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挽琴是第一个来到玉壶春门外的人。
她蹲在门口, 一边等其他人来,一边认真思索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千丝楼一直跟踪她,是不是说明, 乔逢雪真的在暗中怀疑她?如果怀疑, 有多怀疑?
假设——假设, 乔逢雪有哪怕一点点怀疑她, 她该怎么办?
是不是……和他保持距离会好一点?
商挽琴越想, 越觉得有道理。
对啊!人嘛,相处越近,越容易发现一些不对劲的细节。
她的目标,仅仅是帮乔逢雪拿到九鼎、消灭兰因会,其实没必要和他相处太好吧?稍微拉开一点距离,才更方便做事。
“啊啊啊啊……!”
商挽琴蹲在门口,使劲揉头发。芝麻糖蹲在她肩上, 头一点一点的,挣扎在清醒与沉睡之间门。
她傻了!她为什么一开始没想到!都是被兰因会那个“勾引乔逢雪”的任务害的!不知不觉就处太近了!
当然当然,也不能太远, 不然就没法跟着了……但至少不能让他太关注她吧。
其中分寸, 可真是难以把握……但必须把握。
知错就改!
商挽琴决定, 必须跟乔逢雪拉开一点距离!至少,要尽快让他把千丝楼调走,别再日夜跟着她了,搞得她连只磷火虫都放不出去。
刚下定这个决心, 就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表妹?你蹲在这里做什么?”他有些惊讶, 又带了一点笑意,“把头发揉这么乱,是想扮成小乞儿, 在玉壶春门口乞讨么?”
她抬起头,只见他手掌落下,轻轻落在她头顶。
没错了,就从细节开始做起!
商挽琴猛一下跳起来,往旁边蹦了两蹦。动作突然,芝麻糖都被惊飞起来,扑棱棱半天,最后重新落回她肩上。
乔逢雪的手摸了个空,只能停在半空。他看了自己的手一眼,抬起目光,静静地看着她。
商挽琴背着手,不自觉握成拳,只面上若无其事:“表兄你来啦!我都等你好久了……江雪寒也来了?哦哦,你带了不少东西啊,一定是帮表兄拿了吧,真是辛苦你照顾表兄了……”
一边念叨,一边就顺理成章地凑到了江雪寒那边。
江雪寒是跟着乔逢雪出来的。他抱着剑,手里拿两个包裹,还拎了一盏风灯。他正忙着低头点灯,没看见刚才的一幕。
听见商挽琴的声音,江雪寒头也没抬,只随口问:“你手里空不空?空的话,帮我拿一下灯?”
“行啊。”见他接话,商挽琴悄悄松口气,抬手接过风灯,又半开玩笑道,“指使我做事要给报酬啊。”
江雪寒嘴角一抽:“什么?那你别拿了……”
两人的对话很自然。
商挽琴更是自然而然地,就和江雪寒并排走了。
乔逢雪下意识想叫她一声,但见他们谈笑自如,忽然又觉得,自己开口会打破那种和谐快乐的气氛。
他手指一点点收拢,最后彻底收回手,独自走在前面。
只说一句:“走了。”
语气淡淡。
唯有掩藏在大袖下的手指,紧紧攥了起来。
江雪寒抬头一看,发现他走远了好几步,连忙追上:“门主,等等我!”
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愧疚,总觉得今天冒出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是对不起门主,此刻急切地想要表现自己、证明自己。
但无论乔逢雪还是商挽琴,都没发现这一点。
乔逢雪走在最前面,江雪寒追在他身后。
商挽琴慢吞吞跟上,走在最后面。
走了一会儿,乔逢雪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但之后,他走路的速度变快了。
沉默里,三人行至城外。
原野茫茫。没有了城市的灯火,天地间门的黑暗昏昏沉沉,好似能吞噬一切。
此时,忽有铃声响起。
“来了。”乔逢雪抬起头。
商挽琴以前没接触过落月山庄,心中也有些好奇。她跟着抬头,迎来一阵风,吹得她侧头闭眼。
等再睁开眼时,就见两辆马车凭空出现。
它们从天而降,样式古朴,立着华盖,各由两匹黑色的马拉着。两名车夫坐在车前,手里握着缰绳。
等它们落下,才看清,那两匹黑色骏马不是活物,而是黄铜和木头做成的机械。它们脖子上都拴着一枚铃铛,刚刚的铃声就来自于它。
两名车夫披着斗篷,只露出一截下巴。
“落月山庄,恭迎客人。”
他们齐声道。
乔逢雪点点头,忽道:“为何有两架车?”
两名车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玉壶春收到了两封请柬,自然有两架车。”
“如此。”乔逢雪侧头,“那么,雪寒,你和……”
商挽琴上前一步,笑眯眯道:“这么说我也有一辆单独的车?不错嘛,落月山庄做事就是大气!喂,江雪寒,你要好好照顾表兄,保护好他的安危!”
说罢,她就跑到其中一辆车边,跟车夫打了个招呼,敏捷地跳了上去。
“这还用你说!”江雪寒先是下意识应了一声,然后觉得不对,赶快去看乔逢雪。
“门主,您看……”
乔逢雪默然片刻,转身登车。
“也好。”
江雪寒看着他的背影,迟疑片刻,往边上挪了两步,来到商挽琴那辆车的边上。他抬手扣扣车沿,自以为小声地说:“商挽琴,你是不是和门主吵架了?门主身体不好,你不要惹他生气。”
“我才没有。”商挽琴探头出来,神情镇定,“肯定是你哪里没做对,他才不开心的。”
“是吗?”
江雪寒想起傍晚的温香、傍晚的柳树,和傍晚的自己,心中忽然打了个突。
他闭上嘴,立即上了另一辆车。
驾——
两辆马车同时起飞。
望着扑面而来的云气,商挽琴暗暗心道:老乔,对不起啦,不过,稍微拉远一点距离,对我们都好。
这样的话……
假如将来真有一天,她保不住自己的伪装,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来自兰因会、抱着要害他的目的,到那个时候,他至少不用太过失望。
而另一头,乔逢雪坐在车内,始终沉默不语。江雪寒和他说话,他就淡淡一笑,仿佛在听,其实一直走神。
他想:为什么?之前还好好的。而现在,她竟更宁愿和雪寒说话。
是发觉雪寒那摇摆的心思了?她怎么不想想,这样心思摇摆之人,又何必考虑!
不,还是说……
她察觉什么了?
是凌言冰的事,果然他做得太突兀?还是其他哪里的细节没做好?
乔逢雪反复揣测,都没有结论。最后,他只能无奈一笑:是啊,她仰慕的一直是那个温柔高洁、心怀众生的表兄。所以……
这个兄长,他还要设法当得更好一些,才好。
*
商挽琴并不知道,乔逢雪也在思绪起伏。
至于她自己那些思绪……
对不起,上车后不久,她就给忘了。
她光记得一个“我要和乔逢雪保持点距离”的结论,至于那些纠结的、自嘲的、不无伤感的小心思,她基本忘了个干干净净。
没办法呀,会一直沉浸在情绪内耗中的人,早就被兰因会的养蛊式教育碾成渣渣了。如果不学会迅速抛开情绪,她没可能活着坐在这里。
而既然她现在活生生、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还能扒着车边缘往下看,她就看得津津有味,将“活在当下”四个字贯彻了个十足十。
落月山庄的车很古老,四面透风,但实际上,风是吹不进来的。车里明显刻了阵法,温度宜人。
车飞在天上,和云雾挨得很近,但并没有离天空更近。
商挽琴抬着头,很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天空,琢磨了好一会儿:这个世界也是地球吗?外面也是宇宙太空吗?如果能造出火箭啥的,是不是也有可能核平兰因会?
……可恨上辈子是个文科生!
她研究完天空,又去研究地理。她试着观察路线,想看看落月山庄究竟在哪里。但很可惜,地面全是黑沉沉一片。没有电的世界里,夜晚的大地是纯粹的黑色。
商挽琴趴在车边,努力回忆了一会儿上辈子看过的“夜晚城市灯光图”,那些明亮的灯光如星球的呼吸,璀璨地昭示城市和人类的存在。
不像这里,只有黑暗和黑暗中的恶鬼。这个世界里,人类多么渺小和脆弱。
她看着看着,渐渐怔怔起来。
“表兄,你有没有见过……”
她想说什么,回头看见车内无人,才想起来,乔逢雪在另一辆车上。整个车厢里,除了她,就是一只呼呼大睡的银色小鸟,睡得还吧唧吧唧嘴,再翻个身。
商挽琴看着空空的车厢,看了好一会儿。
最近几个月,他们都住一个院子,天天都能见面、说话。她好像有点习惯了,无论什么都和他分享一下。
分享……以前是不是有谁说过,分享是情感的开始?
商挽琴笑了笑,有点得意地想:嗯,果然拉开距离是正确的。差一点点,她又要不知不觉陷进去啦。能悬崖勒马,不愧是她!
*
落月山庄竟然是一座岛。
而且,是悬浮在半空的岛。
这么说可能有点太夸张,实际上,它更像是一大块岩石,略略悬浮在山顶上。岩石上建筑群立,飞瀑如练,间门或缀着大大小小的池塘,其中生有莲花无数,美轮美奂。
刚过朔月,今夜月光微渺。但能够想象到,当十五的圆月从落月山庄背后升起,那景象会何等壮丽。
不断有黑马拉着的飞车,从天上降落。
来客不少,全都满口赞扬落月山庄“鬼斧神工、深得天地之妙”。
商挽琴他们到得比较早,等在一边,听了不下二十次类似的赞扬。
听多了,她就有点腻味,心道:不过是个障眼法而已。在周边刻上大型阵法,就能让落月山庄的底部“消失”,看起来就像悬浮半空。而实际上,这片建筑就是建立在山巅,牢牢坐落在泥土和石头上呢。
这么想着,她就拿胳膊肘碰碰江雪寒,低声笑道:“你看出来没?这里的障眼法……”
还没说完,便听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
“这里的障眼法用得巧,好似真的悬空浮起。太女,回去之后,不若臣也为太和殿设一座类似阵法,彰显大周威严。”
这道男声低沉,充满了忧郁,让人一听就觉得说话的人十分疲惫。但矛盾的是,他声音里又有一种特别的庄严,令人难以忽视。
另一道柔细女声响起,温顺道:“皇叔说这样好,那就这样做。”
再一看去,就见一名青年男子,身穿深红束身长袍,下摆绣金色龙纹;腰间门一条玄黑刺金腰带,挂着一长一短两枚玉佩。他没有戴冠,只将长发松松束在脑后,露出一张忧郁的侧脸。
他身边有一名头戴幂篱的女子,看身形还是少女。她也身着深红长裙,腰坠玉佩,行止优雅。
深红,是大周皇室的颜色。
大周皇室也来了?商挽琴第一次看见皇室中人,不免多看两眼。
忽然,那青年转过脸,也看了来。
和忧郁的声音不同,他竟然有一张极其精致的容貌,堪称艳丽。只不过,那种深深的忧郁萦绕在他眉眼间门,让他看起来好似一只冰裂纹的花瓶,随时会碎。
他的目光落在商挽琴身上。
接着,他竟然对她笑了一笑。
一瞬间门,周围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也发出了低声的议论。
——那是……
——大周皇室的那个人?
——不错,他身边的就是皇太女,他就是……
青年遥遥一拱手。
“没想到,这里也有能一眼看穿障眼法的才俊,还是一位年轻的姑娘。”他在笑,眼中忧郁却不减,不知到底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人说话。
他摇摇头:“天下人才济济,却不再是我大周臣民。何其可叹!”
说罢,他叹息两声,带着身边少女走开了。
商挽琴看着他背影,自言自语:“那是谁?”
“大周第三代镇鬼王,李凭风。”
商挽琴抓住关键词:“第三代?”
“不错,自从大周失去九鼎、龙脉毁损、恶鬼频出,便封了镇鬼王,期望巩固江山。这名头传了三代,大周却越发衰落,只剩个空架子了。”
乔逢雪走到她身边。因为落月山庄位于山巅,风冷露重,他重新披上了厚厚的裘衣,那毛绒绒的触感碰在她手上,令她一瞬回神。
“表兄?”
他对她微微一笑,温柔道:“别在意李凭风的话。那不过是末路之人的呓语,不必放在心上。”
商挽琴眨眨眼,对他一笑:“嗯!我只听他夸我是人才,别的都不听!”
他点点头,正要再说什么。
她却像不经意地走开,嘻嘻哈哈地去催落月山庄弟子:“走了走了,快带我们去房间门,都多晚了,我表兄可需要好好休息呢……”
她的背影投在地面,恰恰落在他们之间门。他垂眼去看,见两人的影子重叠,而后她的影子远去,像一颗水滴离开了另一颗水滴。
他神情渐淡,心想:不行,不能这样。
他不喜欢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