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和漫长的黑夜, 都散开了。
那些静默的黑压压的无数人影,此刻清晰地佝偻着站在那里,垂着头, 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好像在喃喃自语。
但声音完全被吞没了。
只有某种格外恐怖的光亮,让我们所有人不得不仰着头, 呆呆看到上方多出了一个巨大的、圆润的、乳白色的圆盘。
它太大了,太亮了。乳白的光芒在偌大的陷坑中黏稠地蠕动拥挤。
清晰得能看到它毛刺朦胧的边缘, 胶质般弯曲着。
上一次,我的理智不停告诉我,这是月亮这是月亮这是月亮。
但此时这片月之镜中,是无数惨白褪色的畸形人体在无声哀嚎,拥挤着,融化着, 反颔的面骨和肌肉互相与对方粘连在一起。在拥挤中一滴一滴的“色彩”被挤压, 伴随着丰沛的羊水, 自上而下滴落下来。
那些腥黄发红的浆液就这样一直滴落覆盖在我们的头上,脸上, 很快在风中凝固, 变成了仿佛在生锈的泥浆。
这就是来自陷坑母体,一刻不停的温柔注视。这不是月亮, 是它温暖的子宫, 是它潮湿而温情脉脉的白色独眼。
一条同样满是泥浆的地道,不, 脐带,就从上面悬空下来,一直垂落, 一直垂落,有形又无形地穿过我们,串联我们的腹部,直到连接上此时营地中的那个地道入口。
向上攀爬逃离或纵身跃入地道深渊,通往的都是同一个结果,同一个永恒的胎宫。无限的莫比乌斯环就此完成,将开端和末尾永远相连。
而被那些劣质畸形胎儿的色彩和羊水滴灌滑落的我们,就是因此呈现出了一种,五官灌满淤泥并不停开裂的形貌。
一瞬间,有一个声音癫狂地在不停质问我,作为“人”要怎么样才能低下头,在这样极度的疯狂中,保持理智开启一场投票?
我以为八年前的夜晚,那些伙计是不愿出声,现在才知道在这可怖的月光中,谵妄和恐惧无边无际,根本动弹不得。
那么我昏迷的这几个夜晚,是谁,为所有人做出了选择?
我的额头不停渗出冷汗,一个冰冷而悲哀的答案让我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我听到背后一声长长的叹息。
严二掌柜的声音在背后,熟悉又陌生地轻声说:“顾问,如果能撑到下一个晚上,可以把所有规则都想明白吗?”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慈祥,甚至有些温柔,温柔地像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被睡袋完全束缚住的狭窄视角里,我看到严二的脸不知何时发生了形变。那张脸庞的颧骨和面骨微微拉长,像狗或者老鼠,将要撕裂了面部皮肤顶出来。
“先选我嘛,我比较特殊。”他轻松地笑了起来,那是一个非常欣慰且如释重负的笑容,在畸变的五官中异常可怖。“明天你们不乐意投票就算了,多解谜。”
我浑身发抖。
像一道闪电劈在头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犯同一个致命的错误。
和这个致命错误一起疯狂涌入我脑海的是源源不断的明悟和绝望。
就像当初面对高六,我傲慢刻板的认知错误下,事实最终告诉我是“她”,不是“他”。
这一次我也错了。
当时,徐佑是怎么给我介绍这位,看起来似乎身份比他还要高一些,一直驻守在陷坑的陌生人的?
徐佑指着镜头里那个面生横纹,有些不怒自威的脸,有些不自然但熟稔地说:
“姓严,严家行二的掌柜。”
徐佑没有说谎。
是我听错了。
严二掌柜,不,闫二掌柜,闫头儿,作为我推论里一直多出来的那个幸存的畸变怪物,就在我眼前,就一直在陷坑营地中永远被捕获着无法离开,被迫缄默地目送徐佑离开,又迎接我们到来。
他被所有并肩作战的同伴遗忘,又因泥中祟的力量,作为陌生人被所有人理所当然地视为同伴,重新成为“闫二”,眼睁睁看着不停有新的同伴进入陷坑的绝境。
在陷坑母体漠然的目光凝视中,作为不完整的死胎,他没有能说出真相的“器官”,只能不停做出暗示。
所以,当他知道徐佑的队伍里带回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张家小少爷”后,他把我当做了蒙昧众人意识的泥中祟,因此才立刻通讯联系车队,在镜头中警惕地审视我、试探我,故意激怒我。
所以,他看见我佯装吃下陷坑土壤的时候会那么失态。
所以,他故意给所有人提供的装备做手脚,创造了一个“九成新”的破绽来帮助识别泥中祟,又第一时间把这些信息都暗示给我。
所以,他提醒还在地道中攀爬的我们,说掉落下去的是个活人,又和野猫配合,把我转移走。
他说他的能力是能暂时把人隔绝起来,一开始的野猫信了,后来的我也信了。
可是,小队长告诉过我,超能力是不存在的。
严二能移动我,是因为作为畸变中被淘汰的死胎,他本来就可以像那些鬼东西一样,在羊水和胎宫里游走行动。
所以,下地之后,在周听卯异变之前,他是第一个发生剧烈异变,在我们面前失控,抓挠脸皮陷入崩溃的人,当时我却天真地只以为他是过度恐慌。
所以,他为我提供八年前的录音,引导我去发现女尸里小队长留下的联系纸条和金属碎片,他引导我去发现并解读那本小册子里藏着的姓名登记表。
所以,他一直在自然而然地说“录音带”。说得多了,一直被各种信息裹挟的我竟然忘记了,一开始在我杂货店里发现的,周听卯给我留下的明明是“录像带”。
他转录好录音,我就听。偶然有的疑惑也被我自己解释为:也许是口误,也许下地时候不方便携带太多播放机器,只能转成录音。反正也足以得到大部分信息。
自诩聪明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过程里,原本能从录像带中得到的画面信息消失了。
这是他绝对不能直接让我们看到的画面。
如果一开始我们这些人看到的就是最后这样的恐怖光景,巨大的冲击下绝大部分的伙计都会直接崩溃绝望。
他也不能让我看到,八年前的闫头儿,长着和现在的严二掌柜一模一样的脸。
所有绝望的信息,都必须从他这里,做一个阈值的限制,再到我这里。
如果我没有崩溃畸变,那么信息在我不停流血昏迷的痛苦消化中二次过滤,才能一点一点给到身边的同伴们。
他只能指望这种没有理由的默契。
“严二……”我艰涩地说,“不行。你让我再想几分钟。不要投票。”
就当是,救救我。
闫二再一次深深地叹了口气,手有点抖,有些惨然地哈哈一笑。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上一次我运气不错,它吃饱了,开始孕育胎儿,结果最后我只死了一半,人不人鬼不鬼的混着。这次不知道运气怎么样……我还挺害怕的。”
“投票的本身,是为了找到它认为不合格的胎儿。再结合你总结的规则,姑且可以认为拥有“家人”保护的是胎儿,独自一人的“流浪汉”不是。”
他说:“我们拿命淌出来的规则现在就是如此,但为什么一定要有个家人?我没有想明白是为什么。”
“哈,算了。”
“喂,头顶上的亲妈。给您买一送一,死胎:闫默,周听卯。”他短促说。
“咚。”
头顶母体的目光猛然落下。
远处不知何处,一声尖锐地哀嚎挣扎着响起。完全同步的刹那,闫默融化。
作为保护胎儿的坚定守卫,母体捕获并清除了窃取养分的墙中鼠。
可怖的光亮消失了,我曾经体验过一次的,那种难以抵御地困倦袭来。
接二连三的倒地声,所有合格的“胎儿”都栽倒入睡,进入了本次平安夜。
被人为掩盖上一层温和轻纱的童年就此中止,分娩的恐怖剧痛要到来了。
香甜而安然的睡意中,我的眼泪猛地流了出来。
温暖的腥黄羊水把我们淹没。
接着,随着阵痛和挛缩,陷坑的四方边界开始不停回缩。腹部一痛,连接着我们的脐带地道向我扑来。
虚幻又切实地,我感到某种饱足从四边八方而来,我回到了那截困住我的地道之中。
上或者下,就像一开始我感到的一样,什么都没有。
这一瞬间,我的脑海里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我曾经看到的一段话。
那是一位作家说过的,他说,人在平原上行走,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这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这堵墙是什么?
是死亡。
此刻的我终于绝望地认识到,是的,这就是死亡。
作为还未出生,等待分娩的胎儿,我在死亡中必须再一次等待,等待并不存在的时间流逝。
我前所未有虔诚地向所有不可知的存在祈祷,祈祷这个平安夜后的白天和夜晚,我们还能在陷坑中活过来,哪怕是作为真正畸变淘汰的泥中祟。
不要幸存,不要完成最后的分娩,不要就此结束这场噩梦。
我深呼吸,把手向眼前濡湿的墙壁伸去。
无比粘滑的墙壁中,其他所有的一切都融化被吞食了,仅剩的只有一些还没被消化掉的金属碎片。
它们就镶嵌在墙体的泥土中,和我们在地道里发现时一样。
束缚我的睡袋已经消失了,我又摸向背后,果然摸到了一开始的背包。
来吧。我对自己说,不要忘记。摸出背包里的耳机,对着耳机轻轻叩动了一声。
我知道,在莫比乌斯环的那一头,那个同样被困住,在陌生环境中紧张的自己,一定能够在某个时刻听到这个暗示,配合我重新开始这场孕育游戏。
“高六,野猫,听我说。”
队伍频道的电流声沙沙作响。
我定了定神,平静地整理自己的思绪。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足够幸运,这是不是第一次分娩的循环。我也不知道,之后我们会不会重新变回白纸,遗忘已经见证过的一切。”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帮我赌一把。”
耳机里轻轻敲了一下,高六冷冽地声音在里面平静地回答我:
“我什么时候跳下去?”
我勉强笑了一下。“万一猜错了没循环,你可就摔死了。”
“嗯。”
“那么……”我用力揉了一下自己的脸,“高六和我们都不一样,她有自我痊愈的特性。我猜这就是为什么,她在“营地”上就能看到我们溺死在羊水里的画面。”
“因为母体将我们重塑孕育的过程里,对我们的破坏,高六是可以通过自愈弥补抵抗一部分的。”
“高六,我会把我所有想到的、推测的信息告诉给你。接下来你会成为我的信息存储器,如果你之后还记得什么,可以告诉给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积累信息,争取时间。”
“对……对。抱歉,我太紧张了。我现在太多废话……”
我大概是难以控制地突然失声了几秒钟,才又继续说:
“野猫,高六的恢复能力有巨大的缺陷,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一旦她有断肢一类的残缺,她的能力就会关闭,我们在循环中的信息累积就会永远关停。”
“……作为陷坑规则里,她必然对应的那个“家人”和守卫,你必须不顾一切保护她。包括现在,看她去死。”
“闫默最后的那个问题,我已经想明白了,为什么一定需要一个家人。”
“因为,不考虑人的傲慢,“胎儿”的孕育和分娩,为什么一定要是胎生呢?”
“我们应当是一个,类似生鸡蛋的东西。被保护的那个,是里面的鸡蛋黄。而对应的那个家人,是她的鸡蛋壳和鸡蛋清,给她提供养分和保护。越是血亲,营养的传递损耗就越少。”
“所以只能是一个选择一个,不能多也不能少。”
“所以每次白天,总会有一个人死去。那其实是作为养分,自然地在完成胎儿认定后,被母体认为必须被吸收和清除。而执行指令,杀死这个人的,就是前一晚和他结对的那个家人。”
“所以,他们不管在哪里,在何时,没有任何防备。”
“野猫,高六。胎儿的选定一定会是最健康强壮、有最紧密血亲作为养分供给保护的那一个。这次能存活的那个幸运儿,我确定一定是能通过自愈保持最完美状态的高六。”
“所以,高六必须选择去死,在被成功分娩前就死去,迫使这次孕育的循环继续开始。这样,我们才有机会想一想,有没有其他方法,让我们其他人活下来。”
接着,我没有停顿,用一种近乎冷酷的态度开始自顾自地回顾所有我的发现,不停地说,口干舌燥,头晕目眩。
野猫在耳机里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有些艰难问:
“所以,只要放弃不跳,再过一会儿,我的妹妹也许现在就可以安全地被分娩离开。而我作为属于她的泥中祟,也可以作为属于她的怪物陪伴她出去,是吗?”
“是。”
“如果赌错,也许根本没有再一次的循环,我妹妹跳下来就直接死了,是吗?”
“是。”
我笑了起来。“所以我选择跟你们说实话。我这个人嘛,一直这么缺德,不喜欢封建糟粕,但喜欢道德绑架。我不甘心哎。”
“嗯,顾问回见。”
高六淡淡说,耳机里她凛冽地笑了一下。
“哥,我跳了,你认真看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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