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垃圾桶旁一位老人正躬着腰在费力地搜寻纸壳子,街坊们经过,都会适时提醒,“三婆?下雨啦赶紧回家吧?淋了雨会生病的。”
苏念星坐在冰室靠玻璃门的地方, 翻看报纸。
细婆的事迹刊登在报纸上, 引起民众很大反响。在金钱至上的时代, 有一个人明明坐拥金山银山却默默坚守自己的信仰,这是何等的震撼。或许年轻人不懂长辈们的坚持, 但是正是他们的默默奉献,传承才有意义。
苏念星叹息一声,侧头看着雨雾, 估摸着这雨不会停了, 于是提前给员工们下班。
她则留下来收拾东西,待会儿就走。
整理完东西, 苏念星正打算锁门回去,三婆双手撑在头顶从外面跑进来,苏念星以为她要躲雨,也没当回事,“三婆, 我这边有伞, 你先回家吧?我马上要锁门了。”
三婆抖了抖身上的水珠,“你今天还有卦吗?”
苏念星点头, 今天天气不好,只算出两卦,其中一卦还是食客中奖。
三婆打了个喷嚏,她从桌上抽了张面纸拧了鼻涕,找个位置坐下, 拍拍桌面,“那你给我算一卦吧。”
苏念星提醒她,“一千一卦,不讨价还价的。您确定?”
三婆这样节省的一个人,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对方愿意掏这么多钱算卦。
三婆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个钱包,里面大额纸币没有几张,都是小额,数啊数,终于数到一千,她将堆成山的纸币推到对面,“你数数。”
苏念星坐到她对面,将钱收起来,“您想算什么?”
三婆表情木讷,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以前这条街有个丁瞎子,算命非常准,街坊们都爱找他算卦,我儿子刚出生那会儿,我也找他批过命。花了我不少钱呢。”
苏念星静静听着,没有插嘴。很少有算命大师会给孩子批命,这丁瞎子要么水平太高,自信心爆棚;要么就是个骗子。
三婆的话在她耳边滔滔不绝,“他算出我儿子是大富大贵的命,迟早会让我俩衣食无忧。”
说到这里,三婆从甜蜜的幻想中回神,“但是他今年都三十多了,而我一天天老去。我恐怕等不到那天了。他们都说你算卦准,我也看你算过几回,我想让你再帮山仔算一回,算是了却我的心愿。我是不是被……骗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等了大半辈子的等待成空,眼圈都红了。
苏念星幽幽叹了口气,这就是望子成龙吗?这样的教育方式真的没有问题吗?她默默看着三婆,好半天才道,“我帮你算吧。结果如何,我没法保证。”
三婆忙不迭点头,看着苏念星扔六爻金钱卦、测字和掐指。
在看完手相后,苏念星久久没有开口,三婆等得着急,连连催促,“怎么样了?”
苏念星一时不知该怎么告诉她,三婆似乎猜到结局并不如她意,她深吸一口气,“你说吧,我受得住。”
苏念星这才开口,“你儿子确实没有富贵命。他甚至会因为赌1博欠下巨债,为了替他还债,你不得不卖掉唯一的房子。”
三婆已经六十多了,没有了房子,她就只能住劏房或是笼屋,别说跟着享福,她还得受罪,这样的结局如何能接受?
三婆失魂落魄走了,苏念星给她的伞,她都没有接,就这么冲进雨雾,身影越来越远。
苏念星关上门,一个人回家了。
翌日一早,苏念星起来晨跑,昨天早睡一个小时,早起跑步锻炼身体。
当她沿着街道往外跑,路过某栋大楼时,看到那边拉起了警戒线,梁督察带着A组成员正在里面查案。
苏念星好奇凑过去,询问看热闹的路人,“出什么事了?”
路人比她来得早,看了大半场,听她询问立刻来了精神,压低声音讲给她听,“早上有位阿婆捡垃圾,在垃圾桶发现尸块,哎呀,剁成一块块的,她还以为是坏了的肉,直到看到一只手,吓得她差点晕死过去。六点多,我们就被吵醒了。”
苏念星张了张嘴,居然死人了?香江发生命案的概率也太高了吧?这一年都死了好几个了吧?她正胡思乱想时,就看到三婆从包围圈外挤进来,朝着尸块扑过去,“山仔!山仔!你看看妈啊。”
苏念星原以为只是看场热闹,没想到死者居然是山仔。昨晚她算卦时,没算到山仔将死啊?难不成她的金手指出了问题?
苏念星看着自己的手陷入沉思。昨天算的另外两卦都很灵啊。还是说山仔的死跟她算卦有关系?
她拧眉百思不得其解,突然三婆发现了她,朝她扑过来,“苏神算,你没说我儿子会死啊?山仔怎么会死呢?”
苏念星被她扣住肩膀晃得她头晕眼花。梁督察正在询问三婆,山仔有没有什么仇人。没想到对方朝围观群众扑过来,一时愣怔,下意识伸手将三婆稳住,“你别这么激动。有什么话慢慢说。”
苏念星艰涩地说,“你找我算的是他能不能飞黄腾达。我告诉你了啊。”
“可他死了。”三婆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还说山仔欠下巨债,为了替他还债,我的房子会被他卖了。”
苏念星被她连连逼问退后三步,梁督察示意关淑惠过来扶住三婆。
情绪激动的三婆被关淑惠带走,梁督察给苏念星做笔录,“你给三婆算过卦?什么时候?”
苏念星把昨晚的情况说了。
梁督察蹙眉,“你的意思是你没算出来山仔即将死于非命?只算出他未来赌1博会欠巨债,甚至到了卖房还债的地步?”
苏念星颔首,“对。照理说他不该这么早就死的。”
她陷入深深的怀疑,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梁督察却觉得她不必自责,“不一定是你的卦象出了问题。人的寿命由天定,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苏念星仔细想了想,“或许是蝴蝶效应。一命一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在我为她算卦时,她的念想变了,命运也随之改变。”
她不再陷入纠结,做完笔录就离开了这儿。
山仔的死很快在街坊中传开,三婆将她的卦象一五一十说了,并且找到冰室要求她赔钱。
街坊们替苏念星说好话,“也不能说苏神算不准吧?你算的是山仔什么时候能飞黄腾达。你儿子确实没有飞黄腾达啊?”
三婆不服气,“可她还算出我儿子欠了巨债,我还得把房子给卖了,我儿子没有啊。”
这……街坊们面面相觑,难不成她很想他儿子欠债?
苏念星冲替她说话的街坊们道谢,“这次确实算得不那么准。我还给你吧。”
她到柜台前数钱,外面跑进来一个男人,冲着三婆焦急呼喊,“三婆,快去啊。有人正在砸你家的门,把你的东西扔出去呢。”
三婆拍着巴掌,“谁啊?这么缺德,我刚死了儿子,他们就敢欺负我这个老太婆。”
她挤开人群冲了出去,其余街坊也跟在后头。
苏念星也想知道她卦象到底哪儿出了问题,于是也跟在后头看热闹。
到了三婆家门口,楼道里挤满了人。
三婆挤到门边双手张开挡在门前,冲着砸门的男人大吼,“你们干什么?为什么要砸我的房子?”
为首的男人亮出自己的证件,“看到没?你儿子已经将房子抵押给我了。白纸黑字写着呢。我们是正规房产公司,有合法资质。”
三婆看着他的证件,不识字的她只瞄了一眼,就问旁边的人,“阿公,你帮我看看他这证件是不是假的?”
旁边的街坊立刻帮她看,“这些证件确实是真的。山仔确实把房子抵押给他了。”
三婆心里一个咯噔,山仔什么时候把房子抵押了,她怎么不知道。
为首的男人夺回自己的证件,振臂一呼,“兄弟们,给我开工,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清理出来。”
十几个男人举起拳头响应,“是是是!”
三婆被他们雷鸣般的高吼声吓得身子一歪,苏念星挤到前面,问三婆,这房子落在谁名下?
三婆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来这房子是她和老头子一起买的房子,也是她唯一的住所,她突然福至心灵高喊一声,“这是我的房子,山仔没有资格抵押。你们要钱,去地下找他要。要不然我告你非法入侵。”
三婆也算懂些法,但是结果让她失望了,为首的男人拿出一个手提箱,“这是这房子的屋契,每一份都有你儿子的签名,我们也看过房子购买人写的是山仔的名字。老人家,你不要仗着年纪大就胡搅蛮缠。”
三婆心里一个咯噔,苏念星也微微一惊,看向三婆,“你不是说房子是你的吗?”
三婆也开始糊涂了。屋契还在她房间里放着呢,怎么可能会在他手里?而且名字还换成山仔的。
她挤开人群,“你这个一定是假的,我的才是真的。我进去找给你们看。”
为首的男人示意兄弟们让开,“让她拿,我们一起去房产局。”
三婆开了门很快拿出自己的屋契。
苏念星没在香江买过房,还真不知道香江原来没有房产证,他们是屋契,无论是第一手房还是第N手房,一大叠文件就是房产证。不过街坊们中有人就是做房产中介,当即提出帮三婆看看。
都是几十年老街坊,三婆自然信任对方,于是将屋契递给他,“林仔,我的房子没问题吧?”
林仔将文件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直到看完最后一张,他曲指点了点上面的章,“三婆,这些都是复印件,房子早已被山仔抵押给了他。”
三婆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苏念星赶紧将人扶住,问林仔,“房主是三婆,山仔也可以抵押吗?”
林仔颔首,“是。如果三婆曾经签署过担保文件,山仔还不起钱,三婆要帮他还债。所以轻易不要给别人担保。”
苏念星叹了口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将三婆的房子收走。
半个小时后三婆醒来,跟为首的男人求了半天,最终求对方宽限三天,她再搬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街坊们议论纷纷,“看来苏神算没算错啊。山仔之前赌博,把房子已经赔出去了。”
苏念星还是不理解,山仔怎么会死呢?如果那些人冲的是他的房子,房子已经到手,山仔就更没必要死了。
“山仔是怎么死的?还死得那么惨。谁那么恨他?”
众人议论纷纷,猜不出原因。
这桩案子查了一周都查不到线索。
重案A组的人为了找线索,几乎每顿饭都过来苏神算冰室,一边吃饭一边跟大家聊山仔。
街坊们爱八卦,几乎是知无不言,“山仔很爱赌钱。他老豆还活着时,就一直惯着他。”
张正博负责记笔录,“以前有个丁瞎子为他批过命,说山仔将来可以飞黄腾达,你们知道这事吗?”
有个年纪大的老街坊点头,“知道,三伯活着时,经常吹牛,小的时候山仔确实聪明伶俐,念书还行。但是等他出来工作,我们就没再当真。”
“为何?”大林追问。
“他大学考上了,但是没读完就被学校开除了。好工作找不到。吃苦耐牢的工作,他又嫌弃,高不成低不就。越混越差。脾气还越来越坏。”街坊们满脸不屑,显见对他很看不上眼。
“他还爱赌博,听说总是召集一帮人在家赌钱,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出息。就算他侥幸中了赌1马,你觉得他能守得住财?也就三伯糊涂,觉得他儿子有本事。其实我们都觉得他被丁瞎子给骗了。”
“我们提醒三伯好好管教儿子,他还骂我们多管闲事。后来街坊们就不说了。”
街坊们七嘴八舌说着八卦,梁督察与组员们对视一眼,苏念星端菜过来,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忍不住小声询问,“怎么了?你们是不是有怀疑对象?”
梁督察摇头,“案子还在侦破当中。”
苏念星见他们神神秘秘,于是问他,“山仔把房子都抵押给了别人。会不会是山仔觉得自己上当受骗,找那些人算账,但是寡不敌众,被他们给杀了?”
梁督察摇头,“那房子早在几天前就被抵押了。他们没有可疑,当晚正在营业,因为有人举报,聚众赌博被O记抓了。”
苏念星恍然,这不在场证明毫无可疑啊。
转眼过去几日,苏念星发现阿香婆胳膊有伤,“这是怎么弄的?”
阿香婆这才讲明事情原委。原来三婆让阿香婆带她租笼屋。但是因为三婆受不住笼屋太吵,精神疲惫,乱打人,阿香婆帮忙拉架,被她推在笼屋上,胳膊留下印子。
“我看她丧子之后,精神不太对。可能是受刺激了。”阿香婆忧心忡忡,她跟三婆认识许多年,三婆一直勤勤恳恳,明明有退休金,却像拾荒老人一样天天捡垃圾,就因为家里有个烂赌的儿子,“年轻那会儿,我们都劝她管管儿子。她每次都替儿子说好话,这几年算是有所改变了,但是……”
“我觉得三婆和三伯教育有很大问题。”苏念星没教育过孩子,“孩子错了就该好好纠正。怎么能惯呢,惯子如杀子。”
这话言犹在耳,外面传来街坊们的惊叫声,苏念星出来查看,原来是三婆被警察带走了。
“怎么回事?”街坊们面面相觑,“怎么戴手铐呢?”
“该不会是三婆杀山仔吧?”阿香婆跟出来,语出惊人。
“不能吧?三婆不是很爱山仔吗?那可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苏念星看着这一慕,久久没有回答。如果是三婆杀了山仔?她为什么突然改变态度?会不会是因为她算的那个卦象?她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如遭雷击。居然有一个人会根据她的卦象杀人?
转眼案子审完,重案A组的人过来庆祝。街坊们把他们团团围住,“凶手真的是三婆吗?”
梁督察点头,“她已经招认了。”
街坊们议论纷纷,“为什么呀?她怎么会突然杀山仔呢?”
有人很快给出猜测,“是不是山仔总是赌钱,三婆受不了了?”
“也不用下手那么狠吧?把山仔剁得一块一块的,好狠的心啊。”
重案A组的人没有回答,他们不方便泄漏案情,“明天报纸应该会登出来,你们自己看吧。”
虽然没有得到答复,但是街坊们自己脑补出答案。
等街坊们差不多走光时,梁督察走到柜台前,见苏念星发呆,叹了口气,“他们生孩子更像是在押宝。知道儿子有出息就拼命惯着。押错之后就想抛弃。这不是你的错。”
苏念星回神,面露苦笑,“我只是没想到我的卦象成了她杀人动机。这也太荒谬了。”
梁督察点点头,确实很荒谬,“就算没有你的卦象,他们的结局也不会幸福。那个山仔烂赌成瘾,把唯一的房子卖了,没钱之后,他一定会走上歧途,或早或晚的事。三婆没有房子后,她兴许还会走上杀子这条路,你的卦象只不过是帮她提前了。”
虽然不知真假,但是他的话抚慰了她,苏念星挤出一丝笑,“多谢你。”
梁督察摇头,“是我多谢你。没有你的口供,我们可能会走许多弯路。”
苏念星惊疑不定打量他,他是根据她的卦象怀疑三婆的?他什么时候这么相信她的算卦本事了?
梁督察没有注意到她的打量,扭头招呼组员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