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过后顾崇变了许多, 偶尔也会极淡地笑笑,虽然笑容转瞬即逝,也与从前的尖锐冷漠大不相同了。在手腕上割出的血痕已经只剩一条浅疤, 南秀装作没看见, 一直不曾问过。
关于顾崇和南秀的传闻越来越多。冯梦就曾撞见过几个小师弟在背地里议论,说废人竟也有南秀这种傻子愿意养着, 又同住在天奇楼,怕是早就滚到床上去了, 南秀容貌普通,身材却很不错,顾崇实在艳福不浅。
冯梦听后气得挨个在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吓得几人慌张道歉,一哄而散。
南秀和顾崇同住多年,自顾崇出事后也已有一年余,以往的传言并没有如此难听,也不像最近这样明目张胆。
过去清风霁月的大师兄居然沦落成这帮人口中靠女人施舍, 出卖色相之人。冯梦再气顾崇,也只是怨他对南秀冷漠,从没有想过诋毁他。
院子里的红灯笼尽数撤下了。方灵远顺利做了掌门的女婿, 更受倚重,门中年轻弟子隐隐以他为首, 他也成功取代了过去顾崇在众人心中的位置。
而残废的顾崇或许就要在天奇楼中了却余生了。
几乎所有人都这样以为。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南秀居然将药王谷的老谷主请来为顾崇治伤。药王谷与四方山有一些陈年旧怨,虽然远远算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可多年来一直没有往来,就连婚宴的请帖都没有送去药王谷。
老谷主脾气怪异,又轻易不出谷, 南秀一个小辈竟能请动他?方灵远听闻后急忙赶来天奇楼,结果被南秀挡在了门外。
“方师兄怎么又来了?”
方灵远眉宇舒展开,义正辞严道:“药王谷与咱们四方山不合,小师妹不曾请示掌门就擅自将人带来,怕是不妥吧?”
南秀垂眸,不以为意道:“我到时自会向掌门请罪。大师兄的病情耽误不得,若我师父在世,便是让他老人家亲自去请老谷主,也定会前去。”
她抬眼看向方灵远,一副寸步不让的架势。又因为话中搬出了德高望重的前掌门,一时间方灵远也想不出话来驳斥她。
方灵远看了眼她身后关闭着的房门,幽幽一叹:“我也希望大师兄能够痊愈。但他伤重如此,小师妹也应当看开些。”他暗暗后悔自己表现得太过心急了,就算药王谷的人有通天的医术,也没那么容易治好顾崇。
他上辈子像只丧家犬一样苟活数年,找了无数法子,并非没有求到过药王谷门前,但都没能修复经脉,临到死都是拿不起剑的废人。如今老天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让顾崇这个天之骄子跌落泥潭,和他交换了人生,可真是痛快。
南秀只道:“大师兄吉人自有天相。”
方灵远哼笑,心口不一地说:“自然会如此。”
南秀越来越觉得方师兄装模作样,眼里满是对他的抵触,二人在门口僵持不下。
无声对峙到最后,方灵远率先败下阵来,不得不讪讪离开了。但因为有他在其间拱火,章开武对南秀又素来存有偏见,她到底还是要因此受罚。
冯梦和章凤儿都跑来为她求情,还有许多曾受过顾崇恩惠或是单纯仰慕过他的同门也站出来替她说话。她是为救顾崇,而非出于私心,章开武也不好公开重罚她,只能小惩大诫,再度罚她扫楼。
南秀从白天一直扫到日落。
章开武下令不许旁人帮她,章凤儿固执地坐在院子里陪她,两人全程默默无言。
“谢谢你。”等她扫到脚边,章凤儿忍不住小声说。
南秀动作一顿。
章凤儿眼眶红红的,看起来我见犹怜,忽然抬手捂住眼睛痛哭道:“我对不起大师兄。你能做到对他不离不弃,我却做不到……”
南秀偏头望向她:“既然你还爱着大师兄,为什么要嫁给方灵远?”
章凤儿噙着泪说:“方师兄为了救我险些死了,这份恩情无以为报,再加上我爹以死相逼,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
顾崇重伤后她张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幸亏有方灵远一直陪在她身边令她振作起来。一开始她也费尽心血想要帮顾崇治好身体和眼睛,方灵远不辞辛苦四处奔波,替她寻来各种珍奇药材和灵宝,但也都无济于事。她的心不是石头做的,自然会被他的付出打动。
直到上个月她遇险濒死,方灵远不顾性命护住了她,才彻底使她动摇。
“如果你们能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的。”章凤儿失落地说。
南秀张张嘴,又沉默下来。
想了想她还是咬牙说:“我觉得方灵远——”
章凤儿抬起泪眼看她。
南秀十分纠结。她直觉方灵远并非好人,但她拿不出质疑他的证据,且他对章凤儿死心塌地,连命都能不要,自己这样背地里说人坏话、破坏别人的姻缘真的合适吗?
可不说,她心里又不踏实。
“你有没有觉得方灵远和以前不一样了?”南秀试探着问道。
章凤儿怔了怔,似乎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才说:“确实有很大变化。”
她又皱皱眉,“但有时候又好像还和从前一样。”
从小到大方师兄都很护着她。但她只喜欢跟在顾崇身后跑,两人定情后更是几乎形影不离,慢慢的与方师兄的来往也变少了许多。
南秀道:“总之我觉得他变化很大,你多多留心一些吧。”
章凤儿小心翼翼地反问:“南师妹你,似乎很讨厌他?”
“他几次到天奇楼来,明面上总有理由,但更像是冲着大师兄来的。”南秀背地里编排人,耳根子都热了。顾崇从前教导过她背后不语人是非的。
章凤儿幽幽叹道:“方师兄和我坦白过,他很嫉妒大师兄,所以总忍不住和他比较,面对他时也经常控制不住自己。但他说他会改的。”
南秀默默地继续扫地,不再说话了。
……
顾崇身体又麻又痛,耳鸣声不断,自昏睡中醒来,又疼到再次陷入昏迷,反复数回,最终彻底清醒时衣裳被汗水浸透,手指轻微动弹一下都异常艰难。
他感觉到眼上覆着一层布。
体内一股强劲的热流游窜在经络中,血气翻涌,令他虽痛不欲生,却格外惊喜。
见他醒了,老谷主不由感慨道:“生骨金莲不愧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至宝,你小子有福气。”
“我这是——”他轻声问。
老谷主小心地将装有剩余半只金莲的盒子盖好,回道:“还不算痊愈,需要更多的时间调养。”
顾崇觉察到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立刻又问:“南秀呢?”
老谷主促狭地笑了笑:“小姑娘好像为了你受罚了。”
顾崇立即挣扎着想起身,老谷主按下他,“莫急,你这幅样子,就算下了床也走不了几步。”
又说:“而且她人已经不在四方山了。”
顾崇诧异地抬头。他仍然不能视物,闻言心里空落落的,忐忑不安。
老谷主也不继续卖关子惹他心急了,紧接着道:“你们四方山调派门中弟子去帮青阳派寻人了,那个小姑娘要将功补过——虽然我也不明白她错在何处,总之章开武遣她出去奔波了。”
“你都已经昏昏睡睡十来日了。”老谷主道。
青阳派的人前些天忽然来四方山要人,说婚宴当日他们掌门前来道贺,却一直没有回去。最后众人一致怀疑是魔教余孽作祟,因为青阳派掌门嫉恶如仇,与魔教结怨日久,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仇家。
众人一路打听探问,快马加鞭赶到静江城城外,却还是没能找到青阳派掌门的踪影,一部分人觉得他怕是凶多吉少了。
南秀抱着剑靠树坐着,合眼假寐。
除了冯梦紧挨着她睡着了,其他同门全都不敢招惹她,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谈。
不远处的篝火堆旁,几人正在痛斥霍连云罪有应得。方灵远差一点灭了关山楼,魔教四分五裂,霍连云又因内讧武功半废,在正邪两道合力围剿下身死。
南秀眼皮颤了颤,缓慢睁开。
一提起霍连云,正派人士皆不耻,如今听闻他落败更是为此叫好,又连连夸赞这都是方灵远的功劳。若非魔教在他的筹谋设计下遭受重创,霍连云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又怎会这么快被除掉?
在城外休整一夜后,等到天亮他们一行人才得以进入静江城中。顺着青阳派的暗号一路寻找过来,没想到进了城中线索却忽然断了。
不少人一脸悻悻,没有一开始找人时那么急切了,但还是分作几波四散在城内寻找,直到黄昏才陆陆续续赶往约定好的落脚点会合。
去客栈的路上南秀脚步一滞,犹豫着对冯梦说:“师姐你先回去吧,我想买点东西。”
冯梦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朝她摆摆手,先走了。
……
入夜后冯梦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南秀悄声离开房间去了客栈后院,又寻了个树丛掩映着的隐蔽墙角处。
她将地上的杂草拔净,捡起一根树枝仔细挖了个圆坑,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和先前买好的薄薄一叠纸钱。
一边点燃了纸钱,一边小声地说:“连云哥,你这辈子胎投得不好,下回努努力,一定要投个好人家。”
说完她眼睛和鼻子同时一酸,抬手揉了揉眼睛。
火灰四溅,她闻着呛鼻的气味,心里涩涩的难受。
“纸钱有点少,你别介意。”她怀里也就能塞这么几张。
正陷入回忆时,她乍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丝响动声,猛地抬起头四处张望。夜色如墨,只有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她肩膀一松,嘲笑自己做贼心虚。
一叠纸钱都燃尽了,她蹲在地上发呆。
霍连云漂亮冷漠的脸浮现在脑海中,她喃喃道:“要是当初你和我一起跑了多好,四方山的日子可比关山楼好过多了,再坏的人也没有陆雪君那个疯子可怕,我们可以做师兄妹,再也不用发愁吃穿。”
虽然听说霍连云后来冷心冷面又杀人不眨眼,但那几年二人的相伴也算是相依为命了。只是他志向远大,非要留在魔教,南秀却觉得那个地方与人间地狱无异,做梦都想逃出来。
“我也不是丢下你不管,本以为你做了教主,就没有人能再欺负你了,结果你还是死了。”
几滴眼泪砸进只余一层纸灰的坑底,她吸吸鼻子,闭眼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念道:“世上肯定是有神仙的,请大罗神仙送霍连云投胎去富贵人家,来世父母双全,一生平安。”
她一顿,又说:“假如你要是……因为作孽过多下地狱了,也别绝望,总有偿还干净的一天吧。”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