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风韵(26)
风起雨落, 潮湿之气扑面。
桐桐看着手里的信,慢慢的放入竹筒。四爷送了信回来,他一切安好, 也叮嘱自己当以身体为要云云。
国丧繁琐, 礼仪甚重, 对人的体能确实有着极高的要求。
她站在廊庑下, 宫里来人了,宣召她:韩国国君亲来奔丧, 宴席需她陪华阳夫人出席。
华阳夫人避居内宫,宫务由嬴柱指派内官料理。然招待一国国君,王后焉有不出席的道理?
为了避免他人不必要的猜测,大秦需要展现一个王室亲和, 君臣相得,将相相惜的峥嵘模样给外人看。
桐桐接了诏令,便需得沐浴更衣。葬礼乃最重要的礼仪之一,她至少得着三重衣。交领衣一重一重又一重, 每一层都需得将衣领露出来。
先不说里面穿多少, 就只套在身上的袍衣就需得三层。
而后披麻戴孝,麻衣再穿一层, 头上麻布包裹着。
数人伺候穿衣,她只抬胳膊抬脚配合,都已经是一身汗了。这还是……今儿落了一些雨,温度大约只十七八度的样儿。
再过一些日子,天越发的热起来,不能想象这样的孝期该怎么度过。
可饶是如此的难熬,韩国国君韩然也亲来咸阳,只为奔丧而来。
他身着大礼服, 手持丧棍,一路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嘴里唱着为大秦先王所做之赋,每到动情之处,泪涕滂沱。
桐桐站在高处,保持着跟秦人几乎一致的姿态。
对方的礼到了,大秦还礼很周全,仅此而已。
韩国乃小国,夹在秦、楚、赵三大国之间,哪有一日好日子可过。
而今他们的处境尤其艰难!几年前,大秦攻打韩国,韩国招架不住,韩王便欲割上党于秦,平息战祸。
身为国君的韩然愿意割让城池,可上党军民不乐意,于是,军民不从王命,他们私下投降赵国,希望借赵国之手来辖制秦国。赵国国君欣然允诺,接纳了上党。
此等事端如何能忍?于是,秦国出兵赵国,赵秦两国因韩国开战,赵国大败,损兵折将,自此仇怨加深,不死不休。
韩不敢得罪秦国,又被赵国所厌恶。
这般处境之下,韩王亲自来了,表达的态度是:大秦先王如我父一般亲爱于我,我事大秦先王至孝若此,自此,我们亲亲爱爱,莫要打我!莫要打我!
桐桐看着一边哭着,一边眼珠子还滴溜溜转,那精明都露在外面的韩王:四爷在信中说,见到了韩非子。
韩非子求学于荀子,却不全认同荀子之理念。他身为韩国贵族,韩王室公子,更认同秦国所推行的法家。他认为,非法家不足以救而今的韩国。
救韩之心依旧,可此韩王当真非明君!
宴席上,素菜薄酒,嬴柱和华阳夫人居高而坐,嬴政和桐桐陪坐于侧。
席间,韩然举着酒杯:“大秦先王……本王仰慕已久……”
才提了这么一句,嬴柱便泪如雨下,连连摆手,哽咽难言,而后以袖掩面,起身离席:“子楚替为父招待……”说着,就跟韩王致歉:“提起先王,悲难自胜……见谅!见谅。”
韩然:“……”这么悲伤的吗?“国君大孝!大孝!”
华阳夫人自然就起身,跟了出去。
一到侧殿,嬴柱便转过身,吩咐道:“丑儿送夫人回寝宫。”
“诺!”
华阳夫人担忧的看了嬴柱一眼,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桐桐跟了几步,扭脸去看,就见嬴柱一把扶住近侍,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出来。嬴政在边上,一下一下摩挲着。
嬴柱病了,却不敢露出疲态。
桐桐办完了差事,急匆匆的往章台宫去。
嬴柱靠在榻边,手边是药碗,朝桐桐招手:“丑儿,近前来。”
桐桐跪坐过去,手放在嬴柱的手腕上,心里咯噔了一下。
本就体弱,而今也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恰遇丧事,丧事繁琐累人,国事需得筹谋处置。本好好养着无甚要紧,可如这般的六国贵客岂能不见?大秦朝臣将士……能不见国君?
这般之下,如何养病?
天热起来了,礼仪不能因天热而错。自己今儿这一身,已经不知道出了几身汗了,疲累非常。更遑论这么一个病人?
可……如何能阻止为人子为其父尽孝?
若是不能全了礼仪,嬴柱便是失礼于天下,德行有亏,孝期之后,又如何能登基为王呢?
她几次欲言又止,却也知道:无用!
礼就是礼!礼是行为规范,不可以无礼。
况且,怎么干预呢?大王用药,每一步都有专人负责,稍有差错负责之人便是死罪。而自己只是给嬴政按摩的时候叫人知道她知晓一些穴位经络,此能医病?
或是留在内宫做些饮食,食疗调养,但显见的,此法不成。
嬴柱与嬴稷不同,嬴稷一直康健,嬴柱则是常年体弱多病,他的饮食亦有专人照料。当国君大病之时,绝不允许任何人随意更改。
桐桐看向伺候在侧的侍医:“刺经络可否止咳?”
侍医还未回话,嬴柱先摆手:“勿要忧心此事……”他看着眼前的丑儿,“之前……听闻你在邯郸,能找出……你需找之人。”
是指细作耳目吗?
桐桐应了一声是,忙问说:“祖父之意?”
嬴柱没言语,只微微点头:“咸阳城必热闹非凡……”各国使臣前来,交往必然密切,此事紧要紧要:“若有所需……”
桐桐摇头,此事机密,便是在章台宫嬴柱都没有说透,那就不能在孝期调任何人。行伍之人行走在咸阳城,容易打草惊蛇。
嬴柱见丑儿这个反应,便笑了:“去吧!”此事尤其要紧,需得当做紧事要事去做。
桐桐起身,退出去之前只能叮嘱:“善加保养,身子为要。”
嬴柱只笑,摆手叫桐桐去忙了。
桐桐从里面出来,嬴政守在大殿之外。两人并肩默默而行,嬴政低声道:“赵燕之战,赵国占了上风了。”
嬴稷还在时,这两国就打起来了。当时嬴稷对此还教导嬴政,说了处置办法。秦国无力打,却不能叫人看出疲态。于是,一方面出兵好似随时准备参战,一方面传国书给燕王,承诺在必要的时候大秦可出兵援燕,只要割让两城即可。
同时,又给赵国放出这个消息,施加压力。
而今战事消息传来,赵国占了上风:“若是如此,燕国此次派了相国前来吊唁是其次,主要是想从大秦借兵。”愿意割让两城予秦,也要跟秦国借兵。
嬴政点头:“正是如此,燕国使臣三日后便可抵达咸阳。”当日借兵是大秦主动提的,而今就不能反对。
但大秦真的打不起。
桐桐问说:“赵国的使臣而今在哪?”
“后日便可抵达咸阳。”嬴政皱眉:“只是,不知道赵国的使臣是否已经收到消息,知道赵国占了上风?”
桐桐摇头:“战场瞬息万变,便是赵王收到这般好消息,也不敢轻易下判断一定能赢。此番,先看赵胜态度!赵胜若姿态低,那必是未曾收到消息。他依旧以为燕赵两国战事胶着,怕大秦出兵援燕。”
嬴政‘嗯’了一声,“若是如此……”他看向阿姊:“咸阳城中消息流转便格外要紧!此事需得不动声色,又得雷霆遏制。”
不能叫人察觉到咸阳城中有了变故,又得能控制咸阳城的消息流动。
也就是说,需得不动声色闭塞赵胜耳目,甚至于各国使臣耳目。
桐桐‘嗯’了一声:“知晓了!我这就去办。”
嬴政见她要走,一把拉住了,叮嘱说:“阿姊,一人终究难成事!因邯郸事,阿姊对吕不韦吕先生心有不满,本也无可厚非。然接触了便知,此人有雄材伟略。他与大秦不可分,他与东宫亦不可分。阿姊,便是不念吕四子之情分,只当此人可用可信,那便一用一信又如何?”
桐桐其实还是要去找吕不韦的,他手里门客极多,这些人确实可用。
嬴政先提了,她便只笑:“只是不耐他提吕四子而已!弃子可用,便若珍宝,甚是叫人不喜。”
嬴政便笑:“阿姊出宫吧!若有所获,及时来报。”若事有不成,需得另派人料理,或是另想他法。
桐桐出宫,找吕不韦借人。
吕不韦问也不问,只转脸吩咐:“郑仁,带人随女君去。”
“诺!”
桐桐也不解释,带着人转身走了。
吕不韦看着那背影,收回视线,转身求见嬴子楚:“公子,不韦愿出城替公子迎平原君入咸阳。”
嬴子楚坐起身来,笑了一下:“也好!待燕国使臣到,本公子出城亲迎。”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天时间,吕不韦出城之时,桐桐将可疑名单递到宫里,咸阳城中消息传递,这并非几句话就能办到的事。
嬴柱一看名单,指了一竹简:“正儿,拿来比对。”
嬴政起身取了来,两厢对比:“多了几个可疑之处。”没有漏掉宫中原就掌握的,还多了几个可疑的。
便是这些可疑的都是阿姊多疑,那也无甚要紧,不漏掉——至关重要。
嬴柱连声应好:“如此,可安心矣!”
城外,赵胜看着迎接自己的吕不韦,心中一惊:莫非燕国大胜?
自己乃赵国相国,又是皇叔平原君,便是嬴子楚未曾亲自迎接,也该由嬴政或是赢傒出面,亦或是大秦的宰相前来,此方不算失礼。
可迎自己的是小小贱商吕不韦,此人在秦官职不高,地位不崇,派此人前来,何意?
除非赵国战场失利,而大秦决意出兵援燕。
他低声与下属道:“临走之前,大王令我等见机行事,若事有不测,割城不可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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