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竹猗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老鼠在屋顶乱窜。
她从床上翻了个身,又仔细听了听, 夜里的房间很安静, 以至于一点声音都会被放大,而竹猗的听力又比寻常人好上太多。
所以她很轻易就分辨出, 妹妹不在房间里。
整个房间里除了屋顶窸窸窣窣的声响, 就是自己的呼吸声,再没有第二个人。
她站起身, 看着风把窗帘吹起来, 鼓鼓的,就像藏着一个人。竹猗疑惑侧了一下头, 她明明记得自己睡觉前把窗户关上了, 现在却又被打开。
是妹妹拉开的吗?
竹猗走到窗户边,一把将窗帘拉开, 月光照射进来,落在窗户空调外机上的鸽子猝然飞起,扇动翅膀, 飞向月亮, 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好多的鸽子。
竹猗想起今天在小镇中心广场见到的浅灰色鸽子,好像也是这样, 肥肥胖胖,缩在一起。
但是, 夜间鸽子应该回家了,而不是应该出现自己的窗台前。
竹猗将窗户关上大半,只留下一个小缝透气。
在屋子转悠半天后,她觉得有点渴, 索性不再睡觉,准备去客厅喝点水。
然而就在竹猗刚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的时候,她听见了门外的议论声。
很轻,如果不是竹猗的听力比别人好是听不见的。
“她睡了吗?”
“睡了。”
“那就好。”
长久的沉默。
“明天……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为什么不呢?姐姐已经疯了,治疗是为了她好。”
“我……”低低的哭泣声传来,是妈妈的声音,片刻后,哭泣声停止,变成了一声长叹,“我可怜的女儿。”
“没事的,妈妈,你还有我呢。我会照顾好姐姐的。”
谈话就此中断,脚步声响起来,妹妹结束了谈话,往房间里走来。
竹猗在黑暗中摸着墙,上了床,盖好被子,闭上眼。
就在她躺好的一瞬间,妹妹推门进来。
她没有开灯,却能在黑暗中清晰地看见房间中的一切,妹妹径直绕过房间的桌椅板凳,走到窗边,拉开窗子,伸出右手。
月光之下,浅灰色的鸽子不知道从哪里又飞了回来,落在妹妹的手心上,发出咕咕的叫声。
妹妹的声音和妈妈一样充满叹息,拉长声调,“我可怜的鸽子,快飞吧,飞向你们的世界。”
她放走鸽子,走向自己的床,却并没有爬上扶梯,而是站在了竹猗的床边。
借着月光,妹妹看见姐姐紧闭的眼睛和沉睡的容颜,片刻后,妹妹蹲下身子,“姐姐,你没有睡着对吗?”
竹猗没有回答也没有睁眼。
“姐姐,鸽子都飞走了,刚才我和妈妈的对话你都听见了,对吗?”
竹猗仍旧没有回答也没有睁眼。
行走的声音传来,从枕头边移到了扶梯边上,妹妹似乎终于放弃,爬上扶梯,回到了属于她的上铺。
但是竹猗依旧没有睁眼,她没有听见呼吸声。
从妹妹进入房间开始走动的那一刻起,房间里就始终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几分钟后,竹猗的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是妹妹的声音,她从始至终就没有离开。
“姐姐,看来你是真的睡着了。”
她放下心来,回到床上。
片刻后,房间里终于有了属于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
竹猗一觉睡到了天色透亮。
没有做梦。
她一直很疑惑,如果自己在噩梦里继续做梦,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可惜至今没有机会体验。但是想来,这也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情,梦境叠加,一层一层,更加难以逃脱。
妈妈敲门进来,脸上还带着温和笑意。
“乖女儿,太阳都出来了,你们起床了吗?”
她先是看了看下铺的竹猗,然后又看看睡在上铺的妹妹,眼神中流露出溺爱的神色,“妹妹真是太爱睡懒觉了,这个点还不起床。”
竹猗心里默默吐槽,毕竟你们昨晚上大半夜还在絮絮叨叨,睡得晚起得晚这不是常识吗?但是他们却好像都忘记了昨晚的事情。
妹妹在床上翻了个身,语气中透着慵懒和撒娇似的抱怨,“再睡一会,妈妈我再睡一会,我好困啊!”
“今天要去镇子参加祈福,你不要迟到。”
妹妹噌地从床上坐起来,“祈福!好耶!我要去。”
她快速爬下床,抓起放在桌上的外套,又转身看见竹猗还坐在床边,不由凑过来,“姐姐姐姐!你怎么还不穿衣服!今天不能迟到。”
“你姐起得可比你早。”妈妈嗔怪了一句,离开房间,顺带还关上门,“我已经做好了早饭,你们动作快点。”
等到几个人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的时候,奶奶又出现在门边。
她坐在轮椅上,脸色阴郁,嘴里不停念叨着些什么。
“妈,你怎么出来了,我和囡囡她们要出门,你一个人在家注意安全。”
奶奶却猛地甩开妈妈的手,小声的嘀咕变成大声咒骂,“魔鬼!全部都是魔鬼!要下地狱的!”
妈妈脸色变了变,最后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妈,你又忘记吃药,来,我把水给你。”然后拽着两姐妹急匆匆关上门,离开屋子。
*
楼道里的火堆昨天被物业清理,现在只剩下被烧黑的墙壁。
但是单元门口却站着一堆议论纷纷的人。
妈妈本来不想管这些事,她只想快点到祈福的地方,然而周围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交谈的话语挡不住地钻进耳朵里。
“听说两个人都死了?”
“不至于吧,她就剩这么一个儿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即使她不动手,她儿子也活不到几天,还不如两个人一起死呢?免得她出事后,儿子没人照顾。”
看见竹猗一家人出来,站在外面八卦的人顿时来了兴趣,拉住妈妈开始问事情。
“你们听说楼上那家人的消息没?”
“什么?”
“就是那个儿子重病,经常在楼道里烧纸的疯婆子啊!”
“她怎么了?”妈妈看了一眼时间,她可不希望祈福活动迟到,不吉利。本来个人起得蛮早,结果被奶奶耽误一阵子,下楼又耽误一阵子。
“昨晚,她把她儿子杀了,然后自己又吞药自杀,今天早上物业的人打算去找她谈一谈楼道的事情,希望她别再烧火。结果没人开门,物业以为这家人恶意逃避责任,直接从隔壁邻居窗台那边翻了进去,结果吓得嗷嗷乱叫。两个人死得一个比一个惨,地上全部都是血迹,那儿子就躺在床上,眼睛还睁着,人已经没气了。”
妈妈慌张地摆摆手,“不清楚不知道大清早的别说这些,晦气。”
她拽着两姊妹离开了小区。
竹猗却蓦地想起昨晚窸窸窣窣的响声,就像是有人拖着什么东西在地板上走。
*
走过小巷,妈妈又看了一眼黄历。
“今天是不是不宜去祈福。”
先是奶奶,后是楼上邻居,不吉利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难免有些心慌,然而妈妈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竹猗,又安慰自己,“我们不信这些,已经约好时间,不能再改。”
她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加快步伐继续前行。
然而刚走到小镇中心广场的时候,一块瓷砖却从老旧的外墙上脱落掉下来,径直砸在个人的脚底。
妈妈:……
竹猗跟着抬头,看向瓷砖脱落的地方,或许是昨晚夜色漆黑,以至于破旧的建筑物在灯光和昏暗的视线中也会显得簇新而漂亮。
等到白日,太阳出来,人的视线能从小镇的一头望到另一头,破败的本色便凸显出来,
小镇的建筑物在风雨和时间的侵蚀之下,已经开始衰败,竹猗现在站立的这个小区旁边,外墙都生出了草来。难怪风一吹,就有瓷砖落下。
“小镇有这么老吗?”竹猗还是忍不住疑惑了下。
妹妹却笑着开口,“怎么会不老呢?这些建筑在我们出生的时候就存在,十八年,我们长成了大人,小镇也该老了。”
“是吗?”竹猗点点头。
今天妹妹难得穿了一身素色长裙,没有和竹猗的装扮保持一致,为了遮掩手上的伤口,竹猗则仍旧穿着长袖,因此容貌相似的两个人也终于有了明显区分。
一个活泼大方,一个畏缩内向。
*
妈妈看着掉落在脚底下的瓷砖,嘴上絮絮叨叨说了阵祈福的话,最后还是领着两个孩子到了镇子中心。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妈妈也没有办法照顾到你们每一个人,但是神灵会庇佑你们的,有什么话都可以和传教者说。”
小白楼的塔尖在阳光下发着光,成群的浅灰色鸽子落在白楼前的空地上,走来走去,等着人投喂,但是一旦受到惊吓,成群的鸽子又会猝然飞向天空。
“这些鸽子是传教者喂的吗?”
“不是,这些鸽子一直都存在于小镇,他们没有主人,受到所有居民的投喂。”
妈妈拉着竹猗的手绕过鸽子群,走向白楼的大门。
本来悠闲散步的鸽子却齐齐转头,看向竹猗,黑色的眼睛映照着阳光,就像是玻璃。
刚踏上台阶,小白楼里面就急冲冲跑出来一个人。
高个子男生,戴着帽子和口罩,埋头走路不看人,和竹猗径直撞上。
“对,对不起。”男生抬头,慌忙道歉,看见竹猗,顿时有点错愕,“小宁?”
“你认错了,我是姐姐小天。”
“哦,对不起,你和你妹妹长得越来越像了,乍一看简直认不出来,我还记得你妹妹以前就喜欢粘着你,好在她比你高一点,所以还能认出来。你妹妹……”
妹妹从竹猗身后钻出来,她总是习惯走在竹猗的身后,被姐姐保护着,但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始终不远,就像是本体和影子的关系。
“齐天对吧!好久不见。”妹妹微笑着和面前的男生打招呼。
男生看了看竹猗又看了看妹妹,恍然点头,“这样看起来两个人之间是不怎么像!我怎么会认错呢。”
他继续和妹妹套近乎,“里面有人在闹事,你们先等等再进去。”
“什么事啊?”
“不知道,听说是闹事的家属吧,我今天本来也是来找传教者,结果遇见这事,直接就打算走了。”
“谢谢啊,我们进去看看。”
男生点点头,继续脚步匆忙离开。
*
看来今天确实不宜祈福。
坚定如妈妈也不由动摇了念头,但是妹妹却执意要进去看看。
“来都来了……”
“好吧,我们先进去看看。”
个人走进小白楼的大门。
竹猗故意落后半步,和妹妹并肩行走,看上去两个人的身高差不多,看来岁月终于抹平了这最后一点差距,让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两个人也日渐相似起来。
“我们先进去找一下传教者,如果他今天没空,我们就明天再来。”妈妈不放心地叮嘱两个女儿,然后自己起身去二楼找人。
喧哗吵闹的声音从走廊的另一头传到了候客厅。
竹猗好奇站起身,看见少年口中闹事的家属正团团围住一个高个子男人。
因为男人背对着候客厅这边,因此竹猗只能看见他修长的身影,即使被多人情绪激动围在中间,依旧不卑不亢。
“你说说!我儿子就是因为来了一趟小白楼,回去之后就疯疯癫癫!昨天还从二楼摔了下来,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没有下床!你说自从你来之后,小镇多了多少问题!我看你就是个骗子!”
冲在最前面的中年妇女情绪激动,一手叉腰,一手对着男人指指点点。
不知道男人对她说了些什么话。
本来情绪激动的人又慢慢缓和下来。
一群人继续开始谈判。
竹猗恍然,这应该就是昨天发空白A4纸然后从楼上摔下来那人的家属,她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妹妹。
“你们不是说,这是正规的吗?”
妹妹脸上闪过慌乱的神情,一把抓住姐姐的手,生怕她跑掉,“当然是正规的,但是有些人病情本来严重,即使经过治疗,也只是转好,而不会立马痊愈。”
“所以,你们认为我有病?”
“当然没有,我们只是,只是……”一贯口齿伶俐的妹妹也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她心里想着,怎么可能正常呢?正常人怎么会拿刀往自己手上划,以至于夏天还穿不了短袖呢?正常人怎么会拒绝和人沟通,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呢?
但是看见姐姐的眼神,妹妹却说不出话来。
“只是,只是正常的治疗而已,真的。”
竹猗抬起头,越过层层的人群,看向被围在中间的高个子男人。
他恰好转头,两个人的视线交错。
浅灰色的瞳孔,高耸的眉骨,偏立体感的长相,优雅中透着一股疯狂。
是沈医生。
竹猗耳边又响起了那句低语,但是周围所有人却都听不见。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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