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巫,只是合理猜测而已。”
稚唯快速想着合适的理由。
这就不得不提到秦楚恩怨。
南郡这个地方原先是楚国的腹地,治所江陵更是楚国都城。然而公元前279年,秦昭襄王命白起伐楚,楚顷襄王战败,被迫迁都于陈。
五十余年过去了,乡音难改,黑夫如今说话尚有楚音,所以稚唯和夏媪能与其沟通。
这也是稚唯跟黑夫交流后,选定他为第一个治疗对象,主动提出为其看诊的原因。
夏翁夏媪出身墨家,夏家子走南闯北,一家人识字、见识广,夏家小女“病愈”后变得聪慧通透还能说是家人的缘故,但要是一朝之间从未去过秦国却懂地道秦语,怎么想都不对劲吧?
总不能是夏家背地里说秦语?
他们又不是秦人。
“所以我当时问阿唯是要开始治病救人了吗,你说……”系统后知后觉恍悟,“原来这就是你说的人选合适!”
稚唯:[是的。]
不枉她“守株待秦卒”整整三天。
“至于家中有兄弟这一点嘛……”
这还没到秦始皇造兵马俑的时候,以秦国目前的生产力,官制武器不能装备全军,盔甲最多是精锐士兵才会穿,皮甲才是主流,最普通的士卒甚至只着战袍。
黑夫身上的皮甲陈旧不合身,若是战场上缴获的……秦军内部有官职、爵位等级之分,没有军功在身,此等战利品根本留不住。
可黑夫未戴相应爵位的头冠,那这皮甲很可能是其父兄辈的,或是家里淘换来的。
还有就是,世情如此。
多子多孙是福气,这是其一。
其二,秦国以军功爵制而强大,但对黔首而言,那是要家中男子拿命去搏的,所以只要经济条件允许,一般家庭都会多生几个。
夏大母可以信任,但对外人,稚唯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对秦的了解程度,她只说了“世情”,迎着黑夫赞叹的目光淡定转身,步履不停地离开。
“我去备药。”
再不离开不行了!
能猜出家有兄弟不难,但她可是明确说了黑夫排行老二,这可没法解释!
稚唯顺从记忆走向正屋。
按照传统礼仪宗法,正屋当是家中长辈的居室,就算是不识字的黔首也知道这么做才是“孝顺”。
可夏家却把最宽敞的正屋给了稚唯。
他们对外说是夏媪不放心女孙,遂让女孙住在自己身边,然而一走进正屋就能发现,属于稚唯的东西要比夏媪的多得多。
这还不算什么。
稚唯拐进旁边的房间。
系统情不自禁地惊叹出声:“哇哦——阿唯!你家还有药房啊!”
稚唯抚摸着由夏大父亲手打造的药柜,还有屋内放得满满当当的各种架子,心念复杂。
外人眼里“成日摆弄花花草草”的夏家小女子实际是在炮制药材——在夏家看来,这是稚唯的天赋,不该被拘束,他们不仅从未制止过她的“兴趣”,甚至专门腾出了一间房支持她的“爱好”。
与此同时,“痴痴”的她又被家人保护得很好,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外暴露她的能力,以至于邻里都不知道她会医术,懂医药。
系统恍然大悟:“难怪你说要给黑夫治伤,夏大母丝毫不惊讶!”
[嗯。]
在稚唯初诊黑夫时,夏媪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在这时才悄悄跟过来。
“阿唯。”
稚唯低声回应:“大母。”
夏媪仿若知道她有难言之隐,莞尔一笑,抬手抚摸着稚唯的额发,眼神包容而睿智。
“我的女孙,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们从来都知道你聪颖过人,是……误了你。”
具体是什么夏媪没有说,稚唯便没有问,她抱着心疼她的大母,似是顾左右而言他,轻轻道:“我们是家人。”
稚唯能感觉得出来,夏家有秘密。
刚好,她也有秘密。
但这不并妨碍他们对彼此的情感。
夏媪拍拍稚唯的背,沉稳而轻柔的力量代表着保护,代表着支持。
“去吧。”她道。
一如当初未及弱冠的小叔父跪在父母面前说要外出从商时,夏翁夏媪的回应。
去吧。
——去做你的事,大胆实现你的理想或者愿景吧,不甘平庸的人不该被困在原地。
〈05〉
系统感叹道:“夏家的家庭氛围真好啊。”
[是我的幸运。]
稚唯顺着记忆从木盒子里找出自制的疮伤药。
系统下意识检测了一下成分,咋舌道:“佩服啊,阿唯,之前你都不清醒,还本能想着制药呢。”
稚唯歪头回道:[我觉得大概只是因为我闲得无聊?]
接着一人一统就像发掘宝藏一样,在药房里翻出来不少好东西。
稚唯将要用的挑选出来,问:[新手礼包里的酒精能换碘伏吗?]
“不能。”系统耐心解释道,“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我们不能毫无根据就凭空拿出这个时空本不存在的东西,能用酒精是因为不清醒的你尝试自制过酒精,只是度数低,能糊弄过去,碘伏不行。”
稚唯想起大父和小叔父帮她埋在院中桑树下的那些酒坛子,挑挑眉。
[那就先来瓶酒精。]
系统:“……你要用酒精给黑夫做清创吗?”
[那不然呢?]
稚唯随口反问,翻出一把青铜匕首,小心试了试其锋利程度。
被刀锋晃眼的系统陷入沉默。
稚唯用一个木盘端着匕首、布巾、创伤药以及被系统伪装成这个时代的酒瓶回到院内,黑夫已被夏媪用兑过盐的粗糙版“生理盐水”清洗了一遍伤口。
“麻烦你和夏媪了,夏家阿妹。”
比起可以忍受的疼,黑夫更多是不好意思,谁让盐贵呢?何况这细盐色白,一看就是品质好的河东盐。
“无妨。”
有一个经商的小叔父在,稚唯不至于吝啬这点盐,她提起酒瓶,先给自己手消。
纯净的液体洒落在地上,黑夫抽了抽鼻子,眼睛一亮,好浓的酒味!
“这是上品佳酒!”
系统“哎呀”一声,不忍直视。
稚唯浅笑着递去一块布巾。
黑夫一脸迷惑地接过,“这就要包上吗?不是还没上药吗?”
稚唯慢悠悠道:“不,这是让你咬在嘴里的。”
黑夫:“???”
不等他反应过来,稚唯牵拉起黑夫的左臂,就将“上品佳酒”对着脓疮泼洒上去。
只见七尺壮汉虎躯一震,就要哀嚎着弹跳而起。
夏媪眼疾手快摁住他的肩膀,并夺过黑夫手里的布巾,一把塞进他嘴里。
被钉坐在原地还惨遭堵嘴的黑夫:“呜——!”
系统唏嘘:“这可是标准的75%医用酒精。”
[是啊,]稚唯看看被打湿的黄土地面,[可惜了,用一点少一点。]
系统:“……”
我是说这个吗?
你好歹看看可怜的黑夫兄啊!
稚唯拿起匕首,精巧地切开创口,将脓液全部引流出来,再用酒精使劲冲洗里面。
很不标准,但条件有限,只能如此。
系统点评:“除了比较费人,没毛病。治疗一次,进度+1,当前持续进阶任务1/100。”
等上药、包扎完毕,稚唯在本时空的第一个病患已被快摁不住他的夏媪一掌劈晕。
稚唯:好办法,她怎么一开始没想到?
夏家祖孙贴心地把黑夫挪到阴凉地,顺便处理些别的事。
“难道是之前那群恶少年还不死心?”稚唯好笑地指指传来嘈杂声音的工坊方向。
“阿唯洗手,你不用管,”夏媪淡定地拎起院门门栓,充当棍棒,“大母去去就来。”
稚唯欣然点头,去水缸边打水净手。
“咦?”系统好奇看着水盆旁白色的软固体物,“这是……你做的古法肥皂?”
稚唯回忆后,笑道:[学医之人多少有些洁癖,之前我嫌皂角清洁不够,就把这个搞出来了,正好让小叔父拿去经商积累第一桶金。]
系统一惊,惊讶的不是夏子推拿稚唯的成果去卖,而是:“你小叔父是怎么做到的?方子没被哪家贵族抢去吗?”
[具体我不清楚。]稚唯叹道,[但夏家人很厉害,哪怕是安丰县,都没人知道肥皂出自我家。]
系统无言半晌,道:“夏家真是有在不遗余力地保护你呢。”
[嗯。]稚唯认真地清洗双手。
她不会觉得夏子推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系统都知道什么叫财帛动人心,真要是让稚唯扬名,她有没有命活到现在都难说。
况且,看看那间药房,看看她在家的待遇……
护养一个不谙世事的“痴儿”是很困难的,恐怕小叔父赚的钱一大半都用在她身上了,这还没算其中花费的心力。
洗完手后,稚唯听到工坊的嘈杂声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我们也去看看。]
来夏家工坊闹事的确实有之前被夏媪教训过的恶少年们,大概是不死心,他们这次人数更多。
“女孙!”
见到稚唯出现,夏媪不赞同地摇头。
“这里乱,回家去。”
稚唯:“我……”
“你这老妇!”其中一个恶少年见到正主出现,开口骂道,“你现在不把女孙给我们,难道让她叫秦人掠去吗?那些秦贼可杀人不眨眼!”
稚唯微愣。
哎?原来他们的目标是她?
“闭嘴!”
夏媪勃然大怒,一把捂住稚唯的耳朵,冲恶少年低吼。
“再敢乱吠!就拉你们全都去做地肥!”
“我哪里说错了!”
恶少年伸手指着稚唯,不服气地回骂,“她一个呆子,你们还这么精细养着,不就是抱着用她攀附贵人的心思吗?哈!可秦人都是豺狼,我看你们的打算迟早落空!”
“竖子!!!”
夏媪当即怒火中烧,像头愤怒护崽的母狮,顾不得继续捂稚唯的耳朵,松开手后,瞪着眼寻找趁手武器,欲要当场杀人。
稚唯深呼吸一口气。
系统劝道:“别生气,小唯唯,他们不值得……”
稚唯平静地道:[抱歉,是我涵养不够。]
不过她不能真让大母杀人,万一此地的秦军将领一根筋要执行秦律呢?
稚唯趁着夏媪没反应过来,弯腰拾起恰在脚边的门栓,冲着恶少年一把抡过去。
“哐——!”
“呜嗷嗷嗷!!!”
只见恶少年门牙碎裂,鼻血横流,听取嗷声一片。
迎着其他人震惊的眼神,稚唯淡定地拍拍手。
系统同款震惊:“等下,你刚才把那么沉的门栓抡、抡飞出去了?!”
那门栓立起来比她人都高!
稚唯不明所以地反问:[我从小力气就大些……这不是你给的自保能力吗?]
“不是啊!”系统当即反驳,“我给你的自保能力是百毒不侵啊!”
[……]
稚唯一言难尽。
[所以你当年拿百毒不侵给三岁的我当……算了。那这力气大,可能就是我天生的吧。]
稚唯看向武德充沛的夏媪。
[呐,遗传基因。]
系统:“……”
稚唯正要联同大母将这些混蛋打出去,突然,一柄长直的青铜剑从工坊外径直飞来,擦着其中一个恶少年的鬓角就划了过去,留下一个惊险的血口。
“啊!!!”
那恶少年吓得一声惨叫,发现自己还活着后,顿时恼怒大吼。
“谁在偷袭你大父?!”
“是你大父我。”
伴随着这道火大但沉冷的声音,一个身材高挺的年轻人大步迈进工坊。
稚唯看到他身上穿的是精良铠甲,便是一愣,再观其大致的年纪,若有所思。
而其他人就没那么冷静,只一眼,恶少年们纷纷皱眉。
“秦卒?”
“秦人管我们楚人的事干嘛!”
恶少年们本来就爱无事生非,纵使县城被秦军占领,他们也不会学乖,更不服气被管制。
年轻秦军收回青铜剑,用略显生疏的楚语,面无表情道:“此地以后就是我大秦国土,受秦管辖。这一次只作警告,若再犯,一律按秦律处置!”
恶少年们看看彼此,你一言我一语。
“看着甲,好像还是个官?”
“瞎说,哪有这么小的将领!”
“还秦律呢……给他威风的!”
被当着面窃窃私语,年轻将领死死抓着剑柄,看得出来是在强按怒火。
稚唯轻轻拉扯夏媪的衣袖。
夏媪会意,上前半步道谢:“多谢将军相助,敢问将军名姓?”
年轻将领的怒气这才稍稍平复,回道:“不敢称将军,小子王离。”
稚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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