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新老师的居所在府城郊外的一处农庄上,学堂从外面看不过是所平平无奇的茅檐草舍,但一进大门,院中花草树木错落有致,摆设古拙清雅,廊下、厅中的墙面挂满了一幅幅字画,书体不下十数种,画技也各不相同,书香四溢,别有洞天。
许清元忍不住赞叹,这里简直是梦中才能出现的隐居桃源。
进门后,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女童把她领到侧厅,其中一个稍矮些的女童手法熟练地煮好茶斟满面前的茶杯,许清元道一声谢,浅浅啄饮一口。
花茶的味道清香怡人,只不过她实在尝不出是哪几种花的混合。
学堂的院子不大,她坐在侧厅正好能看到旁边学堂正厅中的情形。
大约三名女学生列次坐在下首,上方传来一道沉厚清晰的女声,想必就是出自那位女官曹佩曹大人。
她不敢多看引人注意,刻意端正姿态安静等待。
未几,那边的讲课告一段落,这位年约四十的女官拿着一卷书施施然走来,未发一语先抓起茶杯猛灌了几口。
许清元忙起身行礼,恭敬道:“清元见过曹大人。”
曹大人一口喝完,并不解渴,许清元忙从桌上翻出一个大盏的茶杯,主动为其斟满,双手捧上。
对方似乎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她看都没看许清元,却从后者手中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饮毕,曹大人坐在许清元对面打量了她一眼,这眼神并不让人感到冒犯,但却让人印象深刻。
虽然年纪已大,但曹大人的眼睛明亮有神,带着洞察世事的清明,单看眼睛谁也不会猜她已是不惑之年。
“见机倒快,”曹大人淡淡评价许清元一句,然后出其不意道:“我听说过你。”
许清元心中惊讶,思及自己在淮阳县的所作所为,她面上换成自嘲的模样,摇头道:“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说你年轻气盛,不知收敛,”曹大人倒是直来直往不打谜语,但说这话的同时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话不好听,但似乎确有其事。”
这话可不能随便回答,许清元把应答的话在心中反复斟捻过几遍,方道:“古语云…”
谁想到她还没说完,曹大人就一摆手打断了她:“不用跟我拽文,我也不在意你是否年少轻狂,要想跟我学,只用你做好一件事便可。”
这脾气……但许清元却一点也不讨厌这样的人,她闻言忙道 :“学生谨遵教诲。”
曹大人提笔抬手挥就两字,书毕便潇洒离去,只留下一道听起来漫不经心的声音:“如无此心,便不用再来见我。”
许清元转过宣纸,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书写的却是“求真”二字。
檐下风铃叮铃作响,她盯着这两个字在侧厅足足坐了大半天,才终于动笔在一旁加了两字。
许清元拿起纸,垂手立于学堂外,一直站到中午时分。
见曹大人讲完上午课程,第一个踱步出来,许清元连忙将纸双手奉上,朗声道:“学生定遵此道,决不食言。”
曹大人双眼扫过纸张,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随后抿嘴看她一眼,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地道:“未初一刻开始讲学,迟到自去领罚。”
看来这关算是通过了,许清元含笑应是。
未初刚过,许清元在学堂中捡了个位置坐下,旁边的同窗立刻凑过来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许清元疑惑地歪头询问。
“怎么能那么快就让老师接纳你?我们中最快的金燕姐姐也用了三天!你到底在纸上写了什么呀?”问话的人十六七岁,身上有着制式的墨蓝色衫裙也挡不住的活泼朝气,她语气十分惊讶地问。
许清元不答反问:“那你是怎么让老师收下你的?”
少女不好意思地一笑:“我的方法很笨,每天都去衙门口给人家写文书,以求遍观世情,花费足足三个月的时间才给出让老师满意的答复呢。”
“我写了两个字。”许清元摆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少女忙问:“是哪两个字?”
许清元笑:“你猜?”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起来,少女名唤庞筠心,是家中老幺,备受宠爱。学堂中的其他两位,一个叫金燕,另一位叫戚霜,则都是家中独女。三人皆已考取秀才,但年纪最长的金燕也不超过二十五岁,都是名副其实的少年英才。
许清元写的两个字也没什么玄奥的,不过“务实”而已。
在曹大人求真的基础上,她主动提高要求,不是空口大话,这也是她给自己定下的准则。
在这个法治远远不如现代的社会,权力无限膨胀,真相会被掩盖,若有一日她真的握有权柄,也需要心中有一杆尺。
她必须时刻牢记权力的来源是百姓让渡的自身权利,那它也终要用到百姓身上去。
学习的日子丰富且规律。或许是因为曾经担任过大理寺任丞的缘故,曹大人的讲课方式非常特别,她不仅仅教“四书五经”,甚至会给她们讲律法和案例。每当这个时候,许清元总是能提出一些精辟独到的见解,曹大人几次对她另眼相看,甚至说过她很适合去刑部和大理寺任职的话。
但许清元自己却不敢自傲,她清楚地明白,在学堂上探讨的不过是思想、理论,真正要在这个落后的古代实践,还是曹大人更有经验。而曹大人的一些思路、观点也时常会给自己带来重大启发。
就拿刑讯逼供来说,现代人不要对古代的破案水平有过高的期待,在21世纪那个到处都是摄像头的时代,每年产生的悬案、疑案多不胜数,更不用说在古代,言辞证据在大多数时候就是唯一一种在案证据类型,而偏偏这种证据又极度不客观,为了查清案件真相,刑讯逼供也是在所难免。这当然与许清元接受的教育相悖,但她不会坚持认为目前的办案经验全是废言,既然不如现代取证手段完善,那在案件定罪的时候把证明程度标准稍微降低一个档次或许也算是因时制宜。
不过,万一将来真有一桩悬案落到她手上,最大的可能性还是被她疑罪从无处理。
就在许清元忙于学业之际,送交刻印的律法书籍出版了。
书的名字叫《商论》,封面较为板正,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子平平无奇的味道,刚一开售几乎是无人问津。
不过说来也巧,恰好一位禹相省的行商路过汀州,沿路采买特产风物,也顺便在明德书局购买了一批书籍,里面就包括几本《商论》。
禹相省是齐朝商人聚集之地,禹商商会声势不小,在各地都有自己的会馆。
当这位行商回到家乡后,将一路所收货物放在自家店中售卖,而《商论》也被本地诸多感兴趣的商人买回家中。
杭成就是其中一位买书人。他年近五十,虽是个商人,却也是位饱学之士,同时还担任着禹商商会的重要职务。
那天他刚谈成了一笔大买卖,路过书局一时兴起买了几本新书,到家后一连翻看过几本都觉得甚为一般。但当他看《商论》时,读完第一页就忍不住坐直了身体,甚至还废寝忘食地连夜研读,并不忘在上面作出各种批注。
从书中看到的崭新可能让杭成激动不已,他好容易挨到清晨,拿上书便直奔商会。
此时商会里有几个重要成员正在商讨明年各地的布匹购销事宜,杭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闯进议事厅,一把将《商论》拍在桌上。
“各位兄弟,暂且别管那些小买卖,你们先看看这本书。”杭成难掩激动,对与会诸人热情推荐道。
黄老板一向跟杭成不太对付,见状不悦道:“一年少说几万两银子的买卖,杭大老板都看不上,那什么才是大买卖?这本不知从哪淘换来的破书吗?”
旁边立刻有和事佬出来打圆场:“哎,好了好了,两位老板消消火,杭老板,书您留下,我们商议完一定看。”
杭成冷哼一声,不欲跟姓黄的争一时意气,他卖给和事佬一个面子,暂且退出厅中,但临走前还是再三嘱咐几人一定要看他拿来的书。
议事厅里这几位待他走后,自然接着说买卖上的事,只是众人意见相左,几次磋商无果,和事佬干脆提议大家中途休息片刻。
闲着也是闲着,大家就随手翻阅起《商论》这本书来。
在场的无一不是商号大老板,眼光毒辣不说,论起把握时机的能力,更是超出普通人一大截。几人传阅一遍后,大家面面相觑,都从彼此脸上看到按捺不住的激动之情。
“这……”一人率先开口,“这要是真的……”
黄老板一拍桌子接道:“好,算杭成这老头子有点眼光,果然是千百年难遇的一桩‘大买卖’,怎么着老伙计们,咱们是不是得筹划筹划?”
众人皆点头如捣蒜,将方才布匹的生意撂开,热火朝天地讨论起面前这本书来。
没过几天,远在汀州的通判府上,门房小厮看着雪花一般递来的信件,开始怀疑府上是不是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