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或许是日复一日的熏陶加上许清元提出的要求,许菘之的水平有所上升,但他似乎对于目前的状况开始不满。
一开始他是非常希望姐姐替他做功课的,但是渐渐的他就不那么开心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娘亲总是跟他说:“你是你爹唯一的儿子,是未来的家主,你须得好好用功,撑起咱们家来。”他那时候只有四五岁,哪里听得进去,只是天真地问道:“那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的吗?我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
娘亲虽然没有说话,但含笑注视着他的样子等同于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对于姐姐,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尊敬,反而轻视、疏忽她。等到开始上课的时候,虽然钱先生一开始的态度温和又客气,可他还是十分抗拒,觉得读书是一件很困难很费力的事,因此便随性自在,别说好好学习了,就连对先生最起码的尊敬都没有。
虽然经过血的教训他认识到先生跟父亲一样属于更高的权威,但对于其他人,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多少。
仔细想来,或许是从四年前冬天那个雪日开始的吧。
那天他陷在舒适温暖的被窝里,一想到外面的大雪只想玩根本不想学习。房奶娘赶着催他去上学,还被他恨恨折腾了一顿,打翻了三盆洗脸水又摔杯子摔盏的,磨蹭到快迟到了才去。去的路上他还想:姐姐真是太幸福了,她可以在这么冷的天睡到日上三竿,不像他,天不亮就得起来上学。
因此那天他心里一直默认了姐姐没有来偷听。
直到钱先生又布置出了令他头痛不已的作业,他才不抱希望的开窗探头看。
虽然那时候他年纪小,可他直觉那一幕会伴随他永生。许清元冻得通红的手指与白纸、瑟缩的身躯和眼中的认真形成强烈的反差,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被震撼了。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学习,也就更无法明白许清元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学习。
可她的那种状态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里,他突然觉得许清元是个收获满满的辛勤耕种者,而他,是蛀虫。
但这片刻的震撼很快被他忽视过去,当时他以为只是自己的一时错觉罢了,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念头日益壮大,尤其是他真的读进了一点书之后。
于是他对姐姐越来越挑刺,动辄发脾气大吼,但她都忍了下来。直到今年有一次他威胁她说要把她的老底给掀了,许清元却笑道:“正好,早晚得知道。”
他恨姐姐不再受他辖制,于是趁着某天父亲来小书房的日子,让父亲亲眼看到了那个讨厌的姐姐的所作所为。
于是他如愿看到了,一向对姐姐态度和煦的父亲是怎么处置她的。
十二岁的许清元跪在院中间的石砖上,她抬头仰视着父亲,脸上却尽力维持着平静。
院子里看上去没几个人,可她知道家里的消息瞒不住任何一个人。
“看来为父真是白疼你了,竟纵的你做出这种有辱门风、不知廉耻的事情。”许长海往日温和的脸上阴云密布,他的声音威严、不容置疑,仿佛一道判罪的令牌,一语定是非。
“不学廉耻,怎知廉耻。”许清元心知早晚有这一天,但听了许长海的话仍旧从胸腔里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怒气来,硬梆梆地如是回顶。
“你才读了几年的书,敢在我这里狡辩,我什么时候拦着你读《女则》《女训》了?你偏偏要到男人堆里听这些经世治文的大道理,怎么?你还想考个进士不成?”许长海气的浑身发抖,面对着这个一向娇惯的女儿,他却觉得很陌生。
“我能考。”许清元坚定地说:“秀才、举人、进士,我一定会一步一步考过去,远远比许菘之做的要出色……”
许清元的眼神落在许长海脸上,分明是话有未尽。
或许我也能做的比你更出色,许清元默默地想。
不知道许长海是否领会了她这一个眼神的意思,他一个大步上前,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许清元眼里瞬间蓄满了泪,这泪不是委屈,而是不平,是愤怒,她咬着后牙转过头来继续看许长海,明明泪珠在眼眶中打转,但却始终没有让它掉下来。
“除非您打死女儿,否则我考定了。现在不让我考,那我以后出嫁了也要考。即便被家族驱逐,即便去路边乞讨,我也会凑足赶考的路费。您说您疼我,却要折断我的双腿,这是疼爱吗?不如说是逗弄一个被束缚的人!我明明学的比许菘之更好,为什么要一辈子仰仗别人的鼻息生活?为什么要把命运系在他人身上?只要我靠自己去活,即便一生穷困潦倒,也不会觉得身如浮萍!”许清元一口气将这些话说了出来,心里是一阵轻松,这些话,她憋了很久了。
表面看上去,许长海对她一向宠爱,而对许菘之却常常责打,但实际上呢?这样区别对待的背后是他行使父权给两个孩子规划好的路,一条代表着独立、权威、智慧,一条代表着依附、顺从、局限。这两条路背道而驰,也许无法说出绝对的好坏,但至少应该给人选择的机会。
她没有选择的机会,许菘之也没有。
“你!你!”许长海青筋暴起,满目惊怒,加上连日劳累,竟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一时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好多人,他们忙着安排救治许长海,竟无一人敢靠近许清元。
月上中天,月英捧着一碗汤药进了许长海的卧室。
许长海醒了,闭着眼脑中一片杂乱。听到脚步声,这才缓缓睁开眼。
月英忧心道:“老爷,快起来喝药吧。”
旁边伺候的丫鬟将他扶起,许长海自己接过药几口饮尽。
“大夫说只是急怒攻心,又有些操劳过度,并无大碍,只是老爷也得爱惜自己的身子,您要是倒了,这一家子老小可指望谁去?”月英擦了擦眼泪,呜咽道。
月英的话让许长海眉心一跳,忍不住想起了女儿的话。月英无疑是个合格的通房,不争不抢还将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但她必须仰仗他,依仗一个永远不会平等对待她的人。
想到这里,许长海“咳咳”两声,月英连忙拍着他的后背。
“你……”许长海看着面前依旧年轻美丽的月英,嘴边的话却说不出口。
其实何必问别人,他自己最清楚那样的感觉了。那样依附于他人,低人一等的日子,真叫他生不如死。
所以他才会拼了命读书,挣一个功名,也挣一个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
头疼的厉害,他挥手让其他人都出去,自己躺回去继续休息。
脑子里乱的如同一锅浆糊似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朦朦胧胧仿佛要睡着了,门外却传来丫鬟细小的声音:“大人还在睡,你去外院跟孟先生说改日再见吧。”
“谁在说话?”许长海没了睡意,张开眼发现天都亮了,干脆起身问道。
丫鬟忙进来回道:“孟先生听说大人身体不适,特来看望。”
“人在哪?”许长海问。
“前院小书房。”丫鬟答。
许长海穿上衣服梳洗完毕出去见客,丫鬟担心他的身体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敢拦下。
孟先生在书房看着一本杂学书,余光看见许长海进来,立马放下手中书籍,恭敬地见礼。
“孟先生客气了,坐吧。”许长海客气道。
两人落座。
“大人身体可还好?这是我老妻亲手做的一点补品,万望大人不要嫌弃。”孟先生说着将手边一个食盒递给了许长海。
许长海接过,淡笑:“孟先生费心了,我身体并无大碍。”
说罢,他忍不住下意识地看了眼屋后的位置,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
五年了,难道孟先生没发现有人偷师?
“大人,我今日来也不光是为了给您带这点吃食,而是有样东西要给您看一看。”孟先生捋了捋胡须,脸上微微带笑,将一叠纸递了过来。
许长海困惑地接过,从第一张看起,开始他的神色只是有些莫名,但越到后面他的表情越惊讶,等到看完一遍,更是忍不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是您写的?先生有大才啊!”许长海一脸激动,一手忍不住握住了孟先生的肩膀。
孟先生连忙摆手,哂笑道:“鄙人一个小小秀才,怎么会有这样的才能,这个呀,是老夫从屋后的盒子里翻出来的。”
许长海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看看手中的纸张,确实,激动之下,他都忘了孟先生的字迹与眼前看到的字迹根本不一样。
可是,孟先生的意思是这纸上所写皆出于他十几岁的女儿?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