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望未来后,农研所先放了两串鞭,由天元帝亲手掰下一根玉米,太子掰下第二根,最后一根由周幼青和秦放鹤联手掰下。
稍后周幼青又亲自捧上绑着红绸子的镰刀,天元帝接了,动作稍显生疏地砍倒第一株玉米,然后是太子,仪式感拉满。
秦放鹤让周幼青拿出一只玉米皮编织的小筐,“玉米叶片狭长,多且柔韧,清洗后可以像这样编筐子、篮子,攒得多了,还可以编造蒲团、草垫、草席等物,想来许多年都不会坏,非常实用。”
上辈子种玉米的农户家里,谁还没有几个玉米皮编的墩子、蒲团呢?极其皮实耐用,珍惜点简直可以传三代。
天元帝和太子见那小筐实在可爱,还拿在手中把玩一番,不住点头。
砍了的玉米秸秆马上喂牛,牛粗糙的大舌头一卷,吭哧吭哧吃得还挺香,证明此物确实全身是宝。
一共三根瘦瘦小小的玉米棒子,被郑重地摆放到铺着红绒布的托盘上,毛茸茸的光晕下,有种近乎荒诞的振奋人心。
“照这个天气,大约两日就能完全晒干。”秦放鹤笑道,“届时像磨麦子那样磨成粉,可以做成糊糊粥,也可以蒸成饽饽。”
太子赞道:“若果然如此,秦侍郎和周大人实在居功至伟。”
方才那一整套流程让天元帝期望值颇高,说到时必要亲口尝一尝。
回去的路上,见天元帝兴致不减,太子揣度他方才对秦放鹤的态度,大着胆子开口,“秦侍郎忧民忧国,父皇该重赏才好。”
天元帝微露笑意,“嗯,朕正有此意。”
今日天气不错,城外人也不多,正好换气赏景,故而两侧车帘都是卷起的。天元帝便看向在外骑马随行的秦放鹤,语似调侃,“你自己说,朕该赏你点什么才好?”
见了天元帝的随和,太子越发心惊,又庆幸自己的冒险一试。
秦放鹤在马上行礼,笑道:“在其位谋其职,为人臣者,便该上解君忧,下疏民困,陛下满意,百姓吃饱,就是对臣最高的褒扬了,何需再赏?”
他的语气中,有种非常自然舒畅的松弛感,很有说服力。
啊,答得真妙!太子听了,暗中叫好,又不自觉记下。
天元帝笑了几声,显然不往心里去,“朕历来赏罚分明,这个不算。不过若要天下人心服口服,需得几年后这玉米推广了,见效了,眼下朕心里畅快,等不得,必要赏你点儿什么才好,不必顾忌,说吧。”
尊者赐,不敢辞,不是单纯怕,而是这是上位者在坦然表露对你的欣赏,也满足他们本人“啊我真是慧眼识珠”的成就感。如果一味拒绝,会弄巧成拙。
好的下属应该懂得在恰当的时机满足对方的满足。
“谢陛下恩典。”秦放鹤想了想,笑容中就混了点腼腆和狡黠,“其实陛下洞若观火,自然知道臣之所想。”
天元帝果然大笑,“你啊!”
笑完了,天元帝才说:“当
下既非年头也非年尾,若单独给工研所拨款,莫说其他五部,就是工部其他属衙,也必有非议。且朕若在此事应了你,来日你这份功劳,可要大打折扣,就是没了也未可知,你想好了?”
玉米若顺利推广,盛世则无饥馑,其功在千秋万世,当青史留名、入功臣阁,绝非区区拨款所能比拟。
秦放鹤答得毫不犹豫,“臣愿意。”
他确实想好了。
诚然,这份取舍中有点近乎理想化的渴望:想让天下人吃饱饭,不再有饿殍满地,但同时,从理性角度来说,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奖赏么,无外乎升官、发财。
他还不到而立之年便是三品大员,可谓惊世骇俗,哪怕余生缩起脖子规规矩矩熬资历呢,爬也能爬进内阁了。
所以近几年内哪怕功劳再大,也只算攒资本,不会再升。
单纯的钱财对这个阶段的他已经没有多大意义,既然如此,何不谋求综合利益最大化?
工研所、农研所,科技和粮食,手心手背都是肉,缺一就是瘸腿。
如今用农研所的成绩换工研所的前途,来日,也未必没有工研所扶持农研所的时候。
天元帝点点头,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
两日后,玉米棒子果然晒干,两根长得最好的留种,剩下一根吃。
原本秦放鹤是想磨好玉米面送入宫中,没想到天元帝出宫上瘾了,又巴巴儿跑来农研所。
就为了一根小玉米棒子。
看着秦放鹤剥玉米粒,他也觉得手痒,非要试一试,奈何玉米风干后坚硬无比,他不得其法,才剥了几粒就磨得皮疼。
他又好面子,也不肯认输,咬牙剥完几排,这才故作镇定地将又红又肿的右手背到身后,云淡风轻地对太子说:“太子也来试一试,为人君者,不可不通社稷。”
太子:“……是。”
不是,父皇,儿臣看见您手上起泡了。
周幼青和秦放鹤对视一眼,都想笑却不敢笑。
剥玉米粒看着简单,其实是个技术活儿,尤其长期养尊处优的人皮肉娇嫩,根本做不得!
于是稍后太子也磨出来两颗晶莹的水泡,天元帝见了,身心舒畅,还趁机训诫,“农为社稷根本,日后太子不可一日不关心,需得常沾地气才好。”
太子:“……是。”
到了后面的磨粉,皇帝爷儿俩就谁也不开口要“玩”了,都倒背着手藏水泡。
火辣辣的疼。
扣掉两根留种的,一共就一个小玉米棒子,统共磨出来一小撮黄澄澄的玉米面,扫在碗底尖尖一堆,还挺细。乍一看,跟匀面的香粉似的。
谁都不敢大喘气,生怕把这点“香粉”吹跑了。
真的,不是秦放鹤故意不请内阁六位老爷子莅临,实在是就这么点儿玩意儿,他们四个都不够分。
天元帝和太子都是第一次亲自参与收割、整理,又亲眼看着从粒到粉,边啧
啧称奇边自豪。
下厨这种事,自然还是秦放鹤的。
他挖了一勺玉米面熬稀粥,又将剩下的和面发酵,蒸了玉米饼子。
小小的,很可爱,跟小孩儿过家家似的。
玉米面膨胀力不如小麦,纵然发酵,干了也坚硬无比,需得趁热吃,就很香。
蒸熟了,秦放鹤亲自上手分,一人一小块,放在盘子里宛如下午茶。
“嗯,味儿不错。”天元帝带头咬了一口,又喝粥,顿觉身心舒畅。
微微有点粗,口感自然不如精白面,但自有一股奇异的香醇,很扎实。
那边周幼青一口下去,嘴唇和胡须一并颤抖,双目眼泪齐发,边擦边谢罪,“老臣,老臣失仪呜呜呜……”
任何一个亲身经历过饥馑的人都无法不动容。
秦放鹤也是苦过来的,自然明白他的心情,抬手拍了拍老爷子的后背,“会好的。”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周幼青哭得更凶了。
他娘一共生了七个孩子,可足足饿死了四个,四个啊!
要是大禄早有此物……
天元帝和太子见了,也是唏嘘,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默默将粥水喝光,玉米面饽饽掉到桌上的残渣,也都一一捡起来吃干净。
回宫后次日,天元帝就在内阁议事时提出要给工研所拨款。
六位阁老都有些意外,联想到前几日天元帝和太子频频出宫,就猜到必然是秦放鹤私下做了什么。
董春就问,“敢问陛下,是个什么缘由?”
“世人都道隔辈亲,”天元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工研所那边是你徒孙管着,你不帮他拢钱,反倒跟着唱反调?”
兵部尚书胡靖就带头笑,满屋花白胡子乱颤。
这自然是玩笑话,莫说董春,就算他们几个,倘或真的一味帮亲不帮理,屁股下的位子早凉了。
董春正色道:“正因如此,才更要避嫌,弄得清清楚楚,方不愧对陛下的信任。”
天元帝又看向其他五人,“你们怎么想?”
柳文韬熟练装死。
反正我是礼部嘛,眼下最不要紧的一个衙门,问谁也问不到我头上。
短暂的沉默后,次辅胡靖说于理不合,确实该有个正经由头,然后众人都说是,柳文韬就跟着含糊了一声。
天元帝突然嗤笑出声,用一种貌似敷衍却不容拒绝的语气说:“朕看过他们的账本,每一文钱都花在刀刃上,不曾靡费,确实不够,朕决意力排众议,额外拨款,这个由头够不够?”
要么不搞,要么搞到底,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既然不够,再给就是,多么简单。
听到这里,胡靖哪里还不明白天元帝的心思?当下笑着对董春说:“陛下说的是正理,莫要耽误大事才好。阁老若要避嫌,不如我来做票拟,让工部赶紧写个批款折子上来,现事现办,立刻让陛下行朱批,阁老再交代户部放款,当日就可了结。”
历来各衙门奏事,都是先写折子,再递给内阁求票拟,然后交由皇帝本人朱批,今儿是完全颠倒了。
但没人觉得不对。
天元三十九年秋,农研所玉米收割后马上种植冬小麦,次年冬小麦收获,产量不减,再种玉米,天元四十年七月,农研所玉米迎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丰收。
据周幼青统计,天元帝和太子亲自检验,亩产高达一百七十五斤。
周幼青进一步筛选良种,并立军令状,来年亩产必再创新高。
朝中热议如沸,褒贬不一。
当年,工部侍郎秦放鹤主动提出,请在自家农庄大规模种植玉米,以为表率,天元帝准奏。!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