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知道温仲夏他们清晨很早就去太学摆摊,故而特地选择傍晚的时间来收租。
她现在对这姑嫂二人相当和颜悦色,经常让孙子去她的摊子买点吃食回去,就那卤菜,全家人都喜欢。
本以为这小娘子擅长做饼、馄饨之类的白案面食,可是如今一见这道血鸭,才发现低估了她的红案水平。
每一块鸭肉上都裹上了鲜美的鸭血,香味扑鼻,油而不腻。一口咬下去肉质极嫩,完全不会有发柴的感觉。
等把肉咽下去,那股子鲜辣味便猛地窜了上来,细细一品,辣中还有丝丝沁甜,太适合下饭了。
杨氏吃了两口,突然抽出手帕拭了拭眼角。
温仲夏轻声道:“是不是太辣了?”
徐袖赶忙给她倒了杯水。
“大娘,我的不辣,你吃我的吧。”温孟冬把他那一小碗没加辣的血鸭,捧到杨氏跟前。
“好孩子,你自己吃。”杨氏抚了抚温孟冬的后脑勺,眼圈仍有点泛红。
“我不是被辣着了,只是吃着这辣味,想起了家乡。”
她本是南方姑娘,跟随经商的父亲来到东京,后来嫁人,定居于此。
她的老家是很能吃辣的,在东京这许多年,她极难得吃上这么一道辣得如此过瘾的菜肴。
温仲夏明白她是触景生情,便道:“不瞒大娘,这确实是一道南方菜,大娘喜欢的话,留下来一起用个便饭吧。”
杨氏很快调整好情绪,摆摆手,她是来收租的,不是来蹭饭的。
温仲夏留了两次便不再劝,而是分了满满当当的一碗血鸭给她,让她带回去吃。
“那就多谢了,明儿我让川儿把这碗送还给你。”杨氏半推半就的收下。
徐袖笑着道:“一个碗而已,不送也无妨。”
杨氏喜滋滋地端着血鸭回家,在自家晚饭的餐桌上添了一道菜。
这血鸭黑里透着红,点点青红辣椒挂在鸭血沫沫上,十分诱人,光这卖相,把它摆在餐桌中间,无人有异议。
“这温小娘子听说才十七八岁,竟手艺这般厉害。”儿媳黄氏赞道。
“那可不,温娘子在我们太学可受欢迎了,稍微去晚了都吃不上。”吕天川一脸荣辱与共的得意模样。
杨氏道:“你们是没瞧见她炒这道菜的时候,那香辣味飘满了整个院子。”
吕天川愈加按捺不住,冲祖父吕柏道:“祖父,咱们开吃吧。”
吕柏其实也早就心痒难耐,只是不好表露太明显,有损一家之主的威严。
他率先动筷尝了一口,那鸭肉皮脆肉嫩,外层的鸭血比单纯的酱油口感更加浓稠,更加入味,真真是集鲜香辣于一身。
不知道那小娘子怎么想到把鸭血泼到鸭肉上的,绝对是点睛之笔。
除了杨氏和受她口味多年影响的丈夫面色如常外,儿子、儿媳和孙子几口下来就被辣得斯哈斯哈,但也舍不得停下筷子。
这一小碗五个人分,都吃不上几块,根本不过瘾。
儿子吕乘用白饭压了压辣,说道:“娘,既然您说这香辣血鸭很像家乡菜,不如这次您的生辰宴就请这位温小娘子来做几道菜吧。”
“我同意。”吕天川第一个高高举手。
杨氏立即喜笑颜开:“还是我儿贴心,和为娘的想到一块去了。”
“祖母,如果请温娘子来做席,万不能因为她是我们家租客,在报酬上短了人家。”吕天川道。
“臭小子,你祖母我虽爱钱,但在大事上绝不占人便宜。”杨氏笑着点了点孙儿的脑袋。
吕天川便顺势挽住她的胳膊,撒娇一般:“嘿嘿我是说笑的,祖母别生气。”
杨氏哪里会生他的气,转头看向自家官人:“你觉得如何?”
吕柏还在回味那道血鸭,道:“但凭夫人做主。”
……
是夜。
温仲夏三人盘腿坐在床上,围着一个大匣子,脸上皆无睡意,反而双眼甑亮,
交了房租之后,她便想着也该把这个月的收入整体盘一盘。
温孟冬一听要算钱,连觉都不睡了,非得来凑这个热闹。
这个时期一贯可兑一千文①,他们一枚一枚数好,便用青缗②串起来。
每当数大量铜钱的时候,她都会在心底里小小吐槽,为什么这个时代银子和纸币还不流行?
数麻了!
不过当看到千枚铜钱完完整整串起来后,喜悦又会瞬间带走疲惫,兴致勃勃的继续数。
三个人数了好半天,指腹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铜绿色。
总共是二十贯两百三十文,比她一开始估算的还要高一些。
“好多小钱钱。”温孟冬一直傻乐。
徐袖也抑制不住笑容:“我们这段时日起早摸黑的,是值得的。”
应该再也不用担心回到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咱们继续努力,争取早日攒够开食店的钱。”
温仲夏略略打听过,这大东京的商铺租金是真不便宜,那繁华地段的铺子一个月就得几十,甚至上百贯,外城的差不多也得十几贯。
他们任重而道远。
“以后咱们还得寻摸寻摸,看看能不能往宾州捎点东西过去。”温仲夏将铜钱一串一串在匣子里摆好。
“往岭南去的人本就少,还得是可靠之人才行,真不好找。”徐袖叹道。
大宋虽然有驿站,但那基本是供朝廷传递消息的,普通老百姓大多只能托人捎带,中途丢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温仲夏道:“总有机会的,实在不成,等买卖稳定了之后,咱们自己去,说不定在那儿也能做吃食买卖。”
她看向徐袖:“嫂子对不起啊,当初要不是被我拖累,你也不用和大哥分隔两地。”
“说什么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徐袖嗔怪道,“长嫂如母,我照顾你是应当的,再说你大哥也不想我跟着去那荒蛮之地受苦。”
“嫂子,我可不可问你一个问题?”
“神神秘秘的,问便是。”
温仲夏抿了抿嘴角:“如果我大哥一直被贬,回不来,你有没有想过另觅他缘?”
这不止是因为她的现代女性思维,而是大宋确有相关法律,如果丈夫因罪被流放外地,妻子孤苦无依之时,可以正当提出离婚。③
“只要他还活着,我便不离不弃。”徐袖轻声说着,秀气的脸庞在摇晃的灯光下影影绰绰。
“你还不知道我与你大哥如何相识的吧?”
温仲夏摇头,在原主的记忆里,只记得大哥突然写信回来说心悦上一个小娘子,想要娶亲。父亲本就没有门第之见,婚事推进得很快。
徐袖回忆了一下,浅浅笑了起来。
温季春是武官,那年被调到她的家乡任职。
徐袖只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小女儿,家里不算富裕,但一家人也知足常乐。
那日她和母亲上街,却被镇上的恶霸瞧上,当街戏耍不说,还强要纳她为妾。
幸得温季春路过,出手相助。
那恶霸欺软怕硬,在武官面前大字不敢说一个。
温季春怕他事后找麻烦,还好心护送她们回家。
从此,便情根深种。
“哦……”温仲夏故意拉长语调,撞了撞嫂子的肩膀,“原来还有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好浪漫啊。”
徐袖的脸顿时红了透底:“你这丫头,还没出阁呢,浑说些什么。”
“哟害羞了。”温仲夏一脸促狭。
“你还说。”徐袖羞得扑上去拧她的软腮。
温仲夏连忙告饶:“好嫂子,我再不说了。”
“好……好吃……”
二人楞了一下,扭头看去,原来温孟冬输钱早数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坐着打起了瞌睡,难怪半天没动静。
他的小脑袋像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同时嘴里还不断冒出呓语。
温仲夏和徐袖同时乐了起来,小家伙梦里都是吃的,真是个小吃货。
“不闹了,把钱收起来,明天还得继续努力!”
“努力挣钱!”
……
“客官,还是老样子吗?”
温仲夏现在对她的这位贵宾用户,永远在还没散学的时候出现见怪不怪。
她心里开始怀疑他可能不是她以为的学子。
偌大的太学里,除了教书的先生,肯定还有不少别的职位,就是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杭曜没有回答,而是指着她的案台问:“你这是馄饨还是饺子,为何两边不封口?”
“这个是锅贴了,我打算煎几个自己吃的。”
杭曜淡淡的“哦”了一声,眼睛却一直盯着看,像是很好奇。
温仲夏见状笑道:“你要不要尝尝?”
杭曜矜持了一下,才说:“如果不麻烦的话,那我就来一份锅贴。”
“不麻烦,你先坐一下。”
锅贴已经包好了,只待下锅煎。
锅贴一个挨一个,摆成圆形,放入平底锅中,小火煎得滋滋作响,倒水加盖焖一会儿。
锅贴没有封口,熟得快,等到锅里的水快少干时,再倒一点淀粉水,这样煎出来底部会有一圈很好看的冰花。
临出锅前再撒一丢丢绿色小葱花和黑芝麻,冰花成型,拿着盘子往锅里一扣,再把锅倒过来。
嘿,锅贴整个被扣入盘中。
金黄酥脆的底部,配上那一圈镂空的冰花,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