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 温香请假了。她经常匆匆赶来玉壶春,只待上一两个时辰,就又匆匆离开。更多时候,她根本不来。
“……是她兄长生病了, 离不了人照顾。她家里只有个老母亲, 体弱多病, 忙不过来。可阿玉也是弱女子,难道就忙得过来?那畜生, 真会折磨人!”
商玉莲坐在商挽琴面前, 已经碎碎念了一刻钟。翻来覆去,无非是心疼温香、唾弃温家兄长。
商挽琴对“怜惜温香”这事儿不感兴趣, 但商玉莲说的时候,还夹杂了不少八卦, 所以她也听得挺有兴致。
“原来那人是个折磨家人的赌棍!”商挽琴立即认同了商玉莲的立场,“那确实是个畜生!我要是温香, 我就偷偷药死他!”
商玉莲不仅不反对,还大为赞同, 连连点头:“就该这么办!哪怕真这么做了, 也只能稍稍出一口恶气呢!”
旁边的辜清如一脸无奈。她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两杯果子露, 给这两个女人一人推一杯。“消消气, 又不是自家事,平白气坏自己干什么?”她慢条斯理地劝, 又看着商挽琴, “音音,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温香。”
“我是不喜欢温香,”商挽琴认真道, “但赌棍不是更该死吗?我总不能因为不喜欢她,就幸灾乐祸她被一个垃圾男人磋磨吧!”
辜清如笑笑,目光怜爱:“果然阿莲说得对,音音是个好孩子。不过,你们两个人啊也别瞎操心,人家温香自己都心甘情愿被她兄长磋磨,你们骂什么?”
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商挽琴立即被说服了。
商玉莲还不服气,却又理亏。她嘴唇动几下,忽然看着商挽琴,犹豫着想说什么,甚至已经含糊地说了一句“其实那银”,但立即她又不说了。
商挽琴托腮看着她。
她其实知道,这位小姨是看着温香长大的,也一直很疼她。对小姨来说,温香才更像亲亲的后辈,哪能放得下呢。最近小姨不再念叨什么“你要是像温香一样就好了”,她已经很知足了。
“小姨,你要是想去看温香,就去吧。”她大度地说,“我又不会拦着你。”
商玉莲一愣,出现几分惭色,却又硬撑着不想太过流露这软弱的情绪,就成了一种纠结的表情。一纠结,她本能地就想埋怨。
“你这孩子,真是……”
“好了,阿莲。”辜清如打断她,单手拍拍她的手背,似有若无地瞪她一眼,“你不用担心音音的学业,有我看着呢。她一直学得很好。喝完这杯果子露,你就去忙你的吧。”
商玉莲乖乖闭嘴,乖乖喝完果子露,乖乖站起来,乖乖走出去。
这对闺蜜里,表面上看,商玉莲是明艳强势的那个,辜清如是温柔弱势的那个,但实际说不定恰恰相反。
商挽琴看得直乐。
辜清如看看她,柔柔地说:“音音,乐完之后,就去写作业。”
商挽琴立即不乐了。每天抄写她早就会的知识,还要算着一点点显出“我在进步”的样子,谁知道她的痛苦!
她也一口气喝完果子露,迅速跑了。
“我去了!”
辜清如这才给自己也倒一杯,慢悠悠喝着。窗外几声鸟叫,她用余光送去一瞥,有点漫不经心地想:今天千丝楼不在啊。
*
千丝楼楼主最近有些繁忙。
她多出来一个小任务:带鸟。没错,就是带芝麻糖。
她本该形影不离地跟着商挽琴,并且事无巨细地将言行汇报给门主,但前几天,门主突然说不用了。
甚至于,门主说,在金陵城里的话,可以不用随时跟着商挽琴。
“她好像误会了什么,我并不希望她觉得我在监视她。”门主病恹恹地坐着,他那把椅子特别大,他整个人都像缩进去一样,但程镜花从来不敢因此而小觑他。如果说,老门主更多让程镜花依恋,那这一位门主更多让程镜花敬畏。
程镜花答应了。对于门主的命令,她总是会二话不说地应下来,她从小就被这么教育。
但这一回,虽然答应了门主,她心中却生出了属于程镜花个人——而不是属于千丝楼楼主——的担忧。
她忍不住想:可是门主先前让我保护挽琴,肯定是觉得有潜在的危险啊,难道现在不危险了?门主一定是对的,可万一呢?
她又不能把这些担忧往外说,就憋在心里,情不自禁就会对着墙壁小声自言自语。
商挽琴发现了这一点,问她原因。程镜花也不知道自己胡说了些什么,但总之,她的好友似乎认定:她是觉得日子太单调乏味,憋坏了。
于是好友交给她一项小任务:
“帮我带带芝麻糖吧!它需要食用鬼气才能成长,但我天天都在学习,没空驱鬼。就算去,也不是什么高级的鬼,还是比不上镜花你啊。”
“芝麻糖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它能变厉害,我就安心许多了。镜花,拜托你了!”
这么说的同时,她还送给她半张面具。那是一张轻薄柔软、足以乱真的面具,戴上之后,她的右脸胎记就只剩了很淡的一点颜色,几乎看不出来了。
“镜花本来的样子我也很喜欢,但我更希望,你不会因为外在的东西而被疏远!”
好友笑得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真是非常好看。程镜花原本不敢在心里用“好友”这个词,但那回好友当着其他人的面,坚定地说她是她的朋友,程镜花就有点敢在心里这么说了。
程镜花满怀郑重,甚至带点儿感激地接下了这个任务,从此每天都带芝麻糖出门,雷打不动。要不是因为不能离开金陵城,她甚至想跑出玉壶春治下,去那些混乱之处捉点高级恶鬼,来帮助芝麻糖成长。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没过多久,金陵城的恶鬼被荡涤一空,用属下的话来说,“连点渣渣都没给我们留下”。
芝麻糖也长大了一些,脑袋上的红色小羽毛又拔高一截。
小鸟吃得快乐,就很亲近她,经常用脑袋来蹭。毛茸茸的小鸟,蹭人时仿佛治愈了什么。程镜花有点受宠若惊,更下定决心要护好芝麻糖。
不过……具体要怎么做呢?从没养过小动物的程镜花,为难起来。
“你就每天带它出去溜溜,给它买点零食——别买多了。”商挽琴说,“芝麻糖是个社交恐/怖分子,去哪儿都能和当地鸟群打成一片。郊外如何?最近花开得好,蜂飞蝶舞的,你也能散散心。”
“啾!”银色小鸟骄傲点头,脑袋上的红色长羽已然能轻轻晃动。
程镜花立即行动起来。
她很听话地去了郊外,虽然那只是商挽琴的随口举例。
“芝麻糖,起飞!”她学着商挽琴的样子,指着天空。
郊外风和日丽,来游玩的人也不少。也有其他一些遛鸟的人,他们就经常碰上。
不知道哪天,有个老大爷突然眯缝着眼睛,指着她说:“小姑娘,你这个鸟太小了,这么放出去,容易被猛禽逮去吃的!”
程镜花并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她被吓了一大跳,本能是想躲开,但关于芝麻糖的话题,又把她牢牢钉在原地。
“……但、但是,”她鼓起勇气,“芝麻糖是很厉害的小鸟,不一般,不会被猛禽抓的。”
大爷睁大了原本眯缝的眼睛,一脸不信:“真能这样?要不,你让它和我这鸟儿比比看,要是它飞得更快,我勉强算它有逃生的本事!”
其他观望的人也挪过来。
“要比赛了?”
“要不也赌一把?”
“你疯啦,玉壶春禁赌的!”
暖和的天气里,什么都更浓:花草味道更浓,人的兴致和声气也更浓。被这些浓郁的氛围包裹着,程镜花感到惊恐,但与此同时,她又有些朦胧的不服气。
“比,比就比!”她一咬牙,“芝麻糖!”
就这样,莫名其妙、稀里糊涂,程镜花竟然勉强算有了一群鸟友。金陵养鸟的风气很重,爱好者很不少。程镜花每天回去时都觉得筋疲力尽,但第二天,又有种奇怪的力量支撑着她再去郊外。
这些事她没具体跟商挽琴或乔逢雪说过,她觉得他们肯定知道。
这一天,一张陌生的面庞出现在人群中。那是一名俊秀青年,头发是漂亮的深棕色,眉目间有种沧桑落拓的气质,眼神格外深邃。他腰间佩刀,手臂上架着一只隼。
他走向程镜花,一双眼睛好像看着她,又好像看着远处;分明微笑,又像忧郁。
“我初来乍到,听说金陵有赛鸟之风,最近风头最劲的居然是一只银色小鸟,就很想见识一下。”他声音低沉沙哑,“我叫越春秋。”
程镜花的脸,突然红了。
*
商挽琴最近在关注温香。
但除了和江雪寒越走越近之外,温香并没做什么。她甚至不经常在门中。
有几次,她看见温香和江雪寒待在一起。温香常常说着说着就低头捂脸,双肩轻耸;江雪寒会轻拍温香的肩,安慰她。
再之后,就听说江雪寒会去温家登门拜访。
门中渐渐有了新的传言,说温香和江雪寒互有情意。一些人为门主不忿,觉得门主被抛弃了,一些人觉得温香做得好,谁让门主迟迟不回应、还和表妹走太近,也有一些人觉得是江雪寒趁虚而入,谁不喜欢温香姑娘呢?
她委婉地问过商玉莲:“小姨,你常去温香家里,她家里什么样?”
商玉莲立即说出一堆事儿,顺便辱骂温家兄长一百遍,对温家母亲恨铁不成钢五十遍,但听上去一切正常。
商挽琴甚至自己去偷偷潜入了一回,侦查了一番温家的状况。她注意到,温家竟然一名仆婢也没有了。以前那些跟着温香的婢女呢?
她没瞒着乔逢雪,回去就跟他直说,说自己干了什么,也说了自己的疑惑。
乔逢雪毫不意外,只说知道了,又告诉她,那些婢女都被卖了。
“都被卖了?”商挽琴很意外,“我以为温香很喜欢她那些婢女。”
那些婢女也很喜欢温香。以前她常找温香麻烦的时候,那些小姑娘明明弱得很,也敢来她面前阴阳怪气、为主人出头,她那会儿随心所欲得很,要么怼回去,要么干脆伸腿把人家绊一跤,那群小姑娘挨着被她气哭了好多次,这也是温香讨厌她的原因之一。
“她兄长偷偷干的,为了还赌债。”乔逢雪简单地说。
“啧,赌棍果然都该被天收。那还救他干什么?一命呜呼了正好,免得拖累。”商挽琴立即皱眉。
乔逢雪一笑:“表妹,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敢爱敢恨。对温家来说,不成器的儿子也是儿子,是一家之主,没了他,温家的财产守不住。”
“守不住?温家族里会来抢夺?”这种宗族强夺孤儿寡母钱财的事,商挽琴也见过不少,一点就通,“可温香是玉壶春的人,真要有人那么干,我们的人会干看着?温香的崇拜者们,一定一拥而上,就把那群人揍趴下喽。”
乔逢雪却摇头:“温香自己不这么认为。温家族里有人在洛京做高官,他们这样的家庭,到底是敬畏官帽甚于武力。对我而言……如果洛京有人来交涉,让我不要插手温家族里的事,我恐怕也会斟酌一下。”
商挽琴立即说:“我才不信表兄会不管呢!就算不是温香,就算只是门中最末的弟子,如果遇见这种不公平的事,表兄肯定也会挡在前头,管他什么牛鬼蛇神呢!”
他有些吃惊,片刻后才说:“表妹这样笃信?”
“因为表兄就是这样的人。你忘了吗?以前发生过相似的事。”
金陵城里有大户豪族,为首的是张家。他们世代簪缨,哪怕大周没落了,他们的族人也遍布天下,说一句“手眼通天”毫不为过。玉壶春在江南经营也不过两代,还不满七十年,有不少地方都要和张家合作才行。
有一次,玉壶春新收了一名杂役弟子。那孩子不过十六岁,是个瘦弱的小姑娘,不爱说话,但干活特别勤快,简直是抢着做,生怕不给她活儿一样。
不久后,张家找上门来,说那是他家哪个少爷逃出来的通房。那孩子一听,当场就哭了,跪下磕头,说自己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家里在城外开个歇脚的小店,日子本也过得去,结果有一回那什么少爷喝多了酒,非要抢她回府,硬是打死了她爹娘。
张家自然矢口否认,还说“这通房脑子有毛病,成天臆想些没有的事”,又来暗示玉壶春,表示北面的生意还系在他们张家身上,难道玉壶春希望江南米价暴涨?
那小姑娘绝望极了,因为她太清楚自己的分量,那轻飘飘的命,哪有一袋沉沉的米值钱?
当时玉壶春管这事的人,也是这么个意思。
但乔逢雪回来了。他出去一趟,不知去了哪儿。
他说:“这不是玉壶春做事的方式。”
张家那人一脸不快:“那玉壶春的做事方式是什么?”
那时季节交替,他身上不大好,病容明显。张家那人是第一次和他打交道,见他这样子就轻慢起来。
乔逢雪也没在意。他带着倦容,好像已经没力气去在乎别人的轻视,仅有的一些力气,只能将手上拎的布包往前一扔。
骨碌碌——
一颗人头滚出来,面容凝固在惊恐上。
张家的人看清了,面色倏然变得比死了还难看。
“少、少爷……”
乔逢雪还是那样淡淡地、疲倦地说:“这才是玉壶春的做事方式。”,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