间,稚唯却没有发现她说这话时,其他人略微异样的表情。
韩家人心想,阿唯确实不是神,但她一定是大巫!虽然不像其他大巫那样举止神秘,但绝对是能沟通鬼神、延续生命的大巫医!
蒙恬则是腹诽,夏稚唯确实不是神仙,但搞不好背后藏着一个神仙……
韩信反而因为不了解夏稚唯的底细,被她的冷静影响最深。
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这不说的就是他现在吗?
就算最后真的无法挽救阿母,他也要用尽全力试试,不让自己后悔。
“好。”韩信严肃点头道,“你让我做什么?”
“不是说了?陪我玩啊。”
稚唯重新拎起秧马,无视了蒙恬的嘴角抽搐和韩家人的无奈表情,示意芙给她指路去韩家水田。
系统:“……你真的不考虑将秧马押后处理吗?”
稚唯表示二者不冲突。
[病人家属要照顾,农具也不能放下。]
她就是为了这个才跑出家门的啊!
另外,有时候病患或其家属面对熟人总有各种顾虑,创建一个较为私密的谈话空间,更能让他们放松打开话匣子。
水田就不错,私密而不封闭,很适合精神紧张的少年。
[还不知道这位小哥哥叫什么。]
稚唯回想了一下,有些疑惑。
[好像一直没听他自称?]
系统推测道:“可能是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稚唯也不在意。
[那我不问了。]
〈26〉
“阿妹,这处可以吗?”
芙的询问声打断了稚唯的思考,她看着对方特意挑选的水浅之处,笑道:“多谢芙阿姊,放心,我会小心的。”
芙可不放心,她想跟着一并下田,但见稚唯不容拒绝的态度,只能退而求其次,嘱咐夫家的弟弟:“你们两个不要跑远,别让阿妹摔了。”
韩信默然点头。
等下田之后,稚唯假装不经意地道:“韩家人很担心你。”
韩信也注意到正沿着水田边一路尾随而来的那群人,他张了张口,低头扶好木马,喃喃着:“我知道……”
他投奔韩家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并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不管是韩家翁媪还是兄嫂,除了最开始的两天相处比较生疏,之后就没把他当外人。
这让早年丧父,家境贫寒,受尽人情冷暖的韩信很不适应,又无法推拒,便在矛盾中愈发沉默寡言。
只是他的寡言少语让稚唯有点麻爪。
她也不是很精于引导话题啊。
系统兴致勃勃问:“需要帮忙吗?”
稚唯果断道:[算了。]
她直接进入正题:“说说阿兄的母亲?”
“……好。”
韩信低声讲起家母的病情。
两人边谈边走。
水田湿滑,稚唯经验不足,下来时连鞋履都没脱,长裙垂在泥地上,这身衣裳算是废了,见少年同样对水田生疏,却能很快踩着湿泥稳步行进,她对其良好的运动神经甘拜下风,然后直接坐上了秧马,开始滑行。
这片稻田已经收割完毕,还未重新插秧,蒙恬等人站在高处,视野开阔,能清晰俯瞰到田里的情景。
他们本是在关注两人的安全,但看着看着,韩家人却不自觉偏离了重点,双目散发出异彩。
这木马……看起来有点意思啊!
“将军,”韩老丈试探着问身边男子,“这木马是夏兄做的吗?”
此时尚未意识到什么的蒙恬闻言一顿,背起手,不答反问:“看出什么了?”
韩老丈成功被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带进沟里,误以为秦军将领早已知道木马的真实作用。
也是,县城如今在秦军的控制下,稚唯出入军营并不是秘密,夏家有什么新东西,绝对瞒不过此地将领。
就是不知道阿唯带着木马出来“玩”是否是源于对方的示意……
韩老丈还在思索,韩母小心翼翼询问道:“将军,这木马,我们楚人能用吗?”
见蒙恬垂眸深思,半天不语,韩家翁媪不敢追问。
韩丛有些沉不住气,指着水田开始诉苦:“往日农户插秧、拔秧,一天要起身弯腰的次数都数不过来,长此以往,腰也就挺不起来了,这村里的年老长者,都像背着那甲壳似的,更不用说身体上的酸痛。但这木马看着像船,只要坐着就能在水田里滑行……”
后面的话蒙恬就没再听了,他已经明白,夏稚唯口中的“摇摇马”并非玩具,而是又一种新农具!
一天之内连续出现两种新农具,皆利于农桑,还都与夏稚唯有关,蒙恬真不知道该说这小女子命里带福,还是夸夏翁气运好。
但恕他无法装傻充愣。
蒙恬忍不住喟叹,选择将此女送入咸阳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这等利国利民的人才,必须掌握在王上手里;而且她还是个未长成的稚童,不管对方有什么隐秘,都不足为惧。
内心藏着政治考量,蒙恬对韩老丈温言回道:“九江郡如今乃秦之疆土,凡是利于田地的农具自然是一视同仁,都能用的。”
韩老丈被那句“秦之疆土”说得面皮微僵,又转瞬想想,好像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他家略有薄产,却也是底层黔首,只要生活能过得下去,谁管上头是楚还是秦——当然,前提条件还是因为原先的楚国贵族不做人,让他们毫无留恋之情。
稚唯带韩信从水田里上来时,就听到韩家人在蒙恬的引导下正在控诉楚国贵族。
“去年秦军刚集兵的时候,楚王就进行过一次征粮,结果秦军没打过来。”
稚唯边听边下意识算着时间。
王翦最初的行军路线、进攻方向同第一次李信攻楚一样。
但与锐气的年轻将领不同,王老将军打仗追求一个“稳”字。
当秦军推进到陈、商水、上蔡、平舆一线后,就不再进攻,改为驻扎,一直从十月(秦国的岁首元月)到二月,固守不出,硬是让项燕找不到时机击破。
王翦不攻,秦王政也没停止供应大军粮草,顶着压力给予将领莫大的信任。
而反观楚国这边,第一次抗秦成功让楚国上层心态飘了,楚王负刍本就防备大贵族,更不会让军队长久握在项氏手中,于是不断催促项燕进攻。
项燕不得已从之。
然而秦军花费几月建造的壁垒非常坚固,楚军无法攻破,反而在回撤时被秦军猛攻。
韩母一拍大腿,骂道:“这下可不行了,前面战事紧迫,后方就对我们加紧收粮。因为我们这里粮产多,所以征收得更勤快,到今年三月的时候,安丰县已经是第五次征粮了——呔!这谁受得了啊!”
三四月份正是早稻播种的时节,家家户户并无新粮,全靠存粮过活。
韩丛不由得重复阿母的话:“亏得安丰粮产多。”语气却截然不同,充满嘲讽。
稚唯无声看了眼身边面无表情的少年。
她“苏醒”后,知道安丰县依靠芍陂灌溉系统,占据地利;又有秦军在此驻扎,必是就食当地,这导致在她的认知里,县城并不缺粮食。
现在想来,是因为秦军恰好赶在五月前攻占了安丰县,这才没影响水稻播种和收割,而且县城不是“不缺粮食”,是“还饿不死人”。
可依照少年所说,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的阿母素来体弱,常年靠给别人漂洗衣裳、养蚕制衣赚家用,好不容易独自拉扯他长大,还送他去学武……
战争逼近,他的家乡也不能躲过。
县城粮价飞涨,兵患如匪,他的阿母天天忍饥挨饿、担惊受怕,战争一结束就病倒于塌,因自觉渡不过这次生死关,这才逼着他远行,投奔多年不见的亲戚。
这个时代的人普遍缺乏医学理念,对疾病的症状并不了解,也就不会往心里记,稚唯从少年单薄细琐的叙述中,判断不出其母有什么重病。
如果只是普通的慢性消耗疾病,诸如胃炎、贫血,或许还来得及慢慢调养,可单“求生欲不强”这一点,就足以摧垮一个人的生命力。
现在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让少年归家……
“阿唯。”
稚唯被打断思路,茫然回神。
“韩翁?”
韩老丈似乎并没有让稚唯回答的意思,自顾自说道:“听闻你大父在尝试制作新农具?好,真好啊……”
他用粗糙的大手爱惜抚摸着那架沾满湿泥的木马,语气压抑着哽咽,半开玩笑叹道:“如今残存的屈氏贵族算什么?若能令粮食增产,你大父怕是要成为第二个屈子。”
稚唯愣了一下,第二个屈原?
她连连道:“不至于不至于!”
“至于。”韩母抹了把脸,弯腰抱住衣裳泥泞的稚唯,轻声赞道,“好孩子。”
稚唯眼皮一跳,被韩母放开后,默不作声地看向一旁的青年武将。
他都说什么了?
为什么韩母突然夸她?
还有。
他不会是在故意捧杀他们夏家吧???
〈27〉
蒙恬对小女子回以温和的笑容,看到对方更警惕的反应,心下不免觉得好笑。
他在方才这点时间已经想明白了夏稚唯要把功劳给夏翁的用意,别的不提,若这些新农具都验证成功,夏翁最起码会得到二级上造的爵位。
在大秦,有爵位者在法律上可以有优待,可以由此步入仕途,爵位还可以拿来给自己和亲人赎身。
若夏翁有爵位,即使最后迫不得已必须去前线,也能多份安全保障。
然而蒙恬看透了却不能说什么,因为这一切都是在他面前发生的,合情合规,且严格意义上夏稚唯确实没犯法——她只是想让自家大父给她做玩具,她有什么错?
她既没有画图纸,也没有削木头,全程就空着双手在玩儿,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反倒是蒙恬被利用了一通,成了夏翁得功爵最强有力的见证者。
日后谁有质疑,就必得先过他这一关;若是他揭穿此事……很好,那他蒙恬就成了能轻易被小女子蒙骗的蠢人。
蒙恬怎么能不觉得好笑?
他用信息差从夏稚唯这里诈出夏子推的身份,又借此得到肥皂制方,还示意她最好自愿搬家去咸阳,虽行事不那么正派但也不曾掩饰,都是光明正大得来。
然后他就被回敬以一出阳谋。
蒙恬只能叹笑,怪他心思缜密,熟读兵法,却还是被这小女子的表象所蒙蔽,忘了狡兔尚能搏鹰,弱势并不代表温顺。
但如果他们未来能合作成为同僚,倒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
蒙恬正想着,他真正的同僚,夏无且和王离,见他和稚唯迟迟不归,终于找了过来。
“中郎将!”夏无且兴奋地招呼道。
“你一定想不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夏老兄他改良了——”
蒙恬微笑着指向水田,夏无且条件反射顺着看去,猛地刹住声音。
“嚯!那是在干什么?!”
此刻的水田是韩家人的热闹。
韩丛腿有伤,韩老丈自觉当仁不让,率先褪去鞋履,想骑在秧马上尝试滑行插秧,结果被韩母一把拽下去。
“我来!”
摔在泥地里的韩老丈委委屈屈不敢吱声,只好攥着芙拿来的秧苗,弯腰步行插秧,与使用秧马的韩母形成鲜明对比。
韩丛拄着一根木棍,乐呵呵跟着在田边走,还专程陪在阿父身边,左一句“阿父你累不累”,右一句“阿父,阿母超过你了”。
见韩老丈头冒青筋,芙赶紧揪着韩丛带走:“良人很闲就来帮我送秧苗。”
她要跟不上阿母的速度了!
王离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问:“木马不会也是夏翁做的新农具吧?”
蒙恬揣着双手,纠正道:“半个时辰前它还是夏家小女的‘摇摇马’。”
王离挑眉。
夏无且下意识道:“啊?这么巧?听说那改良的舂米器具也是……“
太医丞的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他纵然心机谋略比不上其他两个将门之子,但巧合太多,他也不是傻的啊!
可夏无且将这番“不对劲”在嘴里反复咀嚼,却说不出来。
已经回过味儿的王离哈哈一笑,揶揄蒙恬道:“看来中郎将这次栽了跟头。”
“无妨,”纵然心里好笑,蒙恬表现得却很淡定,道,“就算被利用,此事于我又没什么坏处。”
这倒是。
指不定等新农具推广时,蒙中郎因“举荐有功”还会受到嘉奖。
王离轻啧了一声,抱着手臂有些臭脸。
他就是吃了年纪小的亏,要是他也被选为王上的郎官,何至于被蒙恬压制着无法继续接触夏稚唯。
蒙恬慢条斯理道:“恬又没阻拦你。”
王离脸更臭了。
蒙恬是没阻拦,只是分给了他一堆军务处理,美名其曰锻炼他的政务能力,为以后走仕途打下基础,让王离无法拒绝,但成日埋头在公文的竹简里,他哪有时间干别的?
等等、这个阳谋操作是不是有点熟悉?
王离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夏无且不参与武将斗心眼,他在找人。
“阿唯呢?”
〈28〉
稚唯和韩信正站在一处树荫下。
“……就是这样。”
少年看起来比她大不了两岁,怕他记不住,稚唯重新总结了一下自己提出的建议。
“首先你要回家。你母亲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只有看到你,她才能‘想’活下去。”
“再根据我说的那些症状,给你母亲逐个排查,不用担心忘记,你临走时我会将条目都写到竹简上。”
“药材我也会给你,但不一定对症,所以能不喝就不喝。可以少吃的补药我会单独包起来,但切记不要把它们一股脑喂给你母亲,除非你想让她死!”
“虚不受补”“是药三分毒”的道理连一些现代人都不懂,稚唯没指望打消古代人的侥幸心理,她刻意将这一条说得分外严重,是要用孝道之准则压住少年别好心干坏事。
不过她低估了对方的心性,听到这种毫不客气又大逆不道的发言,少年只是脸色微变,便慎重应下。
“还有吗?”韩信问。
“有,”稚唯叹气,“条件允许的话,带你母亲去咸阳吧。”
韩信听懂弦外之音,皱眉确认道:“你要去咸阳?”
稚唯点头。
韩信追问:“为什么?”
稚唯不想交浅言深,只道:“这很难解释。”
韩信其实并不关心理由,他只知道咸阳是秦国都城,离淮阴县很远,远到如果阿母有个万一,他都无法求助夏稚唯。
那他要如何找到另一个愿意给黔首耐心看诊的靠谱巫医?
韩信抬眼巡视了一圈,重点在那三个秦人身上停留片刻,又很快在引起对方警觉前收回视线。
他低声对稚唯道:“我可以带你走,就不能请你……”
话到一半,韩信又突兀住嘴。
稚唯注意到他脸色略有难堪,联想对方如今算是寄人篱下的状态……
想请她去家中看诊但囊中羞涩?
稚唯无意戳人痛处,平静地移开目光,微侧身,留给少年整理表情的空间。
半晌,韩信咬牙表达歉意,道:“是信冒失了。”
稚唯多少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拒绝你而去咸阳,不是因为诊金的问题,也不是秦军不允许的问题。”
她仰头看着被头顶树枝分割的天空,一如地面始终存在分裂隐患的家国,嘴上轻飘飘说着重若千钧的话。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去你家只能救一人,而我野心更大……吧。”
韩信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有些不敢置信。
野心?
她吗?
“不可以吗?”
像是听到了来自他内心的质疑,小女子轻快地笑起来。
“……”
韩信只觉得心底受到一点触动,还觉得有些荒谬、恍然、释然。
当他提出“若夏稚唯能救阿母,他日后必给予回报”时,芙阿嫂和丛阿兄的反应他都看在眼中。
觉得他在空说大话,或是不自量力吗?
可小女子尚可将野心挂在嘴边,他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凌云之志?
他热爱兵法武艺,渴望领兵遣将,希冀封侯称王。
他就是自负,觉得自己若有机会,一样能成就大事。
他就是不甘,不愿沦为汲汲营营的众生草芥。
他有错吗?
恰在这时,稚唯终于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她迟疑地转头看向少年。
“你刚刚自称,信?”
明明只是一个确认名姓的普通问题,韩信却像是听到了不一样的讯息。
“之前是信失仪,望夏女医见谅。”他正色道,并努力抚平粗布麻衣上的褶皱,两臂合拢,平向前伸,半躬身见礼,自称,“淮阴韩信。”
稚唯:“……”
为什么要这么郑重其事?
还有,他是说自己叫韩信吧?
稚唯恍惚着,几乎是靠本能起手回礼,心里还有些不真实感。
[统。]
系统也很懵:“我在。”
[怎么回事?这几天又是遇到汉天子,又是遇到兵仙……]
稚唯控制不住问出最初那个问题。
[你确定我的时空委托任务是让秦始皇寿终正寝吧?是指名正言顺的那个寿终正寝吧?没有别的含义吧?]
“……虽然但是,”系统无语道,“你用错成语了。”
名正言顺是什么鬼?
“请停止危险的脑补!还有,不要诬赖我们,”系统理直气壮地反驳,“你能见到什么人都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啊!”
稚唯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这种“遇见”实在是太巧了,她难免会发散思维。
而且她遇到的刘季至少是个成年人,思想、行为、性格都已经基本定型了。
韩信却……
想起对方如今的境遇,稚唯悄眼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兵仙,强行忍住那些不应该存在的好奇心。
她不该轻易多言。
而直到这时,稚唯才想起她还未换掉裙摆泥泞的衣裳,而韩信同样。
如此见礼,这可真是有几分滑稽。
大概韩信也发现了,眉目间染上一丝压不下去的羞赧。
只是稚唯有更在意的事情。
她想了想,对韩信伸出手。
“介意我把个脉吗?”
把脉?韩信不明所以。
稚唯半真半假解释道:“我之前都没看出来你练武,你太瘦了。”
体型瘦削,体重持续减少等症状,放到现代可以作为某些疾病的表现,但如果是在此时,那就太常见了。
相反,丰腴之人那叫“有福”,很是稀缺。
稚唯天生力气大,但不是练家子,她之前意识不到韩信的身体有什么异样,然而一旦得知对方是谁,再以医家的角度去观察,就觉得有些不太正常。
兵仙并没有逃离“人”的范畴,若是没有充足的营养,也养不出强健的体魄和一颗匹配军事奇才的大脑。
如今的少年韩信营养不良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什么问题。
除此之外,稚唯还想起一件事。
“你与你母亲的生活环境是同样的,或许能从你身上找到她病弱的原因。”
韩信闻言,毫不犹豫地伸出两只手。
“来吧。”
稚唯见他一副“随你割/腕”“想割哪只割哪只”的样子,顿时哭笑不得。
“你放松就好,没什么危险。”
是吗?
韩信有些好奇。
他曾经见过巫医治病,有的是要放血,有的是用稀奇古怪的汁水在病人身体上画着什么乱七八糟的图案。
夏女医会怎么做呢?
韩信准备认真观摩,然后就眼看着对方将他的手调整成掌心朝上,再将自己的手指搭放在他的腕部,或轻或重按压,感受那里的搏动。
之后,半天没有动静。
又过了几息,便皱着眉让他换另一只手,重复刚才的举动。
韩信从认真到茫然:“……”
这样就能得知什么?
难道说,这才是夏女医的奇异之处?
用这种触摸的方式能够看到其他人的身体内部???
嘶……
细思极恐。
〈29〉
得知稚唯在跟韩家的少年郎沟通病情,夏无且便没去打扰,与蒙恬和王离一起亲眼见证了韩母借助秧马在水田插秧、拔秧的效率之高。
三位各司其职的大秦朝臣心里,只有一个不约而同的想法。
推广,必须推广,马上推广!
这就去信给王上吧!
而空旷的水田没有遮蔽物,韩家人的举止行为很快吸引来附近的人家,于是这场快乐又迅速演变成了全体农户的快乐。
等夏翁提着一条鲫鱼和刘季说说笑笑走到水田这里准备叫稚唯等人回家吃饭的时候,就在猝不及防之下,“呼啦”被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夏老兄你不厚道呀!有这种好东西不早点拿出来!”
“夏老丈!咱能不能烦请你替我家打造这个什么什么马啊?”
“夏翁……”
“夏家阿叔……”
“夏老弟……”
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竭尽所能传达同一个意思。
——夏翁你看看我们啊!!!
听得夏翁懵逼而头脑嗡鸣,想要寻求帮助,发现刘季早就见识不妙滑出了包围圈,正隔着人头攒动对他讪笑。
夏翁:“?”
滑不溜手!你是属泥鳅的吗!
等终于听清楚乡亲们的诉求,夏翁心里就是一咯噔。
秧马?什么秧马?秧什么马?
是不是阿唯你又做什么了?!
下次能不能提前通告一下大父!
夏翁满心复杂不能表露,只能含糊回道:“这东西不难做,在家里自己造几个就好了呀!况且咱县里会木工活的不少……单找老夫,我一个人要做到什么时候?”
“!!!”
四围人群蓦然肃静。
夏翁可算松了口气。
韩老丈笑着代大家征询意见:“听老兄的意思,是允许咱们自己在家做这秧马?”
夏翁淡定道:“嗯。”
周围瞬时响起压抑的欢呼声。
等夏翁好不容易送走热情的乡亲们,两只手已是一边一个竹篮,里面塞满了农副产品,将他钓的那条鲫鱼差点压死。
刘季又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嬉笑着替他提竹篮,调侃道:“如今夏翁可是县城里最受喜欢的人。”
“嗐,不过是侥幸这一次。”
夏翁一摆手,看似宠辱不惊,很有墨家大师的风范。
“但他们说的秧马又是什么?”刘季表示疑惑,“不是指新的舂米器具吧?”
夏翁木着脸:“……”
好问题,他也想知道。
知道内情的蒙恬、王离和夏无且皆忍俊不禁,给他们指了指正在水田里辛勤辅助劳作的“摇摇马”。
夏翁、刘季:“!”
原来这也是农具吗!
可摇摇车变秧马没有经过任何改造啊!
并不怎么了解夏稚唯的刘季只感觉夏家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而想明白的夏翁狠狠叹了口气,不得不背起这口来自女孙的、沉重而光荣的“锅”。
“正午已至,”王离看看天色,转开话题,“该回了吧?”
刘季暂且放下探寻的念头,提起竹篮里的肥美鲫鱼,主动请缨道:“借夏翁的收获,几位等下可要赏脸试一试季制生脍的手艺!”
夏翁笑骂:“那你可别浪费老夫的鱼。”
随即让他们先走,他去寻稚唯。
树荫下。
稚唯越是给韩信把脉,眉头越是紧皱。
怎么说呢,有这种情况倒是情理之中,但她怎么才发现?真是不应该。
韩信略显紧张地问:“怎么了?我患病了?”
“与其说是患病,”稚唯顿了一下,反问他们家的饮食图谱,“你与阿母是不是经常吃生食?比如鱼、蚌之类的。”
韩信点头道:“这样可以省下薪柴。”
他说得平平淡淡,显然早已习惯这样的吃法,或者说,生食本就是当下一种司空见惯,甚至比较流行的餐饮方式。
只是贵族拥有各种酱料、佐料可以调味,所以视脍为珍馐美馔其一;而贫家子是根本无从选择。
稚唯深觉改善民生任重而道远。
此时夏翁找过来,看着一身干泥的女孙,满眼心疼,连连催促道:“快回家!还有什么事情没处理完的,一并回家再说!”
接着又问韩信,“这个是……”
稚唯代为向二人互相介绍。
“这位长者是我大父;大父,这是韩翁的犹子,信、阿兄。”
系统听出她的磕绊,不免笑道:“前有季伯父,后有信阿兄,阿唯感觉如何?”
稚唯望天。
[我只希望别再来个子房叔父。]
毕竟这位是实打实的反秦斗士、顶级谋士。
夏翁本着“恰好碰上”的原则,邀请韩信一起到家里用昼食,并提前堵住他的回绝可能。
“韩老兄家一日只用两顿餐,你这般少年不饿都能吃下两碗饭,就别推辞了,走吧!”
稚唯心道,大父真是想多了,别的方面不好说,但蹭饭……韩信应当不会拒绝。
果然,少年兵仙听到吃饭,眼神都在不受控制地放光,满脸意动,难得显出几分朝气。
路上,稚唯没有特意拉着韩信聊天,避免他不自在,而是同夏翁话家常。
“……季太不厚道,刚才一溜烟躲后头去了,也不知道帮帮老夫!”
稚唯被夏翁的抱怨提醒到某事,神情忽而有些微妙。
等等、这么说,刘季和韩信马上是要见面了吗?而且是要当着三个大秦朝臣的面?
不过以目前二人的身份及处境,应当也擦不出什么火花。
“对了,”夏翁压低声音,特意嘱咐道,“季说要亲自做生鱼脍,我不好否决他。阿唯一向不吃生食,等用餐时我会说你年纪小,不让你吃,阿唯莫要为难。”
“……”稚唯缓缓挑眉。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系统小声道:“我觉得你要放大招。”
[怎么会?]
“没事的,大父,”稚唯笑容满面道,“今日过后,季伯父应当不会再喜生鱼脍。”
夏翁茫然:“啊?”
如今主流实行分餐制,一人一张案几,但黔首家没那么多讲究,都直接一起吃。
稚唯坐在夏媪与韩信中间,昼食期间她几次关注,却发现少年一心埋头干饭,与刘季的交流只有……鱼脍。
稚唯都想问他吃不腻吗?
鲫鱼刺多,刘季用匕首处理得却很好,片出来的生鱼片白、透、漂亮,连蒙恬都夸了一句。
“中郎将喜欢啊?”稚唯惊奇问。
蒙恬却是警觉:“……怎么了?”
“没什么,”稚唯心想也不差这一顿,微笑劝道,“多吃点。”
看着老中青少大快朵颐,稚唯转头钻进药房里抓了几味药,磨成粉,配比成丸剂,在他们临走时,挨个相送。
“有助于延年益寿。”
稚唯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且万分真诚。
“记得睡前一定要吃。”
第二天,除了因出公差无法停留多日,必须离开安丰县的刘季,其余几人接连冲进夏家。
“夏——稚——唯!!!”,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