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只知道我的杂货店被完完整整连墙带地板挖出来,安置在这个巨大的车厢里。但我从来没去想过,房间的大小和车厢体积是否完全对照。
我的背后,车厢的尾部,居然一直有个空间。有人就在墙后,日日夜夜沉默地“看”着我。
那个声音很低,我像是在哪里听过,但被墙体异化了难以分辨。
我只能从沉闷的回音里判断出来,墙体内隐藏的空腔非常狭小。那个人说:“不要多想,徐然兴。把注意力放到别的事情上面就好。”
我立刻条件反射:“徐佑他们知道你的存在吗?你和张家是不是一路的?你知道我不是——”
墙壁里没有回答这两个问题,只是对我说:“你的直觉有时候太极端了,会提前看到上浮中的危险,迫使你去行动起来争取一个尽可能安全受控的环境。这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不是好事。”
“睡吧,给你守夜。这几天不要再回忆,不会有事的。”
我立刻又问:“你叫什么?我们认识吗?如果你不说,我会立刻叫人进来把墙砸烂。”
墙中人不说话了。
心脏突突直跳,我压着声音再次重复我的问题,脑子疼了起来。但墙中人没有再出任何声音,不管我怎么质问利诱、威胁卖惨。
一瞬间的焦躁让我立刻就想喊人。
不,不能砸墙,不能让其他人目击墙中人的存在。理智为我做出了没有根据的判断。
我缓缓后靠,爬满汗水的后背靠住墙面,感到一片冰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中充满了无数疑问和挫败。
——等等,守夜?
墙中人刚才说什么?现在是清晨,我刚刚捧着早餐让徐佑出去,然后降下了杂货店的卷闸门。
“啪!”
床头灯亮了。
像是被惊醒,身边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有人在旁边不停喊我,声音焦虑。
我一震,放下手,发现床边全是人。同时床头柜边的餐桌上放着数份食物,像是反复热过又都放凉了。而那扇卷闸门,被暴力破开,外面新鲜的空气连同夜色一起席卷进来。
徐佑和小队长都脸色铁青,出于对未知的忌惮不敢乱动我。
“早餐后,你一个人在屋子里直到天黑,期间怎么叫你都没有回应。透过窗户我们看到你一直坐在床上低着头。”
队伍里一个不算太熟悉的面孔说,为我检查体征。“还能记得发生什么了吗?”
【不要去回想。】我的脑海里重复着墙中人的提醒,身体则因询问自行做出了反应,想起这些天经历的种种。
我这些天,和所有人的互动,大部分都在夜里,背景总是晃动的篝火。那时候我习以为常,没有觉得不对过。
“我经常这样吗?”
我问一直无意义地坚持睡在杂货间地板上守夜的徐佑,冷静地让我自己都感到陌生:“我的时间似乎在快进,一直停驻在夜里。”
“车队之前每晚都要停下来扎营修整,是行进需要,还是因为我?”
身边的讨论声问候声刹那被按了暂停键。
我的眼神扫过突然闭口不谈的每一个人,被避开视线,最终停在徐佑那里。
这些天队伍里那些人,对我过于盲目的敬畏;我随口开玩笑后所有人近乎夸张的相信和凝重;还有徐佑藏在重视背后对我隐约的不信任,此刻有了一个更合理的答案。
一路上,一直存在着某种异常。我或许已经深陷其中。
他们见过、产生过畏惧,并因为这份畏惧无限拔高了对我本人的评价和臆想。徐佑这个经验老道的领队也许知道更多,对我可能带来的后果,本能抱有警惕。
十九个,我环顾围在我床边的人,里里外外站满了,像是四周合围的墙。铁质胸牌的玻璃壳在灯光下影影绰绰。
除去必须守在司机舱室和物资尾箱的个别人,队伍里所有伙计居然都在这里。在我刚才恍惚的时刻,一眨不眨全部盯着我。
我突然想起一个说法,说人是很难控制自己不眨眼的。
只是很多时候眨眼这个举动被自己忽视了,误以为自己能做到长久不动地睁着眼。所谓“一眨不眨”只是个谬论。
这个说法下就有人提出,说一个人做不到的事,分工给尽可能多的人数轮流接替。每个人只保证一秒两秒的睁眼,就可以最大可能避免这种不自觉的误差。
分工给十九个人,一起看着我,能做到吗?
房间被摁亮的灯光晃得我眼皮发疼。
“站在灯下,看着,别回头。”我喃喃对自己说。是啊,我怎么忘了。
那个岗亭的夜晚原来没有结束。作为猎物,我还在无知无觉地逃亡。
我口干舌燥,环顾周围人,踉跄起来走到门外。一群人立刻紧张地跟着我开始移动。
从外面的视角看车厢,模糊的轮廓和我房间的大小在肉眼看来似乎完全一致。关上门后,铁皮车厢完全笼罩在黑暗中,只有一扇狭小窗口囫囵亮起。
我又走进去,沉默在收银台下翻出已经落满灰尘的工具箱,拿出修水管用的锤子。
“砰!”
锤子用力砸在了床头后满是挠痕的墙面上。
边上人完全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我砸累了,跌坐在地上剧烈呼吸。墙面很丢人地只碎下来一些墙皮,搞得我擦着汗又有点想笑。
不知道是谁轻手轻脚接过了我手里的锤子,上去接着砸,还有人拿来了电锯。我没有阻止,有种很奇怪的直觉,知道墙后已经空无一人。
很快,水泥、钢筋和尘屑满地,我的床虽然被伙计盖了个防尘罩,上面也已经完全不能看。
一个半人高的窟窿出现了。
不是我神志失常后的幻觉,墙体背后,真有一个狭小的空腔。大量被处理过的食品包装袋就丢在地上,上面残存着小半枚新鲜鞋印。墙角还有一只干瘪脱水的灰老鼠残骸。
墙中人是存在的。
那个人就像这只墙中鼠,因空间狭小无法转身无法移动,也看不到墙壁之外,但依然持续直视着前方。
想到这个画面,即使墙中人似乎对我表有善意,依然令我不寒而栗。
车厢内墙体后的空间和痕迹,让整个队伍几乎是应激了。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对着那个窟窿检查、拍照、争论。
我捏着筷子,把已经冷了的一份餐盒打开,面无表情吃完,觉得很饿。第一次感到普通人果然是有点废,饿个大半天就受不了了。
“车队继续走,都出去吧。”
冷掉的米饭有点硬,喇得我嗓子发疼发哑,“领队留下给我调监控,这时候了别扯皮说房间里没装。小队长你出去调度队伍,其他照旧。”
徐佑给我递了一杯热牛奶。
这是一路上我第三次喝到。第一次是我在岗亭被困后,次日浑身是伤在房间醒来,世界从此如脱缰野马。
我握着在手里一口一口仔细地喝,糖分和热量让我发冷发麻的脸颊慢慢回温。我抹了把脸,让他一起坐着等。
监控和读取存储的笔记本很快就拿了过来。
这群神经病在房间足足装了二十六个针状摄像头,据说每天都有人轮班负责把监控检查一遍。
我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自嘲还好那天看监控的哥们不大聪明,看见我嚼口香糖了没反应过来揭穿我。
二十六个摄像头用不着都看,我选了一个在我床头正前方天花板上的,那个视角差不多辐射了四分之三个房间范围。
录像存储卡推进去,开始播放。
屏幕里,“我”正在房间里捧着早餐,脸色困惑又有些紧张。
时间显示是清晨7点32分。
从室内的光线和画面中“我”的目光方向,房间的卷闸门应该已经降下来了。
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屏住呼吸,心跳有点乱,做好了房间里会出现异常状况的准备。
奇怪的是,画面里的“我”只是眼神有些涣散,回忆着什么发呆。
接着,床上的“我”陡然快速往四周看了一眼,额上冒汗,嘴里喃喃说些什么,不断后退,最后把背贴在了墙上。
这样子像是单纯癔症发作。我心浮气躁,把视频直接加速往后拉,想看看发生异变的时间点在哪里,我和墙中人对话又在哪。
没有。
居然没有。接下来漫长的进度,整整8个多小时,包括伙计们中途发现不对喊人破门,再到“我”被一群人围住,“我”都只是做了这一个举动。
唯一细微的差别,只是“我”在不停喃喃自语的时候,像是疲倦了,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就像队医说的,我只是坐在床上低着头。
倒带,录像重播,这次我看得非常仔细,企图看明白自己的口型在说什么。
某种异常熟悉且不舒服的感觉告诉我,这很关键。
墙后的空隙和墙中人既然是存在的,那么我在今天做的一切,一定有意义。
“这儿。”徐佑突然说,按了定格。
画面中的“我”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把角落放大,那已经是这个摄像最边缘的角度,模模糊糊很难看清,只是似乎有一点黑色动了一下。
我缓慢地想起来,应该是我原本放在床头的那本黑封皮日记本,大概是夜里被猫拨弄下去了。
徐佑喊了一个负责监控的伙计,给我们找正面对床边日记本的录制摄像头。
“滋……”
笔记本电脑发出细微噪音。
我忽然觉得有点渴。“徐佑,你去最后排的货架,帮我拿个2升的可乐行吗?和泡面薯片那些一起都在箱子里没拆封,可能要找一会儿。”
徐佑一顿。
“去吧。”我脸色发白,坚决推了一把,看他转身。
新的画面出现了。
伙计把监控调好放大,呦了一声,“还真是日记本,难道是被风吹才动了一下?”话没说完,他猛地站了起来,摔在地上,一瞬间剧烈地张大了嘴,好像要大叫,却完全失声。
我遍体生寒,全身痉挛,完全喘不上气。
日记本确实动了一下。
后面非常模糊且微小的,是一丁点白色。那点白色探出来,用一种非常古怪僵硬地姿态,翻开黑色的日记本。
那是一只手。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因晕眩尖锐耳鸣。监控伙计也许不知道,我注意到的,还有被翻开那页日记本的内容。
那是日记本的空白页,上面黏着一张看似很寻常的旧报纸剪纸。
我立刻意识到,我这一天低着头不停在念的就是上面的新闻。一则让我听过无数遍倒背如流的新闻。
那是半年前,城北流浪汉在地下车库,咬烂了走失宠物狗的脸。
不同于过往,我是头一次看到报纸上,有张巨大特写的流浪汉的脸。他只有半边破烂的脸皮,正捧着一团模糊的血肉撕咬,佝偻着,直勾勾盯着镜头外。
就算日记本摊开的角度那么歪斜,还是倒着的。我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
是徐佑。
“啪嗒。”
可乐被放在床头柜上。
徐佑不知何时走了回来,站在我身边,也无声探过身,向屏幕内望去。,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