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犯困, 程子安晚睡早起,已经深夜了,他困得用手指撑开眼皮:“阿爹, 你有针吗?”
一旁低头奋笔疾书的程箴,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要针做甚?”
程子安道:“头悬梁针刺骨,阿爹给我来几针!”
程箴噗呲,“你少作怪。”看到程子安消瘦的脸庞, 心疼地道:“今日先到这里,你先去睡吧。”
程子安摇头,嘴里咕噜噜乱叫一气:“醒了。等我写完这篇文章再去睡, 不然明日老头儿又要吹胡子瞪眼睛。”
程箴笑骂道:“老头儿老头儿, 没礼貌, 那是你老师!”
程子安抬笔蘸墨, 道:“是他自己老头儿不离嘴, 老师豁达着呢。”
闻山长待程子安愈发随和, 亦师亦友。只是在功课上挑剔到了苛刻的地步, 程箴的文章也是他在指点,对他们父子俩一视同仁, 批评起来那是毫不留情面。
程子安脸皮厚, 程箴起初觉着难堪,久而久之,被他带得脸皮也厚了起来。
跟着程子安, 程箴学会了在闻山长的骂声中反问:“山长, 这句骂,是骂哪一句?”
在一日复一日的磨炼下,两人的文章水平飞涨。
程箴在经史子集的水平上, 要高于程子安。
但在策论文章上,他却不如程子安。
主要在实事方面,程子安看得太过透彻,见解独到。
程子安还有一种本事,程箴自忖永远都学不会。
看得太透彻,针砭时弊,不□□于尖锐,会使得上面的人不高兴。
程子安能巧妙避开,圆融到了令他望尘莫及的地步。
“要想做事,首先你得拿到做事的资格。”程子安曾如是说。
程箴道:“明日开始要去投纳家状,保纸和试纸。你们班上的同窗,有几个要参加秋闱?”
投纳家状等就是保荐,审核考生参考资格,等于后世的提前政审,取得准考证。
程子安道:“就我与方寅下场考试,辛寄年想去凑热闹,被辛老太爷骂回去了。”
程箴笑了起来,道:“你们班里的同学都还小,十多岁的少年,等一等也无妨。辛寄年真是淘气,他可是见着你去考试,便吵着也要去了?”
程子安点头,“辛寄年不用考试,最次,辛老太爷会给他捐个功名,或者靠着永安侯府,恩荫出仕。”
程箴沉默了一会,道:“辛寄年若出仕,苦了百姓。”
程子安有不同看法,道:“一点子小钱,辛寄年看不上。于贪腐这一块,辛寄年比好些官员强。他脑子经常犯蠢,热血上了头,在地方上,能压住豪强。就凭着这两点,辛寄年当官,反倒是百姓的福分了。”
程箴一琢磨也是,官员到了地方,除了文士善这样的,基本都会与当地的豪绅交好。
不乱加派,乱征收赋税,管好当地的治安,已经超过了九成的官员。
程箴道:“你姨父写信来,说是会再次下场。这次要是他中举,再一起去京城参加秋闱。”
程子安沉吟了下,叹道:“姨夫,唉!”
崔婉娘来了信,说是孙士明想要纳妾。她生了一儿一女之后,肚子就没再有动静。
孙母想要多子多福,加之孙士明也有意,眼下以科举为重尚未有动静。
要是孙士明高中了,纳几个美娇娘伺候,那是迟早的事。
世情如此,如程箴这样一心一意待崔素娘的才是异类。
程箴也没多说,孙家的事他管不着,看到程子安在边说话中,边写好了文章,禁不住惊讶不已。
程子安挤眼,得意地道:“阿爹,我能一心多用。”
一心多用的本事,是程子安前世早就练就。有时听到不想听的废话,又不得不听时,这门本事很管用。
程子安放下笔,吹着纸上的墨,读完文章,啧啧道:“我这文,写得真是太好了!”
程箴早已习惯他的自夸,接过文章读了起来。
照着闻山长立下框架所写的文章,转承启合完全没问题,尤其是观点老道,遣词用句到位,不失为一篇佳作。
“你瞧最后几个字,这几笔写得飞了。”程箴指着字,幸灾乐祸地道:“又要挨骂了。”
程子安打了个哈欠,道:“我是故意留了几笔让老头儿骂,让他脑子活动起来,不然成天就知道埋在那堆书中,师母骂他浑身都快生书虫了。”
程箴笑个不停,道:“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早些去睡吧。”
程子安起身,对程箴道:“阿爹,你也早些睡。放心,就算我们不去寻找关系,老实参考,定能父子双双中举!”
世人以谦逊为主,不管中不中,程子安这份自信,程箴都得称一声佩服。
在苦读中,时光倏忽而过,秋闱到了。
府城的气氛一下变了,兵丁差役巡逻加强,大家放轻了声响,生怕影响了考试。
从外地州府来的两个学政,住进了驿馆中。驿馆无论是官还是民,全部不得入主,外面由厢兵把手。
两个学政的来历喜好,程子安听辛寄年说了一些。
中规中矩,四平八稳。
程子安做好了准备,文章以稳重为主。
他练了许久的文章,有华丽文风,朴素文风,端庄沉稳文风。
只要题目能读懂,知道经史典故,到时候填进框架,基本不会出错。
文章是有了,程子安唯一担心的,还是经史墨义。
考试共计六场十八卷,帖经一百二十贴,对义六十条。“注1”
光《春秋》,就足足几十卷啊!
到了正式开考这日,考生们挎着考篮,拿着录名后,官府盖印发还的试纸,来到了贡院排队,等着进场。
程箴与程子安提早住进了崔家,念着方寅离得远,将他也一并带上了。
崔武要在贡院前巡逻,与千山老张一起,将他们送了过去。
天气不冷不热,晨曦初现,他们几人到时,大门前已经排了好些人。
周围厢兵林立,禁卫森严。
程子安见方寅紧张,与程箴说起了笑话:“阿爹,你看,好多人在偷看你。”
程箴对秋闱有了经验,他这次考试,中了,能洗清他的名声。
不中,他早就经历过大起大落,这点打击算得了什么,反正不能考秋闱,远比上次考秋闱时要轻松随意。
程箴不知不觉中,受了程子安的影响,笑道:“他们估计是看我我长得俊美吧。”
程子安怪叫道:“阿爹,要说俊美,我在这里,阿爹只能屈居第二吧。”
程箴面无表情骂他:“不要脸。”
程子安抚摸着自己的脸,一一笑纳了:“脸还是要的,这么一张俊脸,阿爹,你说圣上会不会看我长得美,点我做探花郎呢?”
程箴继续面无表情骂他:“不要脸!”
方寅听得有趣,别开头偷偷笑了起来。被他们父子的说笑一冲,方寅也就渐渐放松了。
程子安排到了大门前,厢兵接过他的提篮仔细翻看检查,除了一罐子蜜水,程子安只带了一罐子炒面。
程箴考过有经验,带如面饼等吃食进去,厢兵会掰碎了检查。
检查过无数提篮的手有多脏,自不用提。
带炒面进去,罐子一摇晃,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蜜水则既能提神,又能解渴。
反正到了天暗时就会出考场,早上吃饱了,中午对付一口,完全没问题。
其实,科举考几十卷经史,谁知道会出到哪道题。
作弊除非代考,或者泄题容易些,如夹带这种,等于是大海捞针,撞运气。
唱了名,核对过试纸,拿到了考号,程子安进了贡院。
后面程箴与方寅也陆续进来了,不过他们分到了不同的号,进去之后就各自分开了。
程子安深吸一口气,使劲闻了闻,不禁偷乐。
没闻到臭味,远离茅厕,这是成功的开始。
为了防止舞弊,考生不得带纸入场,考场所用的纸张,与录名的试纸一样,官府衙门独有。
程子安摆好了笔墨砚,静待其他考生进场。
监考官是州府的推官,以及两个学政,除了他们之外,考场还有厢兵把守。
学政宣读了考试规矩,尤其是严禁作弊,很快便发放了试卷。
程子安拿着试卷,不紧不慢先看了起来。
“见有礼于其君者,如孝子之养父母也,请以下文对。”
程子安窃笑,这道题,他刷到过。
开始就撞了大运,好兆头啊!
考官在考场内不断巡逻,神色严肃。
程子安视而不见,不紧不慢磨好墨,在空白试纸上,先试了笔墨浓淡,再提笔稳稳作答。
“见礼于其君者,如鹰鹯之逐鸟雀也,谨对。”“注2”
通篇下来,程子安没写一句“未对审”。
未对审则是答不出来,也要守礼懂规矩,必须礼貌作答。
答完之后,程子安再仔细检查一遍,他一共刷到了两道题,暗戳戳偷笑。
第一天,稳了!
过了午后,陆续有人交卷。程子安就随大流,交了卷出门。
没一会,程箴与方寅也陆续出来了。看他们的神色,应当都考得不错。
回到崔家,因着他们考试,家中安安静静。许氏与方氏,崔素娘亲自送饭送水,连崔耀光都不敢来打扰。
日次是疏注,出经史中的某一段,回答释义。
今日的考题比前一日的要难,释义解释水平的高低,要看教授夫子的本事了。
背诵于程子安来说,才是最难的地方。释义除了夫子教导,关键在个人的理解能力。
程子安的理解能力自是一流,他考得尤其轻松。
最先交卷的考生,比昨日要迟许多。程子安不急不躁,吃着炒米就蜜水,等到有好些人交卷之后,他才随大流交了卷出去。
程箴最先出来,方寅等到快天黑时才出考场。
程子安与程箴等了一会,留下不放心赶进城陪考的方大牛等着,他们先回了崔家。
方寅被方大牛送了回来,不过他的神色比较轻松,道:“我生怕答错了,就答得慢了些。”
程子安理解,道:“仔细些是好事,时辰不早了,先用饭吧。你阿爹回乡也晚了,就让他歇在这里。”
方寅一心想着考试,回过神,窘迫地道:“我与阿爹,给你们添麻烦了。”
程子安笑眯眯道:“方大叔带了莲子,新鲜的藕,老母鸡,好些吃食来呢。舅舅舅母都高兴得很,说托你们的福,能吃到新鲜的吃食呢。”
崔家当然不会在意多个方大牛,毕竟方寅的成绩在那里,有的是人抢着结这个善缘。
方寅听后松了口气,与程子安说起了考题。
程子安道:“先别关心这些了,吃完饭我们读书去,准备明日的考试。”
方寅一听赶紧打住,饭后与他们父子一起,温习起了书。
程子安经常临时抱佛脚,所以他没什么考前要休息好,放松的想法。
当然,放松是指不紧张,而非考试期间不再做题看书。
身体已经养成了习惯,处于紧张备战的状态,等考完,将书扔掉也不迟。
连续考了几天,程子安心中大致有了数,最后一门策论文章不出错,举人的功名,他就稳拿了!
熟门熟路进了考场,程子安看到了考题。
题目出得很简单,出自于《大学》的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越是简单的题目,越难答出精彩,让阅卷的考官眼前一亮。
学政喜好平稳,又要答得精彩,等于在挖坑,让人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
程子安认真斟酌之后,还是走了稳妥的路线。
秋闱不能出错,春闱面对着全大周的举人,群英荟萃,可以另辟蹊径。
破题点明何为大学之道,为何要讲究“大学之道”。
随后引经据典,写明这般做的好处。
程子安加了些大周的时政进去,比单纯引经据典要高明。
且在前面加时政,是为了他后面的扬。
程子安没提自己的抱负,改捧天下读书人的抱负,最终目的,是捧当今圣上。
圣上的贤明措施,方引得天下士子归心,报效朝廷。
加了时政策令,马屁拍得有理有据,文章就显得厚重,不虚浮,投了主考官的胃口。
程子安先写了一遍草稿,再工工整整誊写。
随着天色暗下来,所有人必须交卷。
三年一度的秋闱,正式结束。
考生们出了考场,各种反应精彩纷呈。
有人笑,有人嚎丧,有人念念叨叨,有人目光呆滞,有人淡定自如。
程子安便属于淡定自如这一类,程箴亦差不离。
方寅脸色苍白,忧心忡忡:“我总觉着,策论文章没能写好。”
程子安将考篮一扔,叉腰道:“回去我要啃猪蹄,大口吃肉,再大睡几天!这该死的炒米,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吃了!”
“阿爹,将我的书本都拿去卖了,通通卖掉!”
“阿爹,别管我啊!我要睡觉!”
程箴无语,千山跑上前去捡他扔到地上的考篮。
方寅看傻了,回过神后笑了起来,学着他那样将考篮一扔:“总算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程子安回到乡下,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誓要将考前的辛苦,全部补回来。
终于到了放榜这一日。
程家不见了程子安,急得到处寻找。
程子安在牲畜棚前,一手揪住哞哞叫的牛鼻子,一手拉住驴子的缰绳,神色无比严肃。
“我与阿爹都中举了,听到没有!一门父子双举人!”
“我不但是举人!还是解元!”
“解元是什么,秋闱考试第一名!”
“哈哈哈哈,老子这个学渣,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了第一名!”
“要是你们不知道,花花草草不知道,就是我的失职!”,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