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目送古永安亲自带人去取卷宗,又向秦放鹤请示,“那湖州来的那两位管事……”
“随便找个屋子安置了,”秦放鹤随意一摆手,“要什么给什么,但不许他们随意外出,也不许任何人接见,一切等他们老爷到了再说。”
好歹我也是陛下亲封的钦差大臣,什么阿猫阿狗都见得的么?
秦山应了,“不过听说那牛润田七十多了,从湖州过来且得有几日呢。”
“这有什么,”秦放鹤笑道,“好菜不怕晚,就等着,那两个管事也好吃好喝伺候着,等回头人来了,一并结算。”
别想赚朝廷一文钱的便宜!
湖州而已,远也有限,就算抬也抬来了。
待秦山离去,金晖才终于出声提醒,“那两个管事倒不要紧,只是牛润田……”
“我知道他有些来历,不然也不敢对着钦差派去的人做姿态。”秦放鹤笑笑,眼底却有些狠戾,“可那又如何呢?任谁也大不过陛下!”
怕就怕皇帝……金晖叹了口气,又笑了声,“你心中有数就好。”
提醒过了,之后无论发生什么,皆与我无干。
“你以为陛下当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吗?”秦放鹤看着他,似在看天真的孩童,“九州万方都在他心里装着,南直隶、浙江有什么牛鬼蛇神,没人比他老人家更清楚。”
笑意僵在金晖脸上。
片刻后,某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从他眼底沁出,混杂着惊恐,畏惧,还有近乎无奈和悲哀的绝望。
秦放鹤笑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天元帝可太清楚了。
哪怕具体细节不知道,但一个萝卜一个坑,满打满算就这么几个职位,官场商场就那么几个狠角色,这些人面对这样的诱惑,凑在一处会做什么幺蛾子,非常好猜。
甚至秦放鹤都怀疑,窑厂的猫腻,当真是皇后不经意间一句话捅出来的么?
在这之前,天元帝果然没有一丝疑心么?
不可能的。
但这一带汇聚了各种关系户,没有合适的突破点和由头,清洗起来名不正言不顺。
天元帝好面子,朝廷也要面子,类似的脏活儿累活儿,许多遮羞布,注定了不能由皇帝本人亲自揭开。
秦放鹤缓缓吐了口气,眼角余光扫过金晖时,发现他还在发呆。
分明是认知再次被刷新的表现。
还是年轻了啊,学着点儿吧。
朝廷这潭水,浑着呢!
稍后古永安回来,身后跟着一串儿抬卷宗的人,微微气喘,“大人请看,近几年的都在这里了,可还有什么需要的么?下官即刻派人去取。”
其实这等小事,本不必他亲自奔走,奈何如今顶着池鱼之灾,古永安恨不得在头上刻一个血淋淋的冤字,自然是见缝插针表忠心。
“多谢提举,”秦放鹤拱拱手,又适时安抚道,“提举一片忠心,我等都看
在眼里,记在心上。只管放心,陛下绝不会放错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忠臣。”
古永安连连拱手,兀自苦笑,“多谢体恤。”
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这五年来,除了提举轮换之外,市舶司上下竟有十多名大小吏员离去,还有一人酒后失足落水身亡。
“市舶司内也算肥差了,这些人也都上有老下有小,”金晖皱眉道,“如此频繁轮换,委实不寻常。”
古永安叹道:“都怪下官督察不利,竟没发现这些。”
“这也怪不得提举。”秦放鹤将名单抄录下来,“他们大多只是小人物,往来无需过提举您的手,自然不晓得。”
自从市舶司成立以来,各处的一把手平均任期仅两年左右,如此确实可以防止专权贪污,而为保障运转流畅,频繁更迭的一把手之下,势必要有几根定海神针,即副提举,造就如今“铁打的副提举,流水的提举”的局面。
但过分频繁的交接也势必造成信息衔接不畅,稍有不慎,提举就很容易被架空。
就如古永安,纵然他再认真负责,大面上完美流畅,依旧对下面的细枝末节缺乏足够的掌控力。
统计好了名单,秦放鹤托古永安派人挨家挨户走访,“若是本人在家的,请他们务必来一趟,若不在,问明白去了哪里,期间可曾归家。若没有,在何处落脚,是否有书信捎来?”
古永安应了,才要走,却听秦放鹤又说:“不要瞒着两位副提举,但接下来他们的动向需要一一报与我知晓,什么时候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他们的心腹是否出入市舶司,又跟什么人接触过,那些人什么身份,我都要知道。但有遗漏,唯你是问。”
真正考验古永安衷心和办事能力的时刻到了。
显然古永安也意识到这点,嘴唇一抿,神色一凌,“是!”
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他一走,金晖就问秦放鹤,“你信得过他?”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秦放鹤弹了弹名单原件,“且等着瞧吧。”
能在市舶司这种地方站稳脚跟的,绝不会像他展现出来的这般软弱无害。
换个角度来说,若黄本、赵斯年有猫腻,作为顶头上司的古永安当真无辜么?
即便他没有参与,那么也一点儿没发现下面的不对劲么?
是单纯无能,还是只想熬完任期就走,所以作壁上观?
但现在,不管古永安究竟是何心思,秦放鹤都逼着他出手。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果然是酒囊饭袋……进去吧你!
他的视线下移,最终落在那个“酒后失足落水身亡”的倒霉蛋名字上,屈起手指,轻轻点了点,“失足落水?真是个好由头啊。”
这只是被发现的,那是否还有未被发现的?
那些所谓辞去市舶司工作,外出发财的人,真的还活着么?
丰富的水系造就了多不胜数的动线,一个人可能在甲城死亡,而
尸体,却可能一口气漂过乙、丙、丁城,直到戊城才被人发现。
外来的尸体无疑是各级地方最头疼的东西,以如今的科技水平,一旦尸体身上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书或代表器物,大概率会成为无头公案。
古永安看着老实本分,但执行能力却意外得高,不过短短三天,就把名单上的人的去向都查清楚了。
“……一人酒后与人斗殴,被刺死,杀人者也已偿命,巧的是杀人的也曾在市舶司码头上做活。
另有一人得了急病死了,剩下数人,要么看跑海贸的发了大财眼红,因原本在市舶司做过,略有点人脉,后来也随船出海;要么就是去了外地发财,至今未归。”
他一边说,秦放鹤和金晖一边看,“跑海贸的几人如今都在海上么?外出发财的几人可有消息?”
“有几人还在海上,有两人却在两年前下南洋途中水土不服,死了。”之前没在意,如今集中起来再看,饶是古永安也不得不承认,从市舶司离开之后,这些人的死亡率也未免太高了些,“去外头发财的几个,有人杳无音讯,但也有几个时常托人捎回银子来,对了,还有书信呢!下官也带来了。”
“出海死人乃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什么疾病、浪头打,甚至是吃了不认识的毒物,都不罕见,长途漫漫,尸体也不可能带回来,便是死无对证,实在是杀人越货、毁尸灭迹的首选呐。”秦放鹤看似不经意的讲了句,接过书信,一目十行看完,“此人可读书识字?”
看书信的遣词造句和文笔,断然不是底层吏员会有的。
“不会,”古永安道,“但听说是找街头的穷秀才代笔,倒也说得过去。”
金晖看完,听了这话就把书信随手一丢,“那就是无法查证了,凶手完全可以杀死此人,然后以此人的名义随便编造书信,安定人心,伪造成他还活着的样子。”
若是亲笔书信,大可以找出旧日纸片来核对字迹,既然不是,半点价值也无。
等过几年风头过了,什么书信银子的,都可以断了。到时候家人再如何怀疑也无济于事。
“黄本和赵斯年那边呢?”秦放鹤问。
“并无异常,”古永安道,“这几日依旧例行找下官请示、回话,也未曾外出,或是接触什么人。”
看秦放鹤的样子,俨然将这两位副手认定有罪,古永安只盼他们能将罪责都包揽下来,所以监视分外用心。
古永安看着秦放鹤,殊不知金晖却在看他,心中既有讥笑嘲讽,也隐隐有兔死狐悲之感。
提举啊提举,你只管借此人之手洗白自己,却不知此人也想借他人之手,挖掘你的老底哩!
棋子而已。
“砰砰。”
金晖瞬间回神,却是秦放鹤发现他开小差,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我在想,”不等他开口,金晖便瞬间收回烦乱的思绪,主动道,“他一人纹丝不动,也不过是有恃无恐罢了。”
根据调查到的种种线索显示,黄本和赵斯年即便没有亲手参与,也绝对不清白,最起码也充当了保护/伞的角色。
之前古永安已经依照秦放鹤的指示放出消息,黄本和赵斯年不可能猜不到自己被怀疑,但他们没有动作,也就是没有怕。
为什么?
因为知道该死的都死了!
死无对证!
古永安有点着急,“那是否要从官窑下手?”
“不可,”秦放鹤摇头,“纵然有贾老板的口供,可瓷器已然出海,你我口说无凭,若冒进,还有可能被反咬一口。”
掌管官窑的督窑官也是正经朝廷命官,陛下钦点,只要没有足够的证据,没有把握一击即中,那么对方完全可以反告你诬陷,事情就闹僵了。
他们不是曾经的苗瑞,手下没兵,玩不来强权那一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金晖没好气道。
“等,”秦放鹤失笑,“不是还有一位非常牛气的牛大老爷么。”
等他来,等他来搅局,搅得这潭水越浑越好。!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