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今年五十五, 不算做寿，只算是小庆，再加上其老母亲还健在, 生辰不宜大操大办, 起初商量时预估有八、、九桌的客人。
“不瞒你说，我娘家是经商的, 在东京有不少生意伙伴，我家官人又世居东京，一大家子亲戚都住在这里。”
杨氏的神情看上去既烦恼, 又欢喜：“原本是说八桌便够，但是后来数一数发现那家也得请，这家也不好落下, 川儿还有博士和好些个同窗好友也要来，这一下子又添了三桌。”
温仲夏会心一笑：“这都是因为大娘人缘好，大家都想来给您庆贺呢。”
“哪里哪里, 是大家给我这个老婆子一份薄面，不过也不算大办, 真大办起来，我这院子都坐不下。”
杨氏乐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不过你尽管放心, 这客人多了, 我给你的报酬也会加的, 食材大胆用，只管把好吃的好喝的做来。”
温仲夏点头笑道：“大娘尽可放心。”
幸而她原本就多卤了几只鸭子，就怕有个意外情况, 现在刚好够用。
厨房里还有一位厨娘和两个打下手的婆子，杨氏互相介绍了一下，又叮嘱了几句, 便和儿媳一起离开。
她要回去好好梳妆打扮一番，待会儿得迎客。
“冬儿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玩儿。”吕天川站在厨房门口招手。
温孟冬看着阿姐和嫂嫂，得到她俩的首肯，才小跑过去。
“冬儿，我有一些西洋来的小玩意儿，想不想看？”
“想看。”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
主人一走，温仲夏便细细查看食材，活蹦乱跳的鲜鱼鲜虾，整扇的新鲜羊排，角落里的活鸡，房梁上挂着火腿……
不期然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之前黄氏没说清楚，她还以为吕家的厨子是个中年男人，没想到是位厨娘。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厨娘在大宋很常见，听说不少有钱人的后宅就喜欢找厨娘做饭。一些平民之家为了给女儿谋个出路，还会送她们去学厨。
这位方厨娘看上去三十来岁，长得颇为魁梧，一身粗布短衣，袖子挽起，用襻膊①挂在脖子上。
露出来的半截胳膊格外粗壮，看上去能一刀斩断那羊排。
徐袖看着她冷冷的眼神，不禁凑到温仲夏耳边小声嘀咕：“看上去有点凶。”
温仲夏还没来得及回话，方厨娘便开门见山：“听说我们家小郎君就是迷上了你做的吃食，现在连我做的饭菜都瞧不上了。”
其实办宴席另请厨子这件事，十分正常。
只不过眼前这两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娘子，风一吹就能倒的，能不能拿得好菜刀都另说，怎么可能做出什么绝世美味，还得到自家主人上上下下一水的夸赞。
方厨娘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温仲夏猜到她的心思，微笑道：“我只不过略懂一些厨艺的皮毛而已，幸得杨大娘看得起，才让我来做几道菜。我年纪小，待会儿有不懂的地方还要向您多多请教呢。”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方厨娘的眼神软了几分：“你不是带了卤鸭来吗？我瞅瞅，别临上桌才发现出问题。”
温仲夏带来的卤鸭一开始就搁在靠近门边的台子上，八只卤鸭分了两个竹篮，掀开布帘，棕红油亮的卤鸭映入眼帘。
那两婆子也凑了过来：“这颜色真漂亮，一点毛都没有唉。”
处理过活鸭的都知道，鸭子身上的小细毛哪怕烫了滚水，弄干净也很是费事，可这竹篮的卤鸭看不见丁点细毛，想来就知道这小娘子心思细致。
温仲夏道：“这卤鸭只需切好摆盘，便可上桌。”
方厨娘鼓了鼓腮，又道：“左不过是在哪里得到的卤料方子吧，算不得什么真功夫。”
她心里藏不住事，直接把菜刀拍在案板上：“我想看看你的刀功，没有好刀功，算不得好厨子。”
话中带刺，空气又冷了几分。
徐袖也有些恼了，开口道：“我们是杨大娘请来做菜的，不是来比厨艺的。”
“无妨。”温仲夏倒觉得她直来直去，够爽快，至少不是那种表面客气，背后阴阳的人。
他们少不得要在这厨房共事好几个时辰，气氛要是一直这么冷冰冰的，做出来的菜都要不好吃了。
温仲夏在案板上巡视了一遍，看到那浸泡在盆里嫩白的豆腐，眼睛一亮。
她捞起其中一块，放在手心掂了掂重量：“那我就切豆腐好了。”
方厨娘皱着眉头，还以为她会拿土豆或者胡瓜之类的东西，硬邦邦的好切，这软乎乎的豆腐还能怎么展示刀功？
旁边几个人全都围着看，徐袖双手紧握，心里暗暗为小姑子鼓劲。
温仲夏敛起神色，方方正正的豆腐按在手下，右手握着刀口泛光的菜刀，毫不犹豫地下刀。
一时之间，厨房里只听见接连不断的“笃笃笃”。
她的速度不算很快，但手腕极稳，从豆腐的这头一刀未停的切到那头。
紧接着，她又换了方向切了一遍。
“这算啥刀功嘛，豆腐这么切，都要被切烂了吧。”其中一婆子说。
方厨娘的神情却越来越凝重，内行看门道，她看得出这个小娘子手上真有些功夫。
温仲夏道：“嫂子，帮我装一碗清水过来。”
“好咧，”徐袖连忙照做，“清水来了。”
温仲夏用菜刀抄起豆腐，小心翼翼放到清水里，用筷子轻轻拨动，只见原本似乎糜烂成一坨的豆腐忽然像仙女散花一样，整个舒展开来，粗细均匀的豆腐细丝在水中随波荡漾。
其余四人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徐袖更是大声感慨：“这还是豆腐嘛，比头发丝还细吧。”
“嫂子，还没那么夸张了。”温仲夏笑道。
那两婆子啧啧不断：“长见识了，豆腐都能被切成花了，这刀功厉害厉害。”
“这叫文思豆腐，配上同样切成细丝的火腿、冬笋、香菇和青菜，便可以做成一碗鲜香可口的文思豆腐汤。”
温仲夏上辈子为了拍好这道文思豆腐，苦练了半个多月，数不清切坏了多少豆腐，切坏了也不能扔掉，那段时日豆腐都快吃麻了。
方厨娘绷着脸，好一会儿才闷闷吐出一句话：“我服了，你是个好厨子，我不该看低你的手艺。”
温仲夏扬唇一笑，这个厨娘还真是口快心直一人。
“别看了，干活去。”方厨娘冲那俩婆子道，随后又看向温仲夏，“你负责的菜，自己看着办吧，我不管。”
温仲夏点点头，她来之前就知道，这次的宴席总共是六个冷盘，八道热菜，她的卤鸭便算一道冷盘。
杨氏看中她做辣菜的功夫，但这毕竟是宴席，那么多客人，大多还是中原人，不可能人人都和她们一样能吃辣。
所以这几道菜不能太辣，像香辣血鸭那种重辣的程度便不适宜。
最后她和黄氏商议一番，定的是水煮鱼、宫保鸡丁和麻婆豆腐，前者麻中带辣，后者辣中透着甜，麻婆豆腐是微辣，一般人都能接受。
地上的木桶里，几只大黑鱼正在欢快地甩尾巴，鲜活的很，温仲夏抓起其中一条，用刀背猛地敲一下鱼头，黑鱼当即晕晕乎乎起来，接着刮鳞剖腹。
方厨娘手里处理着羊肉，眼睛却时不时瞟向门口杀鱼的温仲夏，蹙起的眉头就没放下来过。
这边厨房里热火朝天的准备着，那头已经有一些客人提前上门。
吕天川正在书房里和温孟冬一同把玩西洋来的小帆船模型，听到小厮来喊，他的朋友们已经到了。
他马上牵着冬儿赶了过去，走到小花园，便看见秦迁、曾年等几个同窗老老实实的站在空地上，没有嬉笑打闹，看起来颇为拘谨。
“秦兄，曾兄，你们来了。”
吕天川笑着高喊了一声。
秦迁等人立即将他团团围了起来，脑袋挨着脑袋，压低嗓音，咬牙切齿。
“吕斋长，你怎么没说杭博士也会来啊？”
“博士为何会来？他不是一向对这种宴席不感兴趣的么？”
“早说啊，早说我就不来了，还不如在斋舍睡大觉。”
他们几个来到吕家，准备先向吕夫人拜贺，谁知道被小厮带到小花园，一眼看到杭博士正在和吕天川的祖父祖母坐在一起寒暄聊天，当场恨不得转身而逃，当没来过。
可惜不能，他们被杭博士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逮了个正着，于是一个个乖的像小鹌鹑似的站在一旁。
吕天川道：“原本第一次请博士，他是说有事来不了的。后来过了两天散学的时候，我正好和他同路，我顺口又请了一次，他就答应了。”
其实除了谢师宴，学生家里的其他宴席，博士们一般不太会出席，主要是担心学生们请来请去，互相攀比，影响学风。
但是祖母千叮万嘱，说请还是要请，礼数做到，来不来随意，于是他就去请了。
万万没想到这次点头的竟然是杭博士，吕天川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何。
但是他能来，他们全家都很开心。
“你们说会不会因为我是斋长，看在我平日里维持斋里秩序，担当表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博士便给我这个面子。”吕天川说出心中所想。
“切，当斋长很苦吗？我觉得不是。”曾年小声道。
一同窗也道：“杭博士是不是借着宴席的名头来家访？”
秦迁叽叽咕咕：“家访平日就能来，他又不是没去过，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温孟冬被这几个大哥哥圈在正中间，仰头听着他们嘀嘀咕咕，却听不明白，只觉得越来越憋得慌。
他从其中两人的腰部挤开一条缝，探出头去，呼呼吸了两口气，然后发现眼前有一片阴影。
他抬高眼皮，嘴角一翘，欢快地喊出声：“杭博士。”
吕天川、秦迁等人顿时集体僵硬。
他们缓缓转身，杭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博士好！”
他们赶紧鞠躬见礼，同时瑟瑟发抖，刚才讲的话他应该没有听到吧？
杭博士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
杭曜扫了他们一眼，语气平静：“在别人家做客，要谨守礼数，莫要给人添乱，丢了我们太学的脸面。”
“是。”他们齐声回答。
杨氏乐呵呵上前：“不用太拘谨，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里一样，随意就好。”
“你们是川儿的同窗好友，欢迎你们平日里也常来家里做客。”吕柏也笑道。
话虽这么说，但是杭博士在眼前，他们哪里放松得了。
温孟冬并不像秦迁他们那样胆怯，他觉得这个博士大哥哥人很好，懂得多，还会教他念书。
“博士，我阿姐和嫂嫂在厨房做菜呢。”
杭曜看着他，眼神柔了下去：“我知道。”
随后便牵起冬儿的手：“我带你去走走。”
吕天川、秦迁等人面面相觑，杭博士几时和温家这小不点这么熟稔了？
不对，应该是为什么对他们就没有那般温和的语气呢？
后厨。
温仲夏已经把黑鱼全部处理干净，去骨切片，薄薄的鱼片用葱姜水、黄酒等腌制过后，撒入生粉。鱼片裹上一层生粉，烹制的时候不易流失水分。
徐袖端着盆从屋外进来，马上附在温仲夏脸边小声说：“夏儿，我看到那个方厨娘坐在水井旁边好一会儿了，一动也不动，不知道做什么。”
温仲夏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她还在闹情绪，不会撂挑子不干吧。
这么多菜，她可做不过来。
她赶紧擦擦手，寻了过去。
方厨娘坐在水井边的石头上，宽厚的背佝偻着，看上去显得略微落寞。
温仲夏提着裙摆，轻轻走过去，刚到她身后，就听到“喀嚓喀嚓”的声音。
方厨娘察觉动静，回过头来，腮边鼓鼓囊囊，手里还握着半截没啃完的胡瓜。
温仲夏：……
方厨娘道：“你来作甚？”
“我们看你半天没回来，过来瞧一瞧，后厨可不能离了你。”温仲夏浅笑道。
方厨娘泄愤似的咬了一口胡瓜：“放心，我略坐一坐便回去，就算我以后不在这儿干了，这顿生辰宴我也会好好做完。”
温仲夏奇怪道：“你为何不在这里干了？”
“有你不就够了，”方厨娘神情略显委屈，“你手艺那般好，夫人他们又都爱吃你做的吃食，今日请你来做席，以后定是想请你来厨娘啊，一间厨房只能有一个主厨。”
“罢了，是我手艺不如你，我认了。”
她一边说，一边啃着胡瓜，听起来就又脆又爽。
温仲夏抚额失笑，在她身边坐下：“方娘子，你真的想多了，我从来没想过到吕家当厨娘。”
方厨娘手一顿，看向她：“这么好的主家，你还不满意？”
“吕家的人都很好，只是小食摊才是我的事业，我将来还想开食店，做宴席只是偶尔为之。”
方厨娘眼睛顿时有了神采：“你说的是真话？”
温仲夏笑着点头：“自然，吕家大主厨的位置是你的。”
“吃胡瓜吗？”方厨娘的另一只手上竟然还握着一根，热情地分享给她，“今儿早上刚买的，嫩得很，吃一两根夫人不会责怪的。”
温仲夏看了一眼：“吃。”
这一根胡瓜之后，二人的关系迅速拉近，回到厨房的时候，有说有笑的。
徐袖和那俩婆子不明所以，怎么突然就好起来了？
方厨娘拍拍手，挺起胸膛：“好了，时间不多了，谁都别偷懒，鲍鱼洗好了没有？”
“正洗着呢。”一婆子回答。
厨房的气氛就像那灶台里的火，霎时变得火热起来。
时间逐渐临近中午，小厮过来传话，前院大多数客人已经到了，让他们可以上冷盘。
灶台上六个冷盘已经全部装好，只待端出去。
热菜也是如火如荼的烹饪着，温仲夏往热油锅中加入香辣酱，翻炒两下，香辣味立时窜入鼻中。
连方厨娘都没忍住，握着铲子溜过去看了一眼：“你这辣酱够味。”
温仲夏道：“我自己做的，用来做水煮鱼再好不过了。”
方厨娘见她准备下鱼片，马上扭头：“这是你的菜，我不能乱看。”
“没关系，我也是从旁人那儿学的，不是什么祖传菜。”温仲夏被她的反应逗乐了，产权意识还挺强。
方厨娘听她这般说，才又扫了几眼，不过也没有仔细看，她自己还忙不过来呢。
锅里红汤翻滚，鱼片下入后，迅速泛白卷边，鱼片薄，烫一烫便熟了。
白瓷碗里垫了一团断生的嫩豆芽，鱼片连汤浇入碗中，再撒一层蒜末、花椒和刀口辣椒，滚滚的热油泼上两道，伴随着“滋滋滋”声，浓郁的麻辣味瞬间被激发出来，香到入魂。
撒上几片芫荽，大功告成。
“太香了！”这水煮鱼还没送出去，厨房里的几人先被勾得馋虫大动。
今儿来的客人有口福了。
话说前院十几桌客人座无虚席，推杯换盏，十分热闹。
秦迁他们几个学生被安排坐在偏侧的一桌上，看着前方正中间的主桌，暗自窃喜，幸好杭博士被主人家千请万请地请去了主桌，要不然和他们坐在一起，这顿饭都要吃不好了。
吕天川身为主人之一，被祖母按在杭博士身边作陪，看看那挺直的背脊，一刻也不得放松，真是可怜哦。
秦迁他们也就是口头上心疼一下同窗，注意力马上又被餐桌上的美味勾走了。
吕家财大气粗，光冷盘就好几道荤菜，有凉拌猪耳，水晶皮冻……
“又来一道冷盘，是卤鸭。”
这半只卤鸭切好后摆成了匍匐卧倒的姿态，背部交叉摆了两朵芫荽装饰。
温孟冬坐在他们这一桌，一瞧便道：“这是我阿姐做的。”
秦迁等人一听，互相冷冷地对视一眼，手比意识还要快地伸了过去。
一盘卤鸭瞬间几乎被抢光，温孟冬小短胳膊举在半空，人都傻了。
盘子里还剩一块，秦迁夹了过来，冲温孟冬笑眯眯道：“小冬儿，你平日在家应该天天能吃到吧，要不这块……”
小家伙眨巴眨巴水灵灵的大眼睛：你好意思吗？
秦迁不好意思，良心过不去，依依不舍的放到他碗里。
“给你，乖啊，记得在你阿姐那儿多说几句哥哥的好话。”
最好让你阿姐以后卖给他的吃食都是大份。
温孟冬咬着香喷喷的卤鸭，暗想这几个大哥哥奇奇怪怪。
尽管卤鸭每人就分到一块，但味道真是回味无穷。
卤鸭肉嫩又紧实，醇香入骨，曾年夹到的是一块鸭脖子，肉不多，但细细啃来别有一番滋味，恨不得把那骨头嚼碎咽下去。
众人慢慢回味着，冷盘结束后，热菜接连不断地上了桌。
红焖羊肉是一道硬菜，装在一个大瓷盆里，分量足。
味道醇香浓郁，肉炖得极嫩，毫无膻味。
葱烧鲍鱼每人都能分到一整个，细腻弹牙，原汁原味就足够鲜。
正吃得津津有味时，一股子浓郁的麻辣味随风窜入一众宾客的鼻子中，还有人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这水煮鱼上桌时，还冒着蒸腾的油热气，一大片红辣椒瞬间吸引了所有宾客的目光。
杨氏喜滋滋介绍：“这道菜叫水煮鱼，是我专门请的厨娘来做的，是麻辣口的，东京别的地很难吃到。来，大家尝一尝，不要客气。”
吕天川凑近道：“博士，这就是温娘子做的，我看过菜单。”
杭曜点点头，他闻出味道来了，这股子香辣味就像是她的手笔。
旁边的桌子上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尝了，痛快喊道：“好辣，好过瘾！”
待到桌上长辈先动筷，杭曜才伸了过去，夹了一筷子鱼片。
别看汤底是红油，但鱼片还是嫩白色的，卷着边，光看着便能感觉极嫩，生怕一用力就给夹断了。
一入嘴，眼睛不禁微微睁大，鲜、嫩、麻、辣，在口腔中你争我夺，谁也不服谁。
他本不是能吃辣的人，但为了评出胜负，只好再吃一口，然后停不下来了。
这水煮鱼无疑是辣的，但辣而不燥，油而不腻，觉着辣的人用白饭压一压，还能继续，不怕辣的接着去捞底下的豆芽。
这豆芽在汤底里浸泡入味，吃起来格外爽口，又嫩又解腻，真正是绝配。
“宫保鸡丁来咯。”
小厮马上又端上来一份色泽红亮的菜肴，还没从麻辣水煮鱼的味道中缓过来的不少宾客，已经有点怵了。
看着也是红彤彤的，不会更辣吧？
他们头上的汗还没来得及擦呢。
但还是没有按住蠢蠢欲动的手，实在辣得过瘾。
咦？
这道宫保鸡丁并没有水煮鱼味道那般刺激，鸡肉滑嫩可口，只能算微辣，还透着点酸甜味，鸡丁中间夹杂着胡瓜丁和花生粒。
胡瓜很嫩，花生是炸过的，没有被汤汁泡软，酥酥脆脆。
水煮鱼有不少小孩不太能吃，但这道宫保鸡丁还真是老少皆宜，有小孩吵着闹着要大人给夹。
“杭博士，我敬你一杯。”席间，有吕天川的长辈时不时和杭曜敬酒寒暄，“我们家川儿以后还请博士多费心教导，他要是犯了错，该怎么罚怎么罚，切莫留情。”
吕天川：……
他人就坐在旁边呢。
杭曜十分客气地应承着，不过酒大多只是抿一抿。
放下酒杯，便又去夹那宫保鸡丁中的花生，很中意那口。
接二连三的肉菜，大家属实有点腻口了，刚准备歇一歇，这时小厮又送上来一道麻婆豆腐。
这豆腐丁大小均匀，油汪汪的，表面撒着细碎的小葱花。
歇什么歇，起来还能再战，不然马上就没了。
豆腐嫩而不碎，吃起来是淡淡的麻，以及丝丝的辣，这麻辣味十分柔和，给口感清淡的豆腐增了香，却又不会完全夺走豆腐本身的独特味道。
秦迁细细品了一口，再睁眼，好家伙，一盘麻婆豆腐立即去了大半。
他的这些同窗们可真是一点不客气。
他不甘落后，并不忘给小家伙添了两勺。
温孟冬把麻婆豆腐和米饭搅拌搅拌，一口塞入嘴巴，美滋滋地半眯起眼睛。
小不点还挺能吃的。
温孟冬现在吃辣的能力锻炼出来一点点，像麻婆豆腐这种已经不在话下。
杭曜也极爱这道麻婆豆腐，汤汁浓稠，里面还有细细的肉沫，刚刚还没怎么动的一碗米饭，就着这鲜香无比的豆腐，几下便空了下去。
抬头一看，众人不约而同用这麻婆豆腐拌起了饭。
实在有趣。
几口热饭下去，终于感觉胃彻底充实了。
最后由方厨娘做的虾仁菌菇汤收尾，味淡清甜，又不失鲜味，热乎乎来上小半碗，整个人舒畅不已。
吃饱喝足，人都犯起懒来，一个个靠在椅背缓神。
这一餐真正从胃肚到精神，都得到了极大的慰藉。
宾客尽欢，无一不称赞。
身为主人的吕柏和杨氏极为有面子，全程嘴角没放下来过。
宴席上吃得热火朝天，厨房里的人也没闲着。
她们把水煮鱼、羊肉等几道菜各留了一小份，在厨房门口的树荫下围着一张小矮桌，也美滋滋享用了一餐。
上午忙得像陀螺似的，早就饿得不行，好不容易能坐下吃口干的，那是一点不能浪费，连那水煮鱼的汤底也用来拌饭，不小心嚼到小花椒，格外酸爽，但还是想吃。
方厨娘体格大，胃口也大，连吃三碗，才感觉浑身的体力慢慢恢复过来。
“温娘子，要不是我已经拜过师傅，我都想拜你为师了。”
温仲夏笑道：“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只不过会些巧思，基本功和你比不了的，我有自知之明。再说就算不当师徒，咱们也能切磋厨艺。”
“说得好。”
五个女人全都挂着襻膊，也不用讲什么规矩礼数，谈什么人情往来，想吃便吃，想笑便大笑。
虽没能去参与前院的热闹，但在后厨这方小天地里，反倒更加自由自在。
歇了一阵后，黄氏领着丫鬟满脸笑容地来了。
“我娘还在前头招呼宾客，我便来告诉你们一声，今日的宴席十分圆满，你们每个人都会有额外的赏钱。”
听到这话，大伙儿自然欣喜不已。
辛辛苦苦半天，不就是为了多挣钱嘛。
黄氏道：“温娘子，你的那几道辣菜味道极好，原本我还以为客人会受不了辣味，没想到最后全都吃光了。席间有客人追问是哪里请来的厨娘，像是要请你去家里主厨呢。”
“夫人你是知道的，我更喜欢做买卖，到别人家当厨娘还是算了吧。”温仲夏笑着连连摆手。
“正是呢，我看你有这般好手艺，以后说不定能当个酒楼女掌柜。”
方厨娘附和道：“我也觉着能成。”
如果早上她还心存嫉妒和不信任的话，此刻已全是佩服。
“那就借各位吉言咯。”温仲夏爽朗一笑。
正说话间，温孟冬一溜烟小跑过来。
“阿姐，嫂嫂！”
他一头就想扎进温仲夏怀里，被她及时拦住。
“阿姐身上都是油烟，不能抱。”
她现在可能头发丝上都是麻辣味，自己都嫌弃自己了。
温孟冬的身后跟着吕天川、秦迁、曾年等人。
黄氏嗔怪：“川儿，你怎么能把客人往后厨带啊？仔细弄脏了客人的衣服。”
吕天川道：“娘，不碍事的，他们马上要回太学了，想和温娘子道个别。”
秦迁一脸兴奋地凑上前：“温娘子，你明天去太学摆摊吗？”
温仲夏失笑，什么道别，这才是他们的真实目的吧。
“太累的话，就歇一歇吧。”
温仲夏还没回答，杭曜清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杭博士，你也来了？”她望着那双手背在身后的男人，神情诧异。
黄氏道：“杭博士是我们特地邀请的贵宾，原来你们也认识？”
“杭博士是我小食摊的熟客。”
“原来如此。”
温仲夏冲眼前几个眼巴巴的学生道：“明日应当还不行，因为今儿忙完回去来不及准备明日的食材，我没东西可卖。”
学生们失落地叹了一声。
“就再歇一日，后天准时开。”温仲夏保证道。
“太好了。”他们又振奋起来，本想欢呼，一想到杭博士就在身后盯着，立马又收敛起来。
杭曜望着她脸上淡淡的疲态，眉头微蹙，不过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几个学子又说了几句话，不便久留，纷纷告辞，杭曜和他们一同离开。
等到众宾客全部散去，温仲夏又帮着收拾碗筷，一直到申末，他们才算彻底忙完。
温仲夏三人被请到正厅坐着，桌上摆着各色蜜饯果子，上的是上好的点茶，茶汤是纯白色的，口感香浓绵密，回味甘甜。
“温娘子，徐娘子，让你们久等了。”杨氏一身上好的绸缎，头上戴着镶着宝石的金首饰，整个人容光焕发。
黄氏捧着个钱匣子跟在身后。
“这是你们这次办宴席的酬劳。”
温仲夏接过钱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整整六贯钱。
原本他们说好的是三贯，这一下就翻了一倍，她在心中默默感慨，以前还认为吕家是个中产富户，看来是低估了人家，他们走的是低调路线。
除了酬金外，鲍鱼、海参、菌菇干货等不少今日没用完的食材，另一整条大火腿，并几盒点心，也都让她带回去。
这些名贵食材，要是去市场上去买，不知道又要花多少钱。
杨氏笑道：“这些食材买多了些，我们吃不完，白白放坏了，你厨艺好，给你们带回去正好、”
今日的生辰宴，人人都道办得好，还有太学的博士上门祝贺，她挣足了面子，心情舒畅，故而手头也大方，要平时她是舍不得给的。
“这几盒点心给小冬儿吃，这孩子聪慧懂事，我很喜欢。”说着她摸了摸温孟冬的小发髻。
温孟冬软软道了声谢。
温仲夏和徐袖客套推辞了两下，便收了下来。
这么多东西，吕家贴心地安排了马车送他们回家。
进家门时，已经是日暮。
晚上实在懒得再起锅做饭，加上中午吃得饱，也不饿，三人便分食了其中一盒点心，是雪花酥饼。
雪花酥里面包的是蜂蜜，饼子外层黏着白芝麻，酥皮层层叠叠的，很脆，用手轻轻一蹭，芝麻便随着酥皮往下掉落，像下雪花一样。
咬一口，里面的蜂蜜已经凝固，味道甜滋滋的。
这雪花酥重油重甜，吃两个便饱腹了。
吃完酥饼，温仲夏打算好好泡个澡，不洗掉一身油烟味，是睡不好觉的。
却说那头，杭曜回了家，一进家门就撞上妹妹杭妍。
杭妍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哥，今日是太学旬假，你为何不在家里吃午饭？”
杭曜头也不回：“我与母亲禀告过，今日去学生家里做客。”
“可是你以前从不会去的啊。”
杭妍追上去，并排走着：“今日做客有特别的喜事？”
“没有。”
“那就奇怪了。”
杭妍鼻子一向很灵，突然在大哥的衣服上闻着一股淡淡的味道，麻麻的，又油油的。
她皱皱鼻子，再仔细一看，他的衣襟上似乎沾到了一点污渍。
他到底干什么去了，这还是她那个格外注重仪表整洁的大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