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左老”威严尽失,表情复杂,震惊之中还混杂着几分疑惑与说不清是该叹息还是该嫌恶的错愕。
左老身后的几名弟子也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不知此时是何情形。
徐小歌轻笑一声,倒是没什么心理压力。
他虽不想见萧家人,但左老是个例外。
左老是萧家主家的大管家,同时,他知道“温小媚”,也知道萧子宁五百年的执着寻找。
但更重要的是,他不待见徐小歌,或者说,温小媚。
既不待见他,当然恨不得赶他走。
今天来的是萧家任何一个知道“温小媚”的人,只怕想的都是留下徐小歌,唯有这个老人是会拿青杖撵徐小歌走的。徐小歌坚信。
此事自然正合徐小歌的意!
所以他神情轻松。
左老好一阵才找回自己的舌头,
“你,你怎会在此处?”
徐小歌笑,“我要是说路过,正打算走,你信吗?”
左老:“……”
徐小歌说到做到,当真召过金睛玉雪卷毛狮,谁知步子才刚动,那头的左老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疾行两步,以青杖拦在了徐小歌与金睛玉雪卷毛狮之间,
“等等!!”
徐小歌:?
这一拦,左老瞧见了徐小歌怀里的谢厌的脸,顿时眼珠子又瞪的溜圆,
“这又是谁?!这是你与你那师兄生的孩子??!”
徐小歌:“……”
左老表情瞬间又复杂了几分,徐小歌好似听到他在说“老夫当年就知你这妖女与你那师兄不清不楚,如今果然……!”
徐小歌扬眉,出声打断左老的惊愕与心底八卦,
“等什么?你这是要拦我?”
林月灵和在场弟子都看出眼前情形不对,却又吃不准是什么情况,只能静静观察情况。
左老看着徐小歌的脸,又看了看谢厌,神情几经变换,像是挣扎,可最后归于肃然平静,
“你来的正好,走不得。”
徐小歌:“哦?”
左老质问一般道,“你可还记得自己欠萧家的人情?”
少年身形的谢厌靠在徐小歌肩膀上,微微有些沉,呼吸起伏轻缓,身上有着淡淡的白檀木香。
徐小歌感受着肩头的重量,平淡开口,“从未忘记。”
左老:“那你便不要走。”
徐小歌直视着左老的眼睛,老人的眸底只有坚毅笃定,和一丝隐隐的请求。
这可不像是留徐小歌和他家家主再续前缘的做派?
以这老头子的性子,真要是让他留徐小歌做家主夫人,一张老脸早该皱成一团了。
徐小歌若有所感,这老头子,或者说,萧家,好像有事需要他帮忙。
徐小歌再次确认道:“左老这是为了萧家留我,还是为了萧子宁留我?”
左老听出弦外音,收起青杖,神色微敛,
“我是为了帮你而留你,你难道不想还了萧家的人情吗?用你喜欢的方式。”
徐小歌微笑了一下,那就是前者了。
两人没说深,但已经达成某些共识。
徐小歌之前躲着萧家,就是因为这笔账想还但还不上。
如果有了清账的可能,自然是好。
两人打哑谜一般,留下三个金丹弟子云里雾里,
“左老?这贼人……”
左老侧头看了三弟子一眼,
“一场误会,他是萧家贵客,你们既是刚刚唐突了他,上去道个歉吧。想来贵客宽仁,不会苛责你们。”
三弟子:“……”
徐小歌站在原地,笑眯眯地受了三弟子的赔礼道歉,三弟子又迷茫又有些气,只是无可奈何。
谁让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徐小歌动手呢?
看他们心情不好,徐小歌心情更好了。
他坐上金睛玉雪卷毛狮,跟着左老的老青牛,一起回了萧家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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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家主城在涉灵山主山的山谷之中,城内繁华热闹,哪怕是街道上一块普普通通的青石砖,也是出身于灵山深处,不仅珍贵稀有,而且是年年换了又换,从不见哪块铺地的砖头有刮痕破损。
一块砖石尚且如此,遑论其它。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皆是衣着富贵,身上灵气沛然,天生的灵谷养着,哪怕不曾练气筑基,也比普通凡人康健些。
徐小歌入了主城就从狮背上下来了,略微落后左老半步,走在第二位。谢厌还在妖狮背上,依旧还在睡着。
林月灵他们和几个弟子送萧乐然去看医修,故而先行一步。
徐小歌猜到左老是有意带他在这城中漫步的,故而也不着急,遇到小贩看他生面孔凑上来推销,他还能停下来跟人做笔生意。
主城的街道有些长,但一路走完,左老都始终沉默着。
徐小歌一手捏着一包黄纸袋装着的糖莲子,时不时往嘴里丢两个。
行至大半,左老打开隔绝外界声音的灵器,不冷不热地出声道,“温姑娘可有看出什么?”
徐小歌直言不讳,笑道,“你们萧家的主城要易主改姓了?”
一路走来,遍地都是断魂峰林家服装制式的弟子。
这人数未免太多了些。
林月灵是在涉灵山地界失踪的,所以林家追着萧家要人,甚至林夫人已经常驻萧家大半年了。
再加上这遍地的林家的子弟,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找女儿那么简单。
徐小歌:“萧二爷不管的吗?”
左老:“老家主早已陨落,之后是子珊小姐掌家,可子珊小姐作为家主也未过百年而夭,现如今掌家的是子宁少爷。”
徐小歌脚步一顿。
萧子宁都混成家主了?
左老看向徐小歌,“子宁少爷的家主位坐的并不安稳,你可知是为何?”
徐小歌:“他天生体弱修为不精?”
左老:“是因为我家姑爷,姓林。”
断魂峰林家的二少爷,也是林月灵的亲哥哥,是萧家的姑爷。
彼时萧家长女萧子珊掌权,林家二少爷林元风入赘。
后萧子珊过世陨落,家主之位悬空。
此时萧家就有了两种声音。
一种是让这位姓林的姑爷暂代家主位,接过萧家的掌事权,直到萧子珊的独女萧乐然长大,再将这位置交给萧乐然。
另一种声音则是让萧子宁这个弟弟接替姐姐的位置,直接拿过家主位。
林元风不过一个赘婿,说到底是外人,萧乐然又年幼。
于情于理,本该是萧子宁接过位子更合理,可萧子宁身体不好,修为也一般,早年一直清修养病,所以萧家长老亲族不放心萧子宁的能力。
与之相对的是,姓林这位姑爷儒雅温和,能力出众,在萧子珊掌权时,他就已经在帮夫人处理萧家事务,这期间积累了不少人脉得了不少人心。
家主之位悬空拉锯了好几年,最后虽是萧子宁上位,但上位后萧家内部一直人心浮动,未得安定。
甚至于连林家的心,也跟着浮动起来了——萧家可是天宇洲第一富贵的宗门,涉灵山的灵脉也是整个天宇洲最灵力沛足的,这里不仅天材地宝多,炼器的生意也是独一份的盛大。
林月灵和萧乐然这些小辈不一定能察觉到两家关系逐渐微妙。
但长辈之间,有些事情只要涉及利益,就论不得人心。
徐小歌:“所以我这人情要如何还上?帮你们除了这位姓林的姑爷?”
左老苍老的声音道:“是,也不是。”
徐小歌:“?”
左老:“家主,也就是子宁少爷,已经失踪半年了。”
徐小歌:“……”
左老:“萧家内部人心不齐,彼此掣肘牵制。林家仗着萧家内部有人大开方便之门,更是多番插手。如此境况之下,家主失踪之事,绝不能被公之于众——因人人皆知萧家家主有个心上人,心系了五百年,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假称他半年前得了你的消息,义无反顾去无定天境追查你的线索去了。目前萧家上下,无人知他是失踪。”
徐小歌往嘴里扔糖莲子的动作顿了一下,心说这还能有自己的事儿?
左老:“大张旗鼓的寻找必然不妥,我私下让多番人马探寻过,可惜遍寻无果。所以我需要你帮忙找到家主,同时,帮家主稳固家主之位。若你能做到,往日恩情自然一笔勾销,便是家主对你再是情深,也多说不得什么以身相许的话——除此之外,作为额外报酬,我愿将我名下的萧家产业全赠予你。”
左老是萧家的大管家,伺候过萧家前后四任家主,家底必然不薄,此时说出这番报酬,除了寄希望予徐小歌全力以赴,还因为他命不久矣。
他年岁已经近千,只可惜修为一直停在元婴境界,好几百年未曾突破过了,修为凝滞,就只能眼看着自己一点点老去。
人死如灯灭,要富贵做什么?
不如拿来做些有意义的买卖。
徐小歌淡淡看了这老人一眼,并不是很稀罕这笔富贵。
要是想富贵,难不成谢寂会输了这老人不成?
左老没听到徐小歌的回答,转头看他。
徐小歌:“你多番人马都未找到,怎么就相信我能找到?”
左老:“你来的巧。而且,别人找人是为了钱财富贵,你不一样,你是为了斩断恩怨,不再欠萧家。所以你必定比他们更认真更执着,不是吗?”
皮相老了,人倒是不糊涂。
话至此时,左老突然切了个话题,
“对了,你早年与萧三爷结过仇,我不得不提醒你,他如今……”
恰在此刻,徐小歌突然觉得不对。
好似是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一般背脊发凉。
电光火石之间徐小歌就已做出反应,后撤半步翻身上了金睛玉雪卷毛狮的背,一手护住昏睡的少年,同时抬手连飞出八道现成的黄纸朱砂气禁符。
气禁符结为符阵,牢牢护住徐小歌和谢厌,甚至连带着一旁的左老都跟着沾了光。
在气禁符落成的一瞬间,滔天威压如同惊涛骇浪一般袭来,如同拂落尘埃一般将徐小歌身周的普通人拍向一边。
被拍中的人无不腾空飞出,摔在地上时个个是骨折开裂心神震荡,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一样的疼痛,低阶修士尚且呕血,普通人甚至还有当场殒命的。
可这些不过是池鱼之殃,威压可是主要是奔着徐小歌去的。
刚刚的“拂开”动作,大约是对路人称不上好心的好心。
徐小歌的气禁符阵在威压下狠狠一震,下一秒气禁符纷纷自燃,连带着气禁符形成的保护也如泡沫破裂一般粉碎。
金睛玉雪卷毛狮当即哀叫一声,缩回小猫大小躺在地上,嘴角渗血。
徐小歌护住谢厌稳稳落地,虽在震荡之下脏腑震痛,但尚且不算大伤,只轻咳了一声,喉头略有甜腥。
和他周围的景物想比,简直算得大幸。
徐小歌所在的方圆十步在气禁符的保护下无损,除此之外,周围的地砖铺面和墙壁皆是在威压下被碾得粉碎,连附近的街道都蓦然下沉了尺余。
唯余徐小歌所在的地方有个完整的圆形地砖面。
徐小歌咽下喉头腥甜,先看了一眼谢厌。
还好,他这少年师兄无事,“睡”得很香。
徐小歌再看向刚刚发难之人。
街上的行人在刚刚被清了场,看过去就能直接找到罪魁祸首。
街道的另一头站着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子,模样端正,只是眉目深刻阴戾,且右眼上覆盖着一只黑色眼罩。
尚且正常的那只眼睛里目光仿若淬毒,死死盯着徐小歌的脸,竟是恨得连呼吸都在颤抖。
徐小歌看着对方,语气略有责难地问左老,
“你要提醒的就是他?五百年还不够你们萧家除了这祸害吗?他怎么还活着,还在你们主城溜达?”
左老一时语塞,他也没想到此人今日会在这里,此时开口略有些羞惭艰涩,
“老家主心善,对兄弟下不了手;子珊小姐掌权后,他又与姑爷有些交情……”
徐小歌:“所以专留着来坑害我?”
对面男子哪里听得“温小媚”和左老废话,当即再次掀起滔天威压,要再次对徐小歌下手。
这次的威压远比刚刚要厉害,威压在决明十三针的功法加持下,凭元神凝成了无数根银针……
银针破障,可要比威压来的好用。
对方是铁了心要徐小歌死。
“温姑娘,五百年前你杀我全家,还毁我右眼,也该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徐小歌看着对方轻笑,虽事儿的确是他做的,此时却是神态轻松,漫不经心地应答道,
“萧三爷有证据吗?话可不能胡说。”
这态度直接将这位萧三爷的记忆拉回到五百年前,顿时怒意更盛,威压铺天盖地得砸过来,携带着无数元神灵力凝成实物的元神针。
徐小歌正待拉上谢厌和左老去知微秘境里暂避片刻——徐小歌如今是筑基小可怜,没必要和洞虚境的老不死硬碰硬。
可他还未动手,他怀里的谢厌却感知到了什么突然睁开了眼睛。
下一瞬徐小歌身周仿佛下起了雪一般寒凉。
凉意刺骨,无视了修为高低,连停在元婴境的左老都觉得寒得骨头疼。
这寒境范围瞬间扩大,萧三爷的元神针法一头扎进这片寒境里,立时冻成了寒冰,下一瞬就是粉碎。
当寒境来到这位萧三爷跟前的时候,瞬间化作剑意。
萧三爷起手欲挡,察觉来不及后又凌空后撤几十步,可寒凉剑意依旧穿体而过。
萧三爷落地,呕出一口血来。
他抬头,震惊地看着徐小歌。
怎么……会?
这是何等境界?合体?大乘??
这女人怎么可能做到如此地步?
还是说他背后有谁?
萧三爷看向徐小歌怀里的少年。
徐小歌迎着对方的视线:“……”
实不相瞒,刚刚这出徐小歌也没想到。
徐小歌还未说话,对方却不敢再试探徐小歌身后的高人,带着不甘与愤恨,立时撤走。
徐小歌看向怀中的谢厌。
他可算是知道谢寂为什么说被封印的谢厌撕碎他也绰绰有余了。
一个女娲土捏成的分.身,紫府空虚无力,甚至被迫陷入昏睡,都能打退一个洞虚修士。
他家师兄不愧是待在大乘境圆满还问鼎魔尊了的人。
谢厌虽睁着眼,但目光空茫,当真如梅煜所说,瓷娃娃一样,像个傀儡假人。
刚刚贴在谢厌身上的聚灵符早已飞速的焦黄变黑,像是被烈火炙烤过,已经变作了飞灰。
徐小歌看他睁着眼,试探地拍了拍谢厌的脸,“喂?”了一声。
谢厌竟好似回神一般眨了眨眼睛,然后看了徐小歌一眼。
徐小歌心头一颤,这一瞬的谢厌与山洞中的谢厌不同。
眼神不同。
眼前的谢厌静静凝视徐小歌两秒,开口语调却是意有谴责,
“喂什么,师兄都不知道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