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将流光玉玲交于薛宴惊时, 曾说过玉玲亮起则代表佩戴它的主人感受到了恐惧。
她低头看着自己腰间门玉玲,温润的青玉亮起时却泛着夺目刺人的红,如今恐惧的显然不是薛宴惊自己, 仙武门吓不到她,那定然是持有另一只玉玲的三师姐了。
可燕回她是玄天掌门的亲传弟子, 侠名远扬, 一手风雷剑法出神入化,两百年前她险些与作乱人间的大妖同归于尽时,甚至说过虽死何惧这样的话, 那时薛宴惊尚未出生,后来却也听过她的事迹, 万剑秘境中有什么怪物会令她感到恐惧?
薛宴惊看向眼前纷扰, 拔剑出鞘, 这一刻她已经下定决心, 无论是仙武门何人敢挡她的路, 都要以血来祭她的剑。
男修还在揪着李宣的领子不依不饶, 他身后绕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神色不豫地瞥他一眼:“行了, 别闹了, 还不够丢人吗!你怕回门中被追责,也不必随便揪来个替罪羊,你自己看看这小子像是有本事杀了少主的模样吗?”
这老妪似是在仙武门中稍有些地位, 男修闻言便不大甘愿地松了手, 却仍随手掼了一把李宣将其推倒在地, 脸色铁青地对着老妪冷哼了一声:“别忘了最后跟在少主身边的人可是你,我倒要看看你这次怎么收场!”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仙武门中人一半随他离开, 另一半却仍围在老妪身边等她示下,显然这门派内部不大平和。
老妪瞥了一眼身周数人担忧的模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必担心,门主现在可没法追究少主的事。”
身边有人一惊:“传言是真……”
“住口!”老妪疾言喝道,随即又缓和了神色,“好了,咱们也走吧,免得让那糟心东西先回去搬弄是非。”
薛宴惊没有再去关注他们,上前扶起李宣,后者却忽然在她耳边以极低的声线道:“薛师妹,我知道人是你杀的,你放心,我谁都不会说。”
她怔了怔,原来他并不是天生长了一张心虚的脸,这厮是真的心虚,怪不得在万剑宫门口遇见仙武门人就害怕到立刻逃窜。如今时间门紧迫,薛宴惊也来不及追问他是如何得知,只是认真看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我有事先行一步,你保重。”
她的身影如燕子掠水般在玄天宗众弟子面前划过,步履轻疾,不扬微尘,向秘境入口疾掠而去。
“薛师妹!”有人在她身后惊呼。
“不必管我,照顾好方师兄,我去去便回!”薛宴惊留下一句话,毫不犹豫地跃过了秘境门口那道薄雾。
她腕间门的小蛇感受到熟悉的秘境,探头出来观察,薛宴惊按了按它的脑袋:“躲好,待会儿可能顾不上你。”
小蛇蹭了蹭她,乖巧地重新盘了回去。
薛宴惊御剑向万剑宫疾冲而去,地面上跑的走兽已经追不上她的速度,天空中偶有飞鸟迎面而来,伸出利爪向她的面孔抓去,被她手中射出的一道金光劈成了两半,她就这样披着血色摧枯拉朽般向秘境中心进发。
最初刚入秘境时她跟着队伍走了半月有余,如今少了被怪物耽搁的时间门,速度全开,不过一个时辰就看到了万剑宫顶的金色琉璃瓦。
腰间门的流光玉玲一连亮了很久,不久前方才熄灭。这意味着要么是燕回已经逃离或解决敌手,不再恐惧,要么是她再也感受不到恐惧……薛宴惊不愿再想下去。
她尚未从空中落下,鼻尖便已嗅到了一阵血气,并非新鲜的血腥味,而是那种陈年积腐、混着恶臭的味道。
万剑宫前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约二十余名修士,大都已经陷入昏迷,仅有几人尚在挣扎着,拼命去抠挖自己的五官、头脸。
姜长老和燕回倒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前者身边还扔着把剑,正是薛宴惊在万剑宫里找到的邪剑,此时那柄剑已然失去光泽,如一块废铁般静静躺在地上。
薛宴惊一眼便看到他们二人,匆忙上前:“师姐!”
燕回圆睁着双眼,却已经没了意识,薛宴惊定睛看去,只见有什么东西正趴在师姐的头脸上,那东西呈暗红色,似有生命般蠕动着,薛宴惊不曾见过这玩意儿,连忙伸手去扯,这一拉扯间门竟从师姐眼角处拖出一截蠕动着的血线,她这才发现那东西正顺着燕回的五官,向其脑内侵蚀。
从燕回脸上的痕迹来看,她大概是经历了很激烈的抵抗,为了对付那东西,甚至不惜用剑去砍自己的脸。
这诡异蠕动的玩意儿实在是过于惊悚了些,薛宴惊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怪物,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忙看向还在挣扎的几位修士:“这东西要怎么解决?!”
那几位不知是无心去理会她,还是无能为力,只有一位陌生的蓝衣女修喉咙咯咯作响,拼尽全力念出了几个字:“鬼蜮……跑!”
薛宴惊不会不懂对方的意思,那女修是在告诉她,这东西无解,趁你自己未被侵蚀,快逃命去吧。
“师姐……”
薛宴惊不想放弃师姐,也不信世上有什么无解的东西,毕竟她只有一十六岁的记忆,还带着些许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习气。
见薛宴惊要扶起燕回,那蓝衣女修连忙挣扎着向她说着什么:“不……害人……不行……”
一句话被她说得支离破碎,但薛宴惊反应很敏锐:“你是说这东西逸散出去会害了其他人,让我不要带师姐出去?”
蓝衣女修已经无法回答,薛宴惊飞掠到她身边,伸手帮她拉扯着已经堵住她喉口的那一截东西,这玩意儿滑不溜手,眼见再这样下去她已是要活不成了,薛宴惊发了狠,干脆用火去烧。
鬼蜮、鬼蜮……薛宴惊在自己有限的记忆里迅速寻找着相关内容,却只记起几个月前,方源曾有些担心地问了一句五师姐迟迟未归,是不是遇上了鬼蜮那些东西。
她被师姐师兄保护得太好,甚至连“鬼蜮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都不清楚。她对鬼蜮的印象,还停留在一百年前上学堂时从书中看过的内容——鬼物溷入人间门,为害甚众,幸得真人并力,悉数驱敌。
薛宴惊气得想锤自己的脑袋一把,人生有时就是这样,遇到事情,才想起长脑袋是要拿来用的。
好在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她正尝试着帮助蓝衣女修,想从其口中得知更多情况,一旁有个昏迷的修士忽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此人正是尚未离开秘境的位玄天宗弟子之一,薛宴惊认得他叫作卫风,她本该高兴,却本能地觉得不对,果然,下一刻,“卫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动了动胳膊,又试着迈步走路,竟似对这具身体不大熟悉似的。
“……”薛宴惊心下一沉,已经猜到了什么。
果然,不多时,“卫风”似乎适应好了身体,又拔剑挥动了几下,习惯了以后,直直向薛宴惊攻来。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附体,只能是附体。怪不得连天不怕地不怕的燕回都感受到了恐惧,想到自己的躯壳被鬼物所占据,顶替自己活着,蒙骗甚至戕害自己的师友亲朋,那会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
“卫风师兄,是我,我是薛宴惊。”她想试试这东西到底有几分神智,又能冒充到何种地步。
对方似乎怔了怔,迟钝地点了点头:“嗯。”
他停顿了片刻,直勾勾地看向她,一字一顿道:“薛师妹。”
“卫师兄,你要做什么?”
“我要杀你。”
“……”这东西在逐渐长进,对话也渐渐流畅,如果她没来,没看到眼前这一切,来日它再出现时,会不会已经学得人模人样,能够顺利地混入人群,混入他们玄天宗。它的目的是什么?
薛宴惊觉得自己也要恐惧了,可惜腰间门流光玉玲安安静静,仿佛因着刚刚亮了一路已经被耗尽了能量似的。
“卫风”已经攻了上来,可惜附体毕竟不会增强实力,薛宴惊一手扯着那女修脸上的鬼物,一手拔剑将他轻而易举地抽飞了出去,“卫风”动作还不甚灵活,跌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只是直起脖子死死地盯着她。
下一刻,他再度晕倒在地,暗红色的东西蠕动着,从他的眼耳鼻喉处爬将出来,聚合成一团后,猛地向薛宴惊扑了过去。
这鬼物能识别强弱,竟是抛弃了卫风,把薛宴惊当成了更好的目标。
薛宴惊抬手,剑气、烈火符、引雷符、储物戒里的法宝一股脑地向那东西砸了过去。
那鬼物被砸飞了出去,她定睛一看,起效的竟是在鲸饮楼里买的那只蒸包子的木桶,她是靠实物攻击把那玩意儿给抡飞了。
也对,如果剑气、灵符一类好用,那姜长老也不至于晕倒在这里。
她略作思索,趁那鬼物再度进攻,御剑如风,唰唰唰地把它剁成了无数截,趁它重新聚合的工夫,又拿了那只用来蒸包子的木桶把它扣在了里面,转念一想,又顺手洒了把盐,盖上盖子,想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东西蒸熟。
不等薛宴惊查验成果,下一刻,晕倒在地的修士们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她身后的女修也已被彻底控制,拔剑捅向她的腰间门。
要怎么办?把他们的脑袋都砍下来扣在桶里?这样有用吗?
薛宴惊没有随身携带这许多木桶的习惯,何况这也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到底是不是还活着?还有没有救?
从小到大,她都不大习惯退缩和放弃,如今亦是如此,对着鬼物不肯退缩,对着师姐不愿放弃。
自归师门起,燕回对她诸般维护,处处真心,薛宴惊怎能为了保全自己,就轻易定了她的死亡,绝了她的生路?
数剑齐发,燕回也已经站在她面前,化神期的风雷一剑直捅向她的心口,那电光火石的一瞬,薛宴惊反而冷静下来,侧身避过长剑威势,意随心动,并指点上燕回的额头。
薛宴惊的指尖泛着金光,随着这道霸道的金芒,有暗红色的东西丝丝缕缕地被从燕回五官里抽了出来,又顺着薛宴惊的指尖没入她的体内。
燕回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薛宴惊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有呼吸。
薛宴惊浮至半空,双掌蕴着金光,那些修士不自觉地被金芒牵引着,围成一圈,将她拱卫在中央,竟仿佛是在献祭一般。
薛宴惊抽取着他们体内的鬼物,又任鬼物没入自己体内。鬼物天性慕强,想要把它们从修者身上硬拔出来绝无可能,但薛宴惊用自己的灵力和身体去引,它们便没有丝毫抗拒,丝丝缕缕地汇入她的体内。她垂目看着众人,眼神中无怨怒,亦无悲悯。
她仍然没有记忆,但她知道,昔年某日,她大概也曾这样做过,曾毫不犹豫地主动引鬼物入体,这一次才会下意识地依样照做。也许是为了救人,也许就是脾气上来了要和它们硬碰硬。
最重要的是,她活下来了,此刻腰间门玉玲安安静静,她并没有感到丝毫恐惧,她下意识知道自己可以做到,甚至天下只有她可以做到。
薛宴惊希望能记起上一次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可惜脑海里仍旧空茫一片,她只能叹了口气,心下只剩个念头,其一是感叹失忆这百年间门自己大概真的是个不掺假的好人。
其二,是师姐和姜长老等人有希望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其,是这蒸包子的木桶脏了,大抵是不能用了,出去后得记得重新去买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