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这里,在等一个人,身上穿着从未穿过的鲜红衣裙,脸上戴着从未戴过的红色面纱,只露一双极美极清的乌黑眼睛在外,遥遥望着面前的仙山楼阁,璇霄丹阙。
此时的山顶寒风料峭,赤金云霞自天际蔓延舒卷,艳丽夺目。
叶挽秋有些发呆地望着这熟悉的场景,心里默数还有多久才能等到那梦中一定会来的人。
一般来讲,等那人出现以后不多久,她也就该醒了。
这是种很特别的体验。
她明知道自己在梦里,意识也是清醒的。但若是不等到那个一定会出现的人,她却是怎么都无法主动醒过来,除非身旁有人把她叫醒。
爷爷总说,仙神是不会平白无故做梦的,所梦皆是未来预兆或过往心魇。
叶挽秋对此有些将信将疑,时常觉得是不是爷爷年纪大了开始老糊涂,又终日酷爱喝酒得醉醺醺,所以才一时间记错了东西。
正想着,那人已经来了,也仍旧如往常般从身后朝她喊一句:“你是师父从前收的徒弟么?”
叶挽秋回头,意料之中地看不清那小少年的真实模样,只知道他同自己一样,都穿着身鲜红艳烈的衣裳,声音清冷似冰珠落玉盏,悦耳空灵,不带烟火气。
“我好像没见过你。”他继续说。
其实我也没见过你来着。这梦到处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叶挽秋想着,却自动开口答到:“并非你所想那样,我只是在这里等人。”
话音刚落,头顶烂漫天光骤然收旋明灭,像是在转瞬间便已经溜过了许多个日夜。
红衣小少年浑然不察,又问:“那你等到了吗?”
叶挽秋摇摇头。
因为她根本没在等什么人,只是这个梦惯爱让她这么回答而已。
“有也没有。毕竟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为什么?”小少年似有不解,“上次你不是说你等的是你很重要的人,为什么会不记得你?”
“世事如此。”
“什么叫世事如此?”
问得好,她也想知道。
但她已经再次自动开口回答:“意思是,万般故念终做旧,纵使相逢应不识。”
这话让对方有点不高兴了。
叶挽秋知道,他应该是想反驳自己的话。但耳边一阵突如其来带着她名字的大吼声,已经将她从幻梦中骤然惊醒。
刚一睁眼,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便凑到她鼻尖前,带着香甜的糕点味和屋外花草气息。
毛绒团子趴在叶挽秋身上,一双青绿色的圆溜溜眼睛望着她,两只小爪子抓着她的发丝晃个不停:“帝女姐姐!帝女姐姐快起来,一会儿大家就要出发了,留冬让我问你有什么想要他从外面带回来的。”
“这么快?”叶挽秋眨眨眼,起身将床边纱幔掀开一边。
此时屋内已是天光大亮,檐外树影婆娑,将金灿日光揉散成遍地灼目的碎金。
几只玩偶娃娃模样的扫晴娘正忙碌着从窗户飞进飞出,给花瓶放进新摘来的鲜花。
木施上挂着套绣纹密集的白色衣裙,是叶挽秋今日要穿的。
扫晴娘们放完花后,又用刚采来的朝霞光辉轻盈而仔细地染在衣服上。
流光勾绘出道道赤浓,将裙摆与衣袖上的枫叶涂成火一般的焰红。
“是帝女姐姐你睡过头了才是。”毛绒团子跳下地,变作一个长有狸猫耳朵与尾巴的可爱小女孩。
她凑到镜子前,伸手摸了摸自己因为法术不够而无法收起的耳朵和尾巴,不由得满脸悲伤:“怎么还是这个老样子。什么时候我也能和留冬他们一样去外面玩啊……”
“当然是等小陶你能完全化作人形的时候。这是咱们百花深的规矩。”叶挽秋拍了拍她的头,指尖一点白金神力飘落在少女头顶,立刻帮她将所有与人有异的纰漏都仔细藏好。
小陶惊喜地搓了搓自己的头和脸,又问:“可是帝女姐姐你和我们又不一样,为什么你也不能出百花深?”
“因为我得等到三百年满才能出去。”叶挽秋换上那套被霞光染就的衣裳,坐在梳妆台前随意打个响指。
各种形状的白色纸偶们立刻从沉睡中醒来,呼啦啦飞了满屋,开始为她仔细梳妆打扮。
沉香木盒装着各种灵玉珠翠,有些难打开。
几只人形纸偶叽叽喳喳交谈一会儿,旋即拆下自己身上的纸条当做拔河的绳子,拴着木盒缓缓打开。还有两只蝴蝶和花朵形状的纸偶则站在镜子上,负责为同伴们加油助威。
好不容易打开了首饰盒,纸偶们又灵活地爬进去,努力搬出里面的发簪与发夹,一枚一枚抬着飞到叶挽秋面前比划几下。
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换一个。”
后面的纸偶立刻抬着另外的发饰飞上来,嘴里一阵呜呜哇哇,好像在问这个喜不喜欢。
她点点头:“还行,就这个吧。”纸偶们很快分工合作着帮她编发梳头。
镜中少女生得副格外漂亮的明艳美人长相,肌肤不加任何粉饰便非常莹润白皙。
一双翦水杏眼灵动又清澈,不管看向谁都像是含着抹俏丽的淡淡笑意在眼底,又透又亮。
长睫乌黑卷密,眉如远山温婉素青。
小陶搓着自己的脸,又垫脚看看叶挽秋在镜中的模样,顿时有点泄气:“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姐姐这样,生来就有人形,还能这么漂亮。”
“那我不也和你们一样,根本出不了百花深吗?”
“可是帝女姐姐的三百年期限马上就要到了,过不了多久就能和留冬他们一起出去玩。”
她看似越说越难过,叶挽秋却是已经听出了她心里藏不住的小心思:“所以,你想让他们从外面给你带点什么?我去跟留冬说。”
“好诶——!”小陶立刻眉开眼笑地跳起来,差点将头顶那只正负责扛发带的纸偶撞飞出去。
她三两下钻进叶挽秋怀里坐好,开始乐滋滋数着自己要吃的各种好吃的,还有外面时兴花样的小裙子。
叶挽秋连忙打住:“停停,挑重点的说。不然留冬一听就知道是你想要的,肯不肯答应就不一定了。”
“才不会呢!”小陶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扯开一个可爱鬼脸,“谁不知道留冬最喜欢帝女姐姐了。就算姐姐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一定会给姐姐想办法找回来。”
正说着,门口传来小花精敲门的声音:“帝女姐姐,他们在雾水岸边等你呢。”
“就来。”
叶挽秋随口应着,小陶已经先去开门。方才敲门的小花精又重新抬起细软的身体,缠回房梁上闭目休憩。
她起身走向屋外,几只花蝶形状的白色纸偶便乖乖巧巧挂在她肩膀处。
昨夜大雨,门廊处的花朵经过一夜风吹雨打已经化作遍地残红,只留几点零星艳色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她走出去时,顺手轻轻拨了下那些垂萎的花叶。
白金灵力沾上枝条的瞬间,被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植物立刻恢复了生机,花朵绽开得饱满又鲜艳。
几只纸偶追逐着还没散尽的点点白金,张口将它们急急吞下去。那是唯一能够维持它们生机的给养来源。
百花深地如其名,位于群山至深至高之处。山边终日云霞雾霭,缭绕不尽,遍地是数不清的奇花异草。无数种颜色交织成让人眼花缭乱的万千斑斓,是万山之间绝无仅有的一颗瑰艳明珠。
山中总是此花开败彼花开,从来没有色彩单调的一日。
此时正是破晓不久,林中薄雾卷夹着昨夜被大雨打落的无数花叶,静静流淌在岩石小路上。
在这条花与烟铺就的道路尽头,叶挽秋看到了正等在雾水岸边的几个熟悉身影,以及百花深从古至今的撑船人,河伯。
河伯很小的时候就因为生病而坏了嗓子,一直不会说话。见叶挽秋来,他很快摘掉斗笠朝她深深行礼,表情谦敬。
正坐船头发呆的黄衫少年从水面见了河伯行礼的动作,立刻抬头望向叶挽秋走来的方向:“阿姐!”
他连忙跳下船,几步来到叶挽秋面前,一张年轻俊俏的脸上满是笑意:“阿姐来迟了,我们都等好久。是因为昨夜风雨大,早上贪睡?”
“也还好。”主要是因为那个梦,醒不醒过来不由她自己控制。
“你们这次去雾水对岸的人间城镇办事,记得万事小心。尤其是蓁蓁。”
叶挽秋边说边着意看了看正笑嘻嘻望着她的小姑娘:“你刚学会化形术不久,离开百花深的保护,有可能会在人间气运的影响下再次现出原形。留冬你记得多照顾着她。”
叶留冬点点头:“阿姐放心,有我在不会出问题的。”
说着,他又问:“这次我们去僰道城,阿姐可有想要让我帮你带回来的?”
一听这话,小陶立刻双眼放光地抬起头。
叶挽秋回忆着方才小陶想要的东西,刚说到一半,就被叶留冬打断。
“等下。”他眨眨眼睛,视线在小陶脸上扫一道,满脸觉出味儿的样子,“这是阿姐你想要的吗?我看,是这只总也学不会化形术的笨蛋猫妖想要的吧。”
“你个臭狐狸,不许说我是笨蛋!”小陶被踩了痛处,立刻张牙舞爪反击,“不就是比我长了那么一百来岁,法术高明一点点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至少我收能住我的耳朵和尾巴。”
叶留冬毫不留情地继续打压:“而且,爷爷前两日才叮嘱过你,少馋嘴吃别的东西。想要快点提升灵力,就得净心修行,减断谷粮。你不怕再过几日,二姐抽查功法的时候责骂你吗?”
听到二姐叶望夏的名字,小陶顿时气势弱下去大半截,但嘴里仍旧念叨着就是想吃。
叶挽秋有点好笑地折中调和道:“这样吧,你买回来放我这里。小陶要是修炼有进步,我再作为奖励给她。”
“那不行。阿姐你惯爱心软,到时候她只要哭一哭,撒撒娇,你就答应了。要放也得放我这里。”
“我不要找臭狐狸拿吃的!”
“那你就别吃。毕竟还得是我这只臭狐狸去外面给你买回来!再说了,你这样一天天毫无长进,不怕将来被其他人欺负吗?”
“才不会!”小陶格外骄傲地张开手,“这里可是百花深,是爷爷青川君的地盘,背倚唯一可沟通六界的上古神树建木。数万年之前,女娲娘娘亲选这里作为人间心脉重地,派作为亲传弟子的爷爷永镇在此,倍受神界尊崇,谁敢来这里欺负我!”
叶留冬啧啧几声,狐狸眼微微眯起来:“笨蛋小猫别的学不会,仗着爷爷的声名地位唬人倒是学得一套一套。”
眼看两只妖又要掐架,叶挽秋开口拦住道:“好了,留冬你们先走吧。我没什么想要的,你帮我去外面带份苕丝糖就行。”
叶留冬很快答应下来,又说:“阿姐还真是吃不腻这东西,每回都要一样的。”
确实,百花深里什么珍馐美味都有,但她就是爱吃那口苕丝糖。甜甜脆脆的糖点,味道有种说不出的遥远熟悉。
送走叶留冬他们后,小陶跟在叶挽秋身边往回走,忽然瞥见雾水结界外飞进几个御剑飞行的人。
“人间的修仙派。”小陶认出他们身上的道袍服制,“是凌虚山的人。”
叶挽秋偏头看一眼,微微思索片刻:“前两天听二姐望夏说凌虚山掌门人过世了。今天应该是新任掌门来拜见爷爷吧。”
这是历来的传统规矩。
作为就存在于神树建木脚下的仙境,百花深是人间与其余四界的唯一沟通要塞。
女娲祖神在创造出这里后,命作为亲传弟子的爷爷镇守在此地,也是将人间交给他保护。
后神界天帝亲笔册封其为“青灵玉微长阳帝君”,地位尤为尊崇显贵。
只是这封号忒长,爷爷向来不大爱念,于是便简化了自称青川君。也是敬念当初女娲始祖在青川泽畔点化他收做徒弟。
后来,每逢人间修仙派偶有得道升仙或掌门更迭之类的大事,必定会来拜见青川君。而神界亦会将得到青川君首肯后的得道者收入考量范围。
也是因为这里背靠建木树,而人间与妖魔两界和冥府都极为接近的关系,时常会遇到有误闯入百花深里的妖灵和亡魂。
亡魂还好,找黑白无常过来,拴上锁魂链直接带走便是。
各类小妖和精怪就有些麻烦,丢回去有时候还会再过来。
没办法,青川君只能将一些愿意归顺的善良妖怪收养在百花深,又仔细教他们各种法术,引导他们走上正道,并严令禁止任何为了自身修行去残害无辜生灵的不义行为。
一经发现,即刻灭杀。
慢慢地,这些被收养的妖怪成了青川君忠心耿耿的手下,同他一起守护人间。
这既是为报答青川君的教养庇护之恩,也是因为只要潜心修习正道,就能够有机会脱离妖族无可避免的许多次换骨天劫,保全性命。
因此,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青川君收养的。
包括叶挽秋。
只不过和其他妖怪以及从自然中诞生的精灵们不同,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
每每问起青川君,他也只会说:“你是我从那镜湖莲花海里顺手捡来的。”
“那我是什么呢?莲花精?”
青川君摇头。
“池底的石头精?”
青川君摇头。
“……总不会是失足落进池子里淹死的水鬼?”
青川君还是摇头。
叶挽秋横竖问不出来,慢慢也就不再问了。
但青川君又说:“你得在这百花深待够三百年才能出去。”
为什么呢?明明她生来就是人形,不用修炼便有着能够为死物赋予生命的奇异灵力。
然而不用多说,这又是一个没有被问出答案来的奇怪事情。
对于她灵力的使用,青川君也是自小便耳提面命,反复告诫:“仙箬你记着。”
仙箬是叶挽秋的小字,平时只有青川君和二姐才会这样亲昵地叫她。
“你的灵力,绝对绝对不能用在本有生命但又已经死去的东西上。生死之命在于天,万不可以外力改变,万不可以。”
每次他说到这里时,总会忽然沉默下来,然后又开始一言不发地喝酒,好像想起了什么极难过极难过的事。
等喝得醉醺醺了,青川君又会摸着她的头,喃喃自语:“你这本事是从别人那里换来的。这是种很可怕的能力。”他沉默着,又补充,“但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他总是称呼叶挽秋是他的孩子。
虽然没有半点血缘,但叶挽秋的确是他亲手带大,也是青川君对外宣称的唯一亲孙女,尊称青灵帝女。
回到重时宫内,叶挽秋来到宫殿深处的寂静神龛,照例为里面的神像添上三炷香,顺道问一句安泰。
这同样是惯例,自她有记忆以来便必须每十日来一次,三百年来从不曾间断。
当然,这同样是青川君交代的,同样没说缘由。
叶挽秋点了香,抬起头。
面前的神像是个翩翩美少年,身绕红绸,手挂金镯,膝头横置一柄紫焰尖枪,神色沉静安宁。
他端坐在火焰化作的莲花中央,凤眼轻轻垂阖着,眉眼彩绘惊艳而清冷至极,额间一点鲜红朱砂痣,似寒雪地中红梅初绽。
过于精致的相貌,让他乍看之下更像是个风华艳绝的美丽女子,却又带着少年特有的锐利英气,不染半点尘世俗媚,让人见之不忘。
“望三太子平和安泰。”她百年不变地重复着这句话,然后就这么将香放进香炉内。
青川君说,用不着什么累赘礼数,只需来点个香,然后诚心说这一句便可。
叶挽秋有些好奇:“那二姐和留冬他们也会来点香吗?”
“不会。”
“爷爷也不会。”
“这是自然,三太子也算是由我看着长大的后辈。我给他点什么香。”印象里,爷爷唯一会敬拜的便只有他的师尊,女娲始祖。
“那为什么我要来?”
她不太理解:“而且三太子是神界统领天军,维护六界安定的大神,自有人间信徒无数,会缺我这一句问安和这些香吗?”
青川君笑着用手点了点她的眉心,没有说话。
叶挽秋偏头看向旁边光可鉴人的云石立柱,看到自己映照在上面的身影。
她的眉心间有一朵盛开的红莲花。,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