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过人。]
[教我剑道的师父说, 剑是杀人的技术,如果不用来杀人,那就毫无意义。那时候他看我的眼神, 就像是在看一把剑,一把即将用来杀人的剑。]
[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如果我不杀死他, 他就会杀死我。不,应该说如果我不能让派他来的人满意, 那我就会跟不够锋利的剑一样被折断。]
[所以,我杀了他。]
北小路真昼还记得那年的盛夏,他在家里的道场坐了很久,心想要不了多久警察就来抓他了。毕竟为恶者应得到惩罚,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
但是没有。
剑道师父被认定为失足坠崖而死, 道场的血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没有人问他那天发生了什么, 就好像警察来的时候没看到尸体旁边的他。
新来的师父说,你做的很好。
——那个人很满意。
就像是要告诉他这样是正确的一样,那之后的每次出师都伴随着你死我活的较量, 所有师父都不喜欢自己,他再清楚不过。
那座小镇如同蛛网编织成的牢笼、精心排演的木偶剧, 无论看向哪个方向, 迎来的都是异样的、视而不见的目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正常的是他吗?
北小路真昼没有得到答案。人会渐渐习惯,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如果做不到就会被杀。
直到那个时候。
加入那个聊天室其实并非偶然,那个深夜他给自己缠完绷带,在网络上发布了名为<<如果我生来就是为了去杀人的, 那我应该早点死吗?>>的帖子,引起了一群人的注意。
聊天室里活跃的中二病们闻讯而来,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欢乐地给他提出建议。
有人说没救了要不然毁灭世界吧,有人说少年你这是病得治,还有人说难道你是跟我同一批次的实验体,最后快乐地把他拉进了当时还叫北神组的聊天室。
里面的人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尚不清楚世道险恶的他看到大家天马行空的讨发言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群天天想要毁灭世界的神经病都活得好好的,那他活着好像也没什么。
——虽然后来他才发现大家得的是中二病,真正有问题的只有他自己。
但这并不影响那段自由又充满绮丽幻想的浪漫邂逅成为了他灰暗生活里唯一的色彩,就像寂寥冬日里枯枝上的第一缕阳光。
后来漂移,也就是萩原说,人没法选择开始,也没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但既然你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对,那就试着去改变吧。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们会去接你。
[可是,在这座城市里,我根本无处可逃。]
[同学看到我的时候越来越少了,美夏和那家伙有次问我频繁请假是有什么事吗,我说只是感冒而已,过段时间就回去了。]
[维持着一戳就破的谎言,编织虚假的故事,这样的生活还能持续多久?]
[我意识到的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那个银发的男人来琥珀川,是在一个很冷的深秋。那天他从学校往回走,听到背后传来陌生的脚步声。
他对生活在这座小镇上的所有人的脚步声都很熟悉,能来这里的——野猫、杀手,还是新来的老师?
对方靠近的瞬间他就扔掉了书包,不管是躲避还是反击都已经习惯,但这次的情况显然不同。
跟以前那些小心翼翼到出师之前都不敢真正动手的师父们不同,新来的老师上来就带着直白的杀气,毫不留情,冰冷的黑色金属紧贴着裸露的皮肤,那一瞬间他甚至有种自己真的会死的错觉。
不,那不是错觉。
事实上那个银发男人确实是想杀他的,卡着脆弱的脖颈把他按在墙上,墨绿色的眼睛透着冷漠杀意,北小路真昼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天,只是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死亡。
那个男人接完电话,才把从刚才开始就一动不动也没有挣扎的北小路真昼甩在地上,居高临下地说:“我是你的新老师。”
北小路真昼抬头去看,那个男人像是在说——做不到就杀了你。
那年他还在读国中。
新来的老师告诉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后不用去学校了。第二件事是——“不管想要什么,先从我手里活下来”。
从一开始就宣告了跟其他师父的不同,北小路真昼知道他能继续伪装平静的生活彻底结束了。打不赢、无论如何也打不赢,以还未长成的身体和更擅长正面战斗的经验,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赢的契机。
跟以前的师父们不同,新老师毫·不·介·意失手杀了他。
生死相搏的训练仿佛没有止境,银发的男人根本就不关心他受了多少伤,不满意的时候就扔在外面不管,每次在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北小路真昼看到的都是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如果不是幕后的人阻止他也活不到今天。
这样压抑到喘不过气来的日子持续了不知道多久,家里的电话线被切断,警察对发生在这座宅子里的事置若罔闻,路人听到声音也不会来敲门询问。
直到来拜访的同学敲开门,他说只是在家休息而已。
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师就靠在墙边,班长说你很长时间没去上课,大家都有点担心你,北小路真昼摇摇头,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唯一的笑容。
“我没事,医生说再过段时间就能回学校了。”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就像是分割里外的牢笼,夕阳的余晖被挡在门外,他站在那里很久不动,最后低声说我按你说的做了,不要杀他们。
老师说你很在乎他们?有弱点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天染血的名牌被扔到他面前,老师拽着他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扯起来,然后说:继续。别浪费时间。
但有那么多时间能做什么?就算他还活着,以后会是什么样?
北小路真昼想起那时候漂移说过的话,已经发生的事情确实没法改变,平静安逸的小镇变成了反复折磨的噩梦,他总有一天要在这座牢笼里化灰。
他也有段时间没联络过聊天室里的人了,没有那样的时间,更没有那样的机会,在某个寂静的夜晚他选择逃离小镇,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抛弃一切的大逃亡。
离开这里、他必须要离开这里。
去哪里都好,反正逃离现在的生活,就算永远不跟认识的人见面也好,那样他们或许还是安全的。
“……”
[但是,我想错了一件事。我所处的牢笼之外,不过是更大的牢笼。]
[路过的居民可能是他们的眼线,看到我的警察只会向某些人报告,不管那里的道路都有人看守,就好像我一直以来认识的世界都是一个骗局。]
[这不是牢笼,一开始就是怪物凝视的巢穴。]
被抓回去的时候北小路真昼其实想过事情会变成什么样,他在逃亡的路上最后给萩原发了消息,但那时候萩原不在,回复他的是松田。
他说自己要跟父母去国外居住,可能有段时间没法联络了,聊天室里的人都祝他在国外过得开心,就连“诞于地狱の科学家”听说了这件事,也说可以去美国找她。
他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没能再联络他们,因为老师把他扔在家里的地下室,黑暗将一切笼罩,临近新年的冷意几乎将心脏冻结。
可是当他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才意识到,真正的警告刚刚开始。
弓道社的社长是个非常热情的人,北小路真昼就是因为在进入国中的第一天被他拉走,又不擅长拒绝才加入了弓道社。
他死在深夜的道场,一张弓穿透他的胸膛,印着“今年弓道大会必胜”的运动衫被血染到看不出字来。
“住手……”
第二天死的是他的同桌,那是个很少说话的孩子,总是坐在那里看书,但在北小路真昼忘记带便当的时候,也总会把便当的一半分给他吃。
他死在学校的天台,怀里紧紧抱着那本书,就像是在安静的午后酣眠。
“……”
第三天死的是风纪委员长,要说熟悉也没那么熟悉,只是北小路真昼深夜回到家的时候总能碰到对方,偶尔也会被叫住然后看着她给自己包扎一下伤口。
她死在自己家里,父母也一并被杀死,那张照片里卧室的窗边还有他们手工课一起做的风铃。
“我不会逃了!别继续了!求你了……我求你……”
老师是对的,有弱点不是什么好事。那个班上的同学,他们一起度过了不到两年的时间,还有很多人都是国小时候就认识的朋友。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因为自己而死,染血的照片一张张落在地上,新闻报道里国中生连续死亡的消息就像一场并不好笑的玩笑。
从收到第一张死亡照片的时候他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他选择认错、妥协和乞求。
训练也好,死掉也好,怎么样都好,他不想再这么下去了。
但老师没有理他,任由他在地下室里一点点崩溃,直到照片在他手里叠成一摞,那个银发的男人打开门,用跟往常一样的语气说:
“给我搞清楚,如果你死了,我会省很多事。”
那之后的噩梦里还有琥珀川的同学们当初的笑颜,他无数次从过去的欢乐里惊醒,在血味和药味里意识到那段时间早就消失不见。
生活似乎回到了没有被打破平衡时候的模样,但他知道完全不一样了。
老师偶尔接到那个人的电话,提起他的时候从来没有过什么好语气,就好像打算把他杀了就走。
他第一次有很想杀死一个人的想法,但找不到任何机会,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看遍了同学的死状,最后已经快要麻木。
那天老师说,还剩最后两个人,我给你一个机会:杀掉一个,另一个就能活下来。
——这是「测试」。
那片沉淀着暗星的墨绿色将正午的阳光吞没,风衣上落了点纯白的雪。干燥的空气里有湿润的烟草味,老师的脸上写满不耐烦,染血的银发末梢垂落在北小路真昼脸上。
老师的声音依旧很冷,于这片冰天雪地里被冻结,那是讥讽的、跟往常一样想要快点结束工作的语气:
“连个人都不会杀了?”
他一开始、一开始就没有学过这种事。杀人是不对的、人是自由的、活着是幸福的,从小时候开始一点点建立的观念被彻底摧毁,可他总是会想,不正常的是他自己。
外面的世界应该是他想的那样,应该是大家说的那样美好,而不是他记忆里的谎言,被设定的剧本,虚伪的假面和隐藏在暗流下的真实。
所以,那时候——
他从琥珀川逃走了,来到东京,远离过去,想要逃离所有的一切。不管是那时候猜测的家族也好,更可怕的东西也一样,他只是想获得一点微不足道的自由、或者不牵连任何人地死去。
“你知道,”北小路真昼说,“你知道他杀不了我。”
过去的记忆在那短短几秒的时间里宛如黑色的淤泥将他掩埋,那样的窒息感重新变成枷锁捆缚于灵魂上。
但有一只手、不,有很多只手将他从这片泥潭里拉出来,就像萩原说的那样,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会有人向他伸出手。
哪怕只是微末的光,也足以照亮被淹没的灵魂。
杯户商场附近,摩天轮下,旧仓库。
熟悉的话语,地上的尸体,还有那个早就离开的老师,让他一瞬间就差点以为自己回到过去的人。
北小路真昼按住了紧贴着自己额头的那把枪,声音很轻,但比过去他跟这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坚定:
“如果要杀我,你一开始就应该亲自来。所以你找他来是想警告我,对吗。”
熟悉的银发在迎面吹来的风里掠过眼前,老师看起来跟五年前似乎没什么区别,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更成熟了那么一点,比起当初偶尔会露出的厌烦神情,现在从他脸上已经看不出多少情绪。
他握枪的手也没动,声音冷漠:“我警告过你了,要逃走就只有一次机会。是你自己要见我的。”
“……”
等等、等等等等。
北小路真昼忽然回过神来,他想起来了,就在十几分钟前杀手帮他把“本教主就在这里等着他们”的录音发给了雇主,这才是老师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吧!
他想起来了!
所以老师只是打算给他一个警告,随便找了个杀手来通知,但他自己把这人给喊来了啊!
不要啊!现在退货还来得及吗?!
空气里的杀意仿佛带着一丝丝的恼怒,北小路真昼终于知道这人刚见面就杀的怒火来自于哪里了。
他在心里纠结了半天,极其小声地问:“你能当今天没见过我吗,老师?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虽然你要杀我,但既然没当场干掉我,那这件事还是有商量的对吧!对吧!
银发的老师听到这样的话,果然显得更不耐烦了,他动作缓慢地收起那把枪,在那个瞬间北小路真昼就觉得不对,强行抓着地面的缝隙把自己从原本的位置挪开,腿风擦着他的脸过去,下一秒两个人就在这里打了起来。
跟这场近乎一边倒的搏斗相比,几分钟前发生在这里的战斗就像是无害的表演赛,北小路真昼满脑子都是他今天就要死在这了,但该躲开的时候还是顺着身体记忆让伤害降低到最小。
后脑勺还在疼,但完全算不了什么。被敲了一闷棍的北小路真昼现在是无比的清醒,比当初看到廷达洛斯猎犬出现的时候还要清醒。
“我——”
“原本不是我要杀你。”银发的老师把他以前的学生摔在地上,踩着北小路真昼的脑袋,俯下身来说。跟以前一样没用,他想。
但既然被喊来了,那当然得做完他过去没做完的工作。
他无情宣告:“你已经暴露了,再逃也没用,与其变成那样,还不如我先杀了你。”
北小路真昼被摔得头晕,差点以为自己没听清。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为你好吗?真不像是当初那个老师会说的——倒是起码找个杀人的理由啊!难道不是因为有人犯中二病被叫来,然后一个心情不好就准备干掉他吗?
“那你当年怎么没杀了我?”他问。
“想杀的时候你已经跑了。”
“……”
谢谢你,老师,当初我在你离开琥珀川的时候选择跑路是最正确的,要是跑慢一点就没有北小路真昼这个人了。
北小路真昼发现他现在的心情跟过去差点被杀的时候完全不同,或许是因为他这几年的生活太过丰富多彩,怎么也回不到看到这个人就会下意识害怕的地步。
因为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吗?因为还有会为他哭泣的人吗?还是说这段时间真正地活着,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既然这样……”
他刚想说两句遗言,却看到一团显眼的银色从视线里掠过,利爪在地面上划过的声音尖锐刺耳,随之而来的还有骤然一轻的压力。
准备杀人的老师站远了点,银色的长毛猫出现在他们两个之间,小小一只猫弓起背发出低吼,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北小路真昼顺着往上看去,老师的手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道显眼的、新鲜的抓痕。
坏了,玩枪的人可是很爱惜自己的手的!
“小阵等等!别闹别闹!”北小路真昼一把就把跟银发老师对峙的猫抱起来,任由银色长毛猫在他怀里扑腾,一人一猫在地上滚了两圈。
银色长毛猫对着那边的男人张牙舞爪,但最终还是被他没用的打不过老师的主人给按了下去。
——没用的小说家!让我跟他打一架!
北小路真昼仿佛听到猫咪在这么说话,他紧张地抬头对那个银发男人说:
“小阵只是一只猫,而且你都要杀我了就不要动它……”
但是,那位老师的表情一瞬间就变得非常可怕。
是比之前都要可怕几个度的那种可怕,北小路真昼都有种周围的空气在结冰的错觉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它叫什么?”银发的老师面无表情地问。
“叫、叫小阵(GIN),是朋友起的名字……你应该不会对猫感兴趣吧?”北小路真昼有点犹豫地回答。
说起来,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老师的名字。
不过这么一看的话,都是银毛,这只正在扑腾的猫跟老师也有那么一点点像——只是一点点,猫比他可爱多了。
旧仓库里的气压更低了。
银发的老师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把那把枪扔在了北小路真昼手边,他越是平静,就越是让人意识到他处在怒火燃烧的状态。
整个旧仓库都寂静得可怕,就在北小路真昼猜测这是打算连猫一起灭口的时候,老师开口了:“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试着杀我,我会考虑让你离开。”那位银发的老师说。
“……”
“我不会留手。”
并不是全无胜算,毕竟北小路真昼也不是当初的小孩。但五年、五年里能改变太多东西,老师也不会是五年前的老师,这五年里没有人被困在原地。
如果真的要这么做的话——谁会死在这里?他真的能杀死这个男人吗?
补上没来得及的出师仪式,就像当初他尚未理解世界是什么样的时候就杀死的那些对他怀有怨恨的师父一样。
他们拿着大笔的钱,知晓所有结果,抱着能杀他的侥幸前往琥珀川,最后又跟那个人计划的一样死在了那座小镇上。
那时,有位师父是这么说的:
[无论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无论有多少苦衷,杀人就是杀人,你也好,我也好,从抱着杀死对方的念头拿起武器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罪无可赦。]
[这不是战争,也不是为了保护任何人,我们都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战斗,所以,就算死了,也不要怪我。]
他死的时候,好像是笑着的。解脱、自由,和幸福。那是北小路真昼当时完全不能理解的感情。不,现在也不能。
北小路真昼拿起那把枪,低着头,缓慢地站起来,银色长毛猫依旧被他抱在怀里。
刚才安静了一会儿的猫忽然挣扎起来,发出急切而凄厉的叫声,但北小路真昼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把它放在了地上。
猫焦急地围着他的腿转来转去,咬住他的裤脚,但没用的主人不为所动。
“啪嗒”一声。
他张开五指,让那把枪掉在地上,脸上带着老师从未见过的轻松笑容。接近正午两点钟的阳光盛大到让人眼花,灿烂的金色光辉从他背后照射进来,透过微卷的黑发,仿佛跌落的星辰。
“我不会杀人。你别想控制我。”
这些星辰倒映在暗蓝色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照不进光的瞳孔仿佛也被点亮。那样的笑,准确来说,应该被叫做——
自由。
可那份笑容就在下一秒定格、凝固,消失。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比太阳还要刺目的光、还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忽然从四面八方涌来。
视野里是一片忽然被模糊的黑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听不见了声音。
发生了什么呢?要用能听懂的、最简单的话来说的话,就是在这一瞬间,近在咫尺的某个地方,杯户商场的摩天轮,发生了爆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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