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9
埃里克隔着房门, 听到服务生的脚步渐渐远去。
他没有重新点灯，黑暗的环境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
将银质面具与黑斗篷收好，取出了衬衫、马甲、西服。一件件穿戴整齐, 又从行李箱中取出一只平平无奇的木盒。
打开，其中存放着类胶状体面具与装有特制液体的瓷瓶。
一番涂抹，镜中居然照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这种长相很普通, 普通到仿佛另外长出了一张人皮。
它自然贴合在了肌肤上，遮住了原先惊艳与恐怖极端对立的那张脸。
埃里克凝视镜子。
顶着这张陌生脸庞，微微扯动嘴角。
他的笑容非常自然，是自然而然地蔓延出令人心悸的阴郁。
眼神平静, 对镜中的自己摇头。
这个笑容不好，伪装得不及格。
镜子倒映出笑容渐渐变化的过程，宛如一场教科书般的神态转变，从最初的悚然疯狂变为古板冷漠。
原谅他, 现在仍装不了平庸的和善温柔，那是将来要挑战的新难度。
埃里克整了整衣领，戴上帽子打开了房门, 先去『猫头鹰咖啡店』前台付费领取了信件。
信上的字迹写得潦草, 是乔治·谢里丹寄来的。
埃里克来到剑桥镇的目的, 不是为了参加年市活动，更不是为了偷窃老鼠尸体，只为与谢里丹见面。约好的见面人迟迟不至, 一天后终于等到了他的信件。
谢里丹在信中表达了万分歉意，家中突发急事, 他必须离开剑桥一个月。
原先与冯·菲利伯特先生约好，为其引荐杰克学院的院长一事只能暂缓延后。
「恳请您留下联系方式。我将在十月中旬返回剑桥，届时必会第一时间为您安排与院长的会面事宜。」
埃里克看到需要延期一个月, 眼底闪过不满。
去年通过与谢里丹交流音乐，与他渐渐熟悉起来。邀他作为中间人去约见杰克学院的院长，本来是为达成一场交易。
如今，剑桥大学有门禁，各学院的藏书馆对于学生尚设借阅限制，更不会对外开放。自己欲以一笔赞助费，换取学院图书馆的完全阅览权，美其名曰是对无穷知识的向往。
让谢里丹从中联络促成此事，对双方来说好处都显而易见。
谢里丹在校期间给学院拉到一笔赞助费，在他的履历添上优秀一笔。
埃里克变相获得担保人，证明他纯粹热爱知识，不存在不良企图，能够正大光明出入剑桥图书馆。
这就是引荐人存在的意义。
约好的见面却被延后了。
信末，谢里丹再次致歉。
假设冯·菲利伯特先生愿意等待一个月，推荐他参与剑桥年市的各类活动，也许能轻松愉快地打发时间。
「剑桥镇的斯图尔桥秋季年市，从九月中旬开始持续二十天。期间举办各类演出，又汇集欧陆新奇商品。如您有兴趣一观，也许能收获不少乐趣。」
乐趣？
埃里克将信收入口袋，嗤笑末尾祝福词的荒唐透顶。
不说别的，昨天夜里暴毙的那些老鼠，就是剑桥镇暗流涌动的证据。
昨夜，久等谢里丹不至，他闲得无聊去街上转了一圈。
瞧见巡逻队在『冰块酒吧』前的闹剧，就去校警储物室“顺”了两只老鼠尸体出来。
以简单沉淀法化验，确定老鼠尸体内含某类生物碱毒素，而欧洲市场上的老鼠药多使用砷剂。
谁杀了老鼠？又为什么要杀老鼠？
埃里克点了一份咖啡店早饭套餐，独自坐在角落里进食。
他对剑桥镇热闹气氛下的波谲云诡不甚在意。不明毒鼠人也好，牛剑传统互斗也罢，只要那些人不妨碍他进入杰克学院图书馆的计划就行。
就再耐心等谢里丹一个月。
如果正规进入图书馆的途径走不通，就要用非常规手段了。
*
*
同样的剑桥早晨，不同的餐桌气氛。
有人形单影只，有些人齐聚一桌。
『帆船之家』三楼。
早餐会，莉迪亚说出了为什么选择大家一起去看戏剧《迷情与秘密》的理由。
“昨天，我和凯蒂把所有演出场地都转了一遍，询问了不同演出的票价。
又等各场演出散场后，在各个剧院门口询问了观众们观看后的评价。红月亮剧团的新剧，以中等价格的门票赢得了最佳口碑。”
凯瑟琳拿出了手账本，她一笔笔把搜集到的信息都记录了下来。
递给布兰度，“哥哥，您瞧。这是价格与评价的汇总图。索雷尔先生提醒用表格来记录，更能醒目对比数据。”
布兰登似不经意扫了于连一眼。
她记得清楚，有人斩钉截铁地表态绝不会自己主动加班。
于连表现得旁若无事，继续进餐。
随口一提表格制作，怎么能叫做加班？
布兰度：行吧，你继续装。
凯瑟琳不经意补了一刀：“多亏索雷尔先生昨天用两个小时，耐心地教了我们如何制作对比表格，让我们不至于做得粗制滥造。”
布兰度接过手账本。
凯瑟琳的字迹有些潦草，胜在制作的表格条理清晰，将总计38个演出团体的剧目价格与评价都记录了下来。
翻阅之后，她先肯定凯瑟琳与莉迪亚的走访成果。
“你们做得不错，这可以成为剑桥年市观戏指南的雏形。仅是雏形，因为获得的调查样本数量不够丰富。或许，在之后的十九天内，你们会让这本小册子更精彩纷呈。”
布兰度鼓励两个妹妹，乐于见到她们开始动脑子。
又眼含笑意看向于连，“辛苦您的指导。也请您尽情享受休假，好好放松。”
于连：……
有些学生怎么就教不会呢？何必说出是他耐心指导制造表格。
这种时候，他会期待被点名感谢吗？
不，他需要的是做好事不留名，那才不会被布兰度调侃。
于连确定布兰度没有更直白地调侃他，因为艾莎也在饭桌边。
为了不让艾莎误以为加班会被鼓励而暗生不安，布兰度才在言辞上收敛了一些，没有多谈这个话题。
“小班纳特先生，多谢您的关心，我会享受假期。我随口一提的事，不必夸奖。”
于连着重强调“随口一提”，然后迅速切换话题。“我给《迷情与秘密》投一票，各位认为呢？”
布兰度看向玛丽与艾莎，两人都表示了可以。
她又以眼神询问三位护卫 ，也得到了对方地肯定点头。
“那就选它。”
布兰度手指轻点凯瑟琳的手帐，“我来买票，当做支持你们昨天的跑腿调查。”
“哥哥，您真好。”
“哥哥，真棒！”
凯瑟琳与莉迪亚喜形于色。
短短一天，她们不再是毫无金钱意识的小女孩。
需要自己管账控制二十天的玩乐支出，知道了花钱如流水的不可取性。
昨天跑了一整天搞出表格数据，凭此获得哥哥送的戏剧门票就能节省一笔开销。
这感觉很不错。不只是劳动有所得的愉悦，更是感到了一种来自亲人的真正肯定。
布兰度又问起玛丽与艾莎昨天的活动情况。
玛丽与艾莎简单说了几句昨日所得。
年市的第一天，两人在书展上流连忘返。没有空手而归，各自买了几本书。
是从法国书商手里买到的。
近年，法国查理十世对出版管控严格，书商们运来剑桥年市的书籍或谈文学艺术或论他国风情，鲜有涉及政治话题。
玛丽买了三本诗集，已经用报纸包了一层书皮以防损污。当下拿给布兰度，询问是否需要借阅。
布兰度接过翻了翻目录，不感兴趣还给了玛丽。眼神却在充作书皮的报纸上停留了三秒。
那是七个月前的报纸，记载了一则简讯。
法国西南部图卢兹市，某所教会学校的老师被害。
其住处被洗劫一空，尸体全身水肿，因心脏中刀而亡。警方怀疑是其情妇所为，案件仍在调查中。
这则简讯写得枯燥无味，很难在人脑中留下痕迹。没写更多细节，只留了被害者姓名「让·杜邦」。
布兰度收回眼神，再听艾莎说购置了一套美国相关丛书。
如今的美利坚对欧洲大陆的影响力较弱，仍不被大多欧洲权贵看在眼中。
布兰度稍稍问了两句，美国丛书是不是少有人问津的冷门书？
艾莎表示对大洋彼岸的生活有一点点好奇，就低价捡漏这套书籍。她没有多话，没说好奇心因什么而起。或许，好奇本就不需要原因。
众人交流了昨日行程与所得，又分享了今日出游计划。
早餐会结束。
开始了剑桥年市第二天的自由活动。
布兰度继续观察剑桥之行。
期间没有告诉任何人，稍作伪装后独自快马加鞭去了一次伦敦。
换了二手旧衣服，戴上大胡子与白色假发，她随机走进了《泰晤士河周报》的报社。缴费预约今年十一月初的报刊广告位，用来加密回复幽灵先生的提问。
幽灵先生会不会看到？何时能看到？
这些问题被布兰度抛在了脑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返回了剑桥镇，继续参加年市。
这就去往表演区域订门票。
来得迟了些，五天内的座位基本卖完，只剩豪华包厢票尚未售空。好在豪华包厢可供十二人同时观演，足以容纳布兰度一行九人。
她买下9月19日的门票，演出在夜间19:30开始，位置「A6」豪华包厢。
收好门票，又去向摩根教授家递交拜帖。没有意外，她没能立刻见到摩根。
这种拜访刚好与主人见面的可能性不高，需等待对方的约见通知。
有时，主人事务缠身，无法及时安排会面。
有时，拜帖会石沉大海，主人从开始就没有打算接见来客。
布兰度不在意会遇上哪种情况，给管家留言，自己在剑桥镇的停留时间与地址。
休谟留下了几封推荐信，其中就有给摩根教授的。说明她生前与那几人交好，但人走茶凉是常态，鼎力相助是例外。
如果要细探老鼠批量死亡的原因，没了摩根教授透露内情，还能找西格·福尔摩斯。
后者对此事的了解可能还更多一些。别看他入学仅仅两周，已有足够的线报网摸清小镇八卦新闻。
西格不会令人失望。
9月18日，他推荐布兰度相约在『猫头鹰小馆』共进晚餐。这家餐厅脱离了英国料理的普遍水平，直逼巴黎大厨的高水准。
他也带来了死老鼠解剖结果的消息。
“老鼠们死于某种英国市面上不常见的生物碱，具体哪一种待检。沃德助教把「毒鼠人」的怀疑范围扩大了。
不限于牛津毕业生，也质疑来到小镇的商贩，还‘大公无私’地指出也可能是剑桥学生。”
平凡的小镇居民较难获取不常见生物碱，那需要一些特别渠道。
走南闯北的商贩，与有机会接触奇怪实验材料的大学生就变得可疑起来。
沃德没把矛头锁定在一类人的身上，还敢质疑剑桥学生也具备作案嫌疑，显得他办事尤为“公正”。
西格却重读了“大公无私”一词，对于沃德的本性持保留意见。
布兰度：“9月15日，老鼠批量死亡被发现，沃德带着巡逻队故意向达西挑事。这三天，年市办得热热闹闹，巡查队的存在感降低了很多。
沃德既然得知老鼠的死因，怎么没见他继续在街上似螃蟹一般横着行走，肆意查人？那些怀疑论，他只说给校方听了？”
西格：“听说是国王学院院长的意思，让巡逻队低调些，不支持继续深挖死老鼠的成因。”
“‘不就是死了几只老鼠，这种事也配记录到剑桥与牛津的争斗史中？现在欧洲各地的人汇集剑桥镇。汉克·沃德，你想要让多少人看笑话？！’ ”
西格仿佛亲临现场，模仿国王学院院长的说话。演技优秀，充分表现了不屑一顾的语气。
他又说：“直管上司的命令，沃德助教岂敢不听，至少表面上不敢。暗中却仍悄悄搜证。我看沃德是要默默地找到杀鼠人，然后一举亮瞎所有人的眼睛。”
布兰度揣测沃德的想法。
国王学院院长认为不必小题大做的事，对于沃德来说却至关重要，他不得不继续查下去。
因为是沃德主动挑起事端，达西随时可以指控他名誉损毁。
这个风险不是冷处理就能规避的。
只有把老鼠死亡事件闹大，大到显得沃德大公无私，他才能在被控告时，有充分的自我辩解理由。
“这三天，我没发现小镇上出现其他异常情况。”
布兰度也怀疑老鼠死得不正常，可凡事要讲客观证据。
“也许，沃德很难得到对他有利的事发证据，因为不存在别有用心的密谋。死老鼠就是某个人的无心之举，比如没看管好一些药粉被老鼠吃了。事发后，失主严加看管药物，不让此事再次发生，也不会对外声张。”
布兰度确定那不是沃德想要的。
这种简单事故的调查结果，给不了他想要的打脸翻盘与名利双收。
西格：“目前剑桥镇平风浪静，谁又说得准将来的事。不说沃德了，不如享受年市的热闹。小班纳特先生，您玩了哪些项目？”
布兰度：“我订了《迷情与秘密》明夜的演出票。福尔摩斯先生，前天您看过这部戏，觉得它怎么样?”
西格夸赞：“不错！剧本情节饱满，演员情感充沛。”
当下，他却没有滔滔不绝地谈论这部戏。
“提前透露剧情就没意思了。等您看完演出，我们再交流观演感想。相信我，这部戏值得一看，说不定能给您意外惊喜。”
布兰度没有遇上剧透党，而对西格的推荐语只采信了五分。
评判戏剧的优劣，离不开当时的社会环境。
对如今的观众而言，某些剧情堪称新奇有趣。对布兰度来说难免普通了些，谁让她经历过娱乐业大爆炸的时代。
没有太高期待，更不期望惊喜。
9月19日，夜间七点。
布兰度一行九人在晚餐后，前往红月亮剧团驻扎的剧院。在服务生的引路下，走向「A6」包厢。
此时，走廊的另一头。
埃里克也在服务生的引路下走向「A7」包厢。
相邻的包厢门口，没有惊心动魄，没有风花雪月。
布兰度与埃里克看了对方一眼，很快不以为意地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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