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猗在庆宴的办公室里听着外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应该是联邦军出发去执行任务。
但是她却只能待在房间,连窗户也没有办法打开。
一想到这里就更气了。
竹猗生气地拿出孔月相端给她的夜宵,愤怒吃起来。
说好的参加晚宴, 饭没吃成, 就被带回来,还好孔副官心思缜密,给了夜宵。
联邦政府楼下就是内城的主干道, 因此竹猗能清晰地听见外面的声音,但是却看不见外面的场景。
不止是房间门,就连窗户也被紧紧关上,生怕竹猗趁乱逃跑。
才不会逃跑。
这里有吃有睡,有人陪着讲话, 超好的。
竹猗吃完夜宵, 美滋滋躺倒在宽阔的沙发上, 整个人瞬间陷入柔软之中, 甚至还能翻个身,也不至于掉下去。
真是奢侈。
想了想,竹猗又坐起来,开始呼叫孔月相。
“再来杯奶茶,谢谢。”
片刻后, 大门打开, 进来的却不止是孔月相, 旁边还跟着个陌生男人。
高个,白发,戴眼镜,看上去约莫六十来岁,但是步履依旧矫健, 不显老态。
孔月相解释道,“最近一个月进出过花叶小镇副本的人都需要再次接受医生的检查,这是联邦医学总部的教授,很靠谱,您可以完全放心。”
竹猗眨眨眼,感觉面前这人有点眼熟,但是又完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原身见过。
她站起身,走到医生面前,“需要检查些什么?”
“主要是精神力的稳定性和身体异变度。我先给你做初步的表征检查,然后会带你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那我可以离开这里了?”
虽然这庆宴的办公室很大,但是竹猗更想去外面走走,如果门没有被强制关上,她可以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待上一个月不出门,一旦门被强制关上,她就算趴在门缝边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大概算是某种逆反心理。
“是的。”医生点点头。
竹猗看向一旁的孔月相,却看见本来严格遵守庆宴下达的指令的人也跟着点点头,“这是为了确保您的安全。现在的内城很乱,噩梦侵蚀之下,每个人都可能被堕化。”
“医院多远?”
“3.3公里,乘坐地轨需要十分钟,但是现在内城的公共交通全面受限,所以我会亲自护送您过去,大概在二十分钟左右。”
对答如流。
竹猗稍稍放下心。她在屋子里也听见了来自外面的声音,确实很乱,军人正在集结,远处炮火的声音轰轰作响。
这大概是内城第一次遭遇如此大规模的动荡,甚至不如近地表区域表现得冷静。
在外城,遭遇噩梦入侵,慧子他们只会冷静地扛起武器,蛰伏在角落里,要么等着跑出去,要么等着拼死一搏。
这些生死时刻不过是他们生活中必须经历的一种常态。
难怪,外城的人削尖脑袋也想挤进内城。
竹猗没有什么东西好带的,因此空着手就跟着两个人离开。
政府大楼的灯光暗下来,没有如往常那样灯火通明,狭长的楼道灯光全灭,只有墙壁上小小的应急灯闪烁,看上去也不怎么稳定的样子。大楼里脚步声寥寥,相比于外面的混乱,政府大楼内部反而呈现出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
“走楼梯,电梯因为停电已经关闭。”
“整个内城都停电了吗?”
“是的,堕化物破坏了内城的供电系统,导致大停电,联邦大楼因为有自己独立的线路,才能维持一点亮度。”
人造的太阳严格遵守八小时工作制,不因时令的长短而改变工作时间,而到了夜晚,反正都会被黑暗笼罩,所以也懒得制造月亮,整个地下城都被拖入看不见边的黑暗之中,只有富人区亮起的灯光透着股生活气息。
现在,灯光灭掉之后,地底的阴冷和潮湿也从四面涌来,让人觉得后背泛凉。
竹猗站在楼梯口,看见已经抢先一步走下楼梯的孔月相。
黑暗之中,他的面容看不真切,只有小半边脸被应急灯照着。
“你怎么不下来呢?”声音在封闭曲折的楼道里被反射,听上去有种幽深感。
“太黑了。”竹猗站在原地不动,不止是阴冷和潮湿,四面的墙壁似乎也在移动,不断地逼近,就像是被埋在地下一样,喘不过气。
医生站在竹猗的身后,就像影子,重复着孔月相的话,“你怎么不下去呢?”
“我反悔了。”竹猗脚步往后挪半步,想回去。
她大部分时候都是听话而乖巧的,因为一想到不听话就意味着要自己去做决定去探索前路去摸索方向,竹猗瞬间就懒下来。
但是听话应该得到鼓励,而不是欺骗。
竹猗的脸色阴下来。
她终于想起,自己察觉到的熟悉感来自于何处。
竹猗转身,想推开站在身后的医生,一伸手,却扑了个空,手指直接穿过医生的制服,触碰到身后的黑色虚空。
砰地一声响后。
医生在竹猗的手边炸开,他的体内既没有血液也没有骨肉,只有被羽毛塞满的皮囊而已。
浅灰色的羽毛落下,就像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纷纷扬扬。
竹猗回过头,看见本来走在自己前面的孔月相已经变成沈医生。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沈医生在黑暗中张开手臂,纷扬的羽毛恢复成缩小版的鸽子钻入他的怀中,不见踪影。
而在光明难以企及的地方,沈医生的下半身已经完全融入黑暗之中。
就像是虚空中凭空捏造出来的影像。
在肉身之下,鬼影憧憧,他可以是孔月相,可以是医生,也可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
按照庆宴的吩咐,孔月相每半小时就要去敲一次门,确认竹猗依旧在房间内没有乱跑。
孔月相对于庆宴的吩咐并不理解。
再没有比联邦大楼防护更加严密的地方了,别说竹猗只是一个D级的觉醒者,就算她是A级,也难以在不惊动所有人的前提下离开。
但是孔月相不会怀疑庆宴的任何一个指令。
所以半个小时一到,他就已经准时准点站在办公室前,敲响大门。
“竹小姐,请问您还需要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
孔月相又敲了一次门,重复问话。
还是没有人回答。
他起了疑心,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一边进屋一边说道,“抱歉,或许您睡了,但是我需要确保您的安全。如果您现在不方便,出声回答即可,我会立刻停止脚步。”
孔月相走入办公室,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停下脚步。
没有人。
房间的大门和窗户都是电子锁,全程关闭,一旦被强制破坏将会直接锁死并报告安保中心,而办公室是规则的长方形,虽然大,却并无多少遮挡。平日里只有庆宴偶尔在此办公,一眼就能一个角落看到另一个角落。
所以竹猗究竟去了哪里?
孔月相暗道不好,最不可能的情形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他调取办公室的监控开始查看。
监控是孔月相临时放置在办公室的,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因为庆宴的嘱咐而已,既然要全方位看管,自然不能没有监控。
但是出于隐私考虑,孔月相并未时事查看监控,这只是一个备选方案。
但是现在却派上用场。
当监控打开,孔月相看见竹猗正坐在沙发上。
百无聊赖,翻来滚去,看上去再正常不过。
然而竹猗却忽然抬起头,看向门口的位置,她站起身,走到监控拍不到的地方站着,只剩下一个衣角还在监控画面之中。
孔月相试图还原当时的场景,他看向竹猗看过的地方,却发现只是一片白色墙壁,什么都没有。
但是竹猗确确实实在和谁讲话,只是所有的声音经过监控的转述全部变成了一片滋滋滋的声响。
片刻后,竹猗后退一步,大半个身子落入监控,但是依旧没有看见脸。
她的身体在监控中不断虚化,很快变为透明,消失在房间里。
监控依旧在继续,上面的时间不断跳动,却已经不见竹猗的身影。
孔月相想伸手将监控视频继续倒放一遍,却发现房间里又出现了脚步声。
屋子里还有人!
他死死盯住监控,右手顺便按下呼叫按钮,让驻守大楼的联邦军快速赶来。
视频里,一双手按上了监控的一角,因为离得太近,所以能清晰看见手上的纹路,骨节宽大,应该是个男人。
孔月相紧急截图,准备将视频里的手纹和数据库中做对比。
手的主人在按住监控后,停顿片刻,缓缓低头。
一张脸出现在监控视频里,孔月相却吓得猛然后退,他确实看清了那张脸,但是再一想却什么也不记得。
他不记得自己看见什么,却能感受到一瞬间灵魂战栗感,就像是被人一把攥住心脏,头皮发麻,呼吸停止。
深吸一口气后,孔月相继续凑近,却发现监控视频已经损坏,所有的视频资料全部消失,只有自己刚才的那一张手纹截图还有底图。
驻守的联邦军冲到大门口。
“报告孔副官,联邦军第一大队张森到列。”
“整个联邦搜大楼索竹猗的位置,所有角落都不要放过。”
孔月相将手纹截图发送给认识的痕迹学专家,自己则焦躁地在原地踱步。
他明明看见了!却什么也不记得!就像有人将那瞬间的记忆从自己脑子中挖走一样。
不可看不可听不可言。
这是近乎神灵的存在,亦或者是魔鬼。
孔月相组织语言将刚才发生的一切报告给庆宴。
消息刚一发出去,他就受到痕迹学专家反馈回的消息。
——经鉴定,该手掌并不是人类。
——你在哪里看见的这东西?
*
黑漆漆的楼道里,墙壁不断向中间坍缩,空气很快变得浑浊。
“花叶小镇的事情,是你搞出来的,对吧?”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份礼物。”沈医生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我说过,你被人类影响太深,甚至自愿被囚禁在这样一副弱小的身躯之中。当你站在人类角度,认为噩梦中的怪物是入侵者的时候,怪物又何尝不把人类当成入侵者。当他们在自己世界中生活时,人类偏偏要进入其中,干扰梦境。”
这话乍一听有道理,但是从沈医生的嘴中说出来就成了没道理,毕竟对花叶小镇干涉最深的就是他。
如果没有沈医生,两层梦境中的人不会相遇,自然也无法外溢到人类世界,造成内城的大范围污染。
“这不是礼物。”
“怎么能不算呢?当你以人类的视角看待整个世界时,难免偏激充满狭隘,但是当你站在堕化物的角度,世界会瞬间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竹猗还记得上次离开前沈医生的话。
——下次相遇,我依旧会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所以这就是他给的选择机会?
竹猗走上前,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直视着沈医生,“你是堕化物?”
“不。”看着竹猗终于能心平气和开始沟通,沈医生也恢复了之前的健谈,“我不是堕化物,你也不是,我们是高于人类和怪物的存在,是唯一的同类,也是世间最接近于神灵的存在,只要我们联手……”
沈医生的话尚未说完就已经停止,他看着竹猗,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眉头略为收紧,然后低头,看向从背后插入胸膛的短匕首。
很准很稳也很用力。
如果他有心脏的话,这一刀应该会直接命中。
“你话太多,我不爱听。”即使被发现,竹猗也只是若无其事将匕首又抽出来,“还有什要说的吗?”
没有血。
什么都没有。
甚至在匕首抽出后,沈医生被刺中的伤口也在缓慢复原。
但是竹猗知道,这一刀一定重伤了沈医生。她按住微微发麻的指尖,再一次感慨人类的身体确实太弱。
只是,这么弱的身体却依旧能带给她与之前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在精神病院的日子里,竹猗看不见自己的脸,也没有感觉,她没法知道吃进肚子的食物是什么味道,放在鼻尖的鲜花是什么香气,就连感情也是依照精神病院的教科书在慢慢学习。
开心时要笑,难过时会哭,孤单时希望找人倾诉。
竹猗像个懵懂孩童被医院的医生和护士长领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但在获得这具身体后,竹猗才第一次明白那些关于感情的名词解释是什么意思。
她喜欢这种状态,并不希望被人打扰。
沈医生浅灰色的瞳孔蒙上一层雾气,他的瞳孔并不完全像人类是椭圆的随着呼吸而收缩,而是与周围眼白融为一体的大理石灰。
现在,灰色在加深。
沈医生倒退一步,身体向后倒去,人类的身体消散在黑色之中。
他变成了影子,无处不在,却又无法看见。
“我已经知道你的选择。”声音好像从左边传来,又似乎是右边。
“人类的世界充满偏激和敌对,就算你模仿地再像人类,却依旧只是异己,永远不会被接受。”
“你见过他们怎么对待怪物吗?”
“或许,你很快就会看见了。”
黑暗慢慢散去。
刮过耳边的风如同细碎的刀子划过竹猗的脸,和黑暗一起快速往后退去。
等到眼前再度出现光亮,竹猗的脸上已经多了许多细小的浅浅伤口。这是沈医生对竹猗那一刀的回馈。
他们是势均力敌的同类。
竹猗无法杀死沈医生,沈医生自然也无法杀死她。
*
竹猗慢慢睁开眼,看向前方投射而来的光亮。
是探照灯。
庆宴本来就在附近,在接到孔月相的消息后,加快速度赶回来,正好在楼下堵住竹猗。
“我……”
竹猗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对劲,庆宴的眼神也不对劲。
联邦军列队站在庆宴身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凝重的神情,手上的武器上膛,对准竹猗,眼神中却充斥着慌乱和惶恐。
唯独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庆宴神色镇定,他的右手按在自己的异能载具之上,是一把金色权杖,此刻权杖底部正在往外淌血。
全是堕化物的血液。
和人类一样鲜红。
竹猗的视线慢慢移转,最后落定在联邦军的金属盾牌上。
被打磨地发光的盾牌如同一面镜子,清晰映照出竹猗此刻的面容。
什么都没有。
就像在精神病院之中一样,她再度无法看见自己的脸。
不可看不可听不可言。
超S级怪物。
难怪一贯冲在最前面的联邦军也慌乱起来,如果不是庆宴还站在跟前,他们早就选择撤退。
噩梦检测仪的数值已经达到顶峰,无法显示具体的数字,但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汹涌而来的噩梦。
竹猗手无寸铁站在重火力武器、全副武装的军人中间,哪怕看不清面容,但是她衣衫单薄,肩膀瘦削,就像个刚刚迈出校园的女学生。
两方对峙,倒是军人先怯场。
竹猗微微向前挪动半步,联邦军却吓得连连后退。
直到被军长呵斥,后退的步伐才暂缓下来。
谁见过超S级的怪物,就这外泄的噩梦值,哪怕只是靠近,身体都在不断异变。
他们是人又不是机器,自然会害怕。
联邦军后撤,唯独只剩下庆宴和竹猗两人相对而站。
*
“你见过他们怎么对待怪物吗?”
“或许,你很快就会看见了。”
竹猗按住脸上的伤口,知道这是沈医生在搞鬼,临行前,他确实送了竹猗一份大礼。
就算现在她将这具身体的伤口恢复,盖住所有外泄气息,也无法再挽回现在的局面。
“你会杀了我吗?”竹猗看着庆宴手中的金色权杖。
【S级·裁决:将一切堕化物斩杀】
庆宴没有回答,但是他的行动已经表明态度,一直迟迟未动手只是因为这是在内城中央,如果两个人打起来,那么殃及的余波会摧毁周围所有建筑。
他需要先稳住竹猗。
“可是,我没有伤害任何人。”竹猗试着解释了一下,又停止。她知道,这些话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就像现在,庆宴的权杖之下流淌的全是堕化物的血液,他杀怪物之前有问过怪物的想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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