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清乐正在竭力忍住自己想要杀人的冲动。
所幸旁边牢房里的小兔崽子终于哭累了趴下休息, 韶清乐揉揉太阳穴,打算借这好容易得来的清静闭上眼睛小憩。
可他没安静多久,外面传来愈发嘈杂的脚步声。那几人的嗓门大, 还吐着污言秽语。韶清乐厌恶地皱眉, 翻过身去假装没听到。
脚步声在旁边牢房停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地。
待拐子们走远, 韶清乐睁开眼睛慢吞吞地爬起。隔壁扔进来一个裹着破烂席子的少年。看来这是又有新货了,韶清乐想。
看那样子,估计只是个街边乞儿, 拐他连迷药都舍不得用,只怕是直接一闷棍打晕了抓来的。
韶清乐突然有点担心这人会不会打坏了脑子,他靠近木栅栏, 小声地喊了两声。
“哎,哎,醒醒!”
兴许他的呼唤真的有用。席子里的少年一点点恢复意识, 韶清乐听见逐渐沉重地呼吸声,那少年掀开身上的席子, 爬了出来。
他显然很是茫然,不知自己在何处。但并没有慌张, 四周环视一圈后, 他渐渐冷静下来, 神色略有放松。
韶清乐还纳闷他不同于常人的反应,可当他看见对方的脸时,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绝了!绝了!怎会如此?
看到那张和某死鬼老头极为相像的脸, 韶清乐心里突然涌现了名为崩溃的情绪。
不能,不能那么巧,他自我安慰, 那位公子不是在不咸山吗。这么一想,他瞬间轻松许多。
他深呼吸,抬头又重新盯着韶言的脸。这不看还好,越看心越凉。
就这张脸,除了韶俊策本人,就是他的亲兄弟也生不出来和他这么像的啊!
那缩小版韶俊策意识到有人死盯着他,别过头与那目光对视:“怎么?”
……这个角度更他妈像了。韶清乐极力克制周身的颤抖,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问:“您可是不咸山人士?”
少年犹豫片刻,还是答道,“正是。”
“家里有一兄一姊一弟?”
“没错。”
“……您父亲是不是还有三个兄弟?”
“的确。”
本来问到这里,韶清乐心里应该有了答案。他嘴唇颤抖,还试图垂死挣扎:“最后一个问题——”
那少年压根没给他提问的机会,直接打破了韶清乐最后的幻想。
他说:“我姓韶。”
破案了。
韶清乐捂住心口,一个没蹲稳直接栽到地上。韶二公子见他如此失态,还关切问道:“你可是身体不舒服。”
“没什么。”韶清乐摆手,“就是我这心哪,拔凉拔凉的。”
岂止是心凉,韶清乐悲痛地想,他仿佛听见这昏暗地牢的不知名角落里传来清脆地“哗啦”声,谁的心碎了?
是他韶清乐的啊,那没事了。
他,韶清乐,韶俊策堂兄弟的亲儿子——也是面前这位二公子的族兄弟,年仅九岁就被族中委以潜入拐子团伙的重任。
他自认为宠辱不惊,比同龄人成熟,而此时却抖得像个筛子。
出大问题!这到底他妈是怎么回事?二公子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为什么不在不咸山?不咸真人呢?我又该怎么办?
韶清乐一时间陷入极大的混乱中。韶言大致猜出他如此这般的理由,凑过来想要解释。
他刚挨上木栅栏,韶清乐的两只手突然伸过来,压在他的肩膀上,以至于韶言半个身子都贴在二人中间的木栅栏上。
“二公子啊。”这几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您为什么不动动脑子,要直接上来送呢?”
韶二公子看起来好像有点委屈,“我在小巷里看见你,你那时死盯着我,我还以为你是要向我求救。”
韶清乐无语,那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实在太像你爹了吗?想不让人在意都很难吧!他在心里咆哮。
平静下来,他又问,“那你怎么不去通报寮长,韶氏自然会派门下弟子探查。无论如何你都不至于亲自来吧?”
二公子有理有据地反驳他,“现在是四月,就连街上的店铺都关了十之八九。我到哪里去找寮长?”
韶清乐被噎得哑口无言,心里恶狠狠地想着迟早有一天要废除辽东四月的破规矩。他深呼吸几次,“问题不大,再等几日……”
他放开韶言,垂头丧气地坐在干草上。韶言心里有点过意不去,陪着他坐下。两人搁着一道木栅栏对视,韶清乐幽幽道:
“真的很像……”
“呃,有那么像吗?”韶言摸摸鼻子,他差不多都快忘了亲爹亲娘什么模样。
“不能说你和你爹一模一样,但十之七八是有的。”韶清乐思考了一下,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个大致的人影。
“硬要说,他比你高,比你老,比你宽,除此之外没什么差别。我估计你到他那个年纪也得那样。”
他像是在想象那样的情景,“噫——”韶清乐面上露出嫌弃的表情,“你还是别变成那样的好。”
少年将左手伸进右只袖子里,摸了半天摸两颗猪油糖,给了韶言一颗:“韶氏书山府人士,韶清乐。目前还没有表字,职位吗……勉强算是长公子伴读之一。”
韶言笑着接过,“韶氏不咸山人士,韶言。没有小字,也没职位。”
韶清乐点点头,把糖扔进嘴里,“有一说一,二公子您可比长公子惹人喜欢多了。我虽然才和你说了几句话,但能看出来你是个好相与的人——跟大小姐一样。”
提起韶氏,韶清乐的算是打开话匣子:“可是奇了,大小姐长相也随宗主,我第一次见她时忍不住以貌取人,以为她同韶——同长公子一样是个……”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韶言,似乎心有顾虑,但只是一笑:“我以为她同韶景一样是个没脑子的。”
听人如此诋毁自己兄姊,韶言情绪平淡,只是凝眉而视,眼角眉梢都是溢出来的疑惑。
韶清乐见他如此反应,忍不住问:“你不生气。”
“实话实说,谈不上生气。”韶言把玩起手里的糖块,“我打从出生起就没见过兄姊,此时再说什么手足情深,不是太虚伪了吗?比起生气,我倒是更好奇你为什么对我兄长评价这么差。”
“嚯——二公子您倒是开明。”韶清乐嚼着糖,把糖纸叠成四方块。“我跟长公子的恩怨那可得从头说起。”
韶言微笑点头:“洗耳恭听。”
“不是我硬要同二公子你攀关系,论起来,我和二公子是同一个曾祖父。”韶清乐低着头,斟酌着语言。
“您祖父——就是先宗主,登上大位之前是费了一番功夫。他兄弟多,虽是嫡子,却又不是嫡长子。何况他父亲又昏庸,搞出宠妾灭妻的戏码。总之一番折腾下来,先宗主原本十几个兄弟,到最后只剩下一个。”
“就是我家王父。”
他不管韶言讶异的表情,自顾说道:“因此,这同宗家最近的便是我家,给二公子选伴读自然要从最近的亲戚里选。我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堂兄弟,虽然也没什么脑子,但都是好人——以后有机会引荐给二公子认识。”
说到这里,韶清乐忍不住叹气:“没脑子也有没脑子的好处。正是因为他俩没脑子,所以才免遭厄运。”
他抬起头,面露怒色。“长公子纯纯有大病。”
“毕竟是长公子,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韶氏宗主。严格教养是真,娇生惯养也不是没有。故而那大公子骨子里就透着一股骄傲劲儿。往难听了说,他这人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还傲慢无礼,一庶族公子,不知道哪来的得意!韶俊策到底怎么把他养的脑袋空空?”
越说越有劲,韶清乐甚至撸起袖子:“我就是看不惯他那颐指气使的样子!三年前他们选我做大冤种伺候他韶景,我呸!指望我和他们一样惯着这冤家?我偏不!我和他两天一大吵三天动一次手,死磕几个月韶俊策可算是松口。但他没放过我,而是把我那两个堂兄弟拉过来一起伺候他的好大儿。我们仨冤种围着一个蠢货转!所幸没过多久就去了机关城,那里同龄人多,愿意捧他臭脚的大有人在。”
“嗯……”韶言听完尴尬一笑,“我不是为他说话,但他也不能如你所说的这般不堪吧?”
韶清乐冷笑,“我对他的评价已经很留情面了。二公子这是还没遇见他,你同他相处一天,就会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韶言是被一闷棍打晕了扛进来的,脑袋疼痛不止。他爬起来专心致志地听韶清乐说话,如今竟有些头晕。
韶清乐见他捂着后脑勺,面上露出关切之色。“二公子,让我看看你脑后有没有留下瘀血。”
借着今夜明亮的月光,韶清乐扒开韶言眼皮,又仔细盯着他眼眶看,还出声问他是否感到恶心。
韶言摇摇头,反问道:“你还懂医?”
“兴趣罢了。”他翻弄韶言脑后的头发,仔细地检查。“看得出下棍的力度有所控制,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就好了。”
韶言强撑着道谢,慢慢爬回角落准备休息。他刚躺下没多久,便听到牢房里传来轻轻的啜泣声。
离他很近。韶言这才注意到自己这间地牢里还有个人,也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他费力地爬起来,走到那少年的旁边。韶言的眼睛在黑夜里同白天是一样的,他清楚地看到那少年衣服上精美的刺绣。
这布料看起来竟比之前他身上那件还要昂贵,这是哪家的公子啊?
这小公子根本没意识到有人靠近,只顾着哭。韶言怕吓到他,轻轻地推他的肩膀,问:“你是哪家的公子啊?”
小公子翻过身,眼圈红红的,抽抽噎噎地回答他:
“穗城元氏,元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