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还在吵闹。
宇文珠穿好鞋子,整理了一下衣裳,走到窗口,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往外探望。
外面乱作一团,人越聚越多。
这么多人,好像不危险?
宇文珠再早熟,也有少女活泼的心性。
她抑制不住好奇心,打开门: “发生什么事了?”
“哎哟,我的小娘子呀,赶紧进去!那是猎鹰!会伤人!”乳母赶紧拦住宇文珠。
宇文珠仰头,一只大鸟蹲在屋檐上,脑袋左歪右歪,不像是猎鹰,倒像是猫头鹰。
宇文珠的视线落在大鸟的脖子上。
大鸟脖子上的长羽毛连丝绸围脖都挡不住,很帅气地披在胸口和背上,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微的金光。
宇文珠双手捂住嘴:“金雕?……这围脖,乌镝?!”大鸟胸前垂着的方巾一角上,大大的“乌镝”二字十分显眼。
乌镝展开翅膀: “啾啾!”
他从屋顶上滑翔下来,落在了宇文珠的面前。
“小娘子,快跑!”乳母挡在宇文珠面前,其他奴仆举起手中的长棍对准了乌镝。宇文珠忙道: “等等!不要伤它!是我认识的人……金雕!”乳母惊讶回头: “什么金雕?小娘子认识?”宇文珠从乳母身后探出小脑袋:“乌镝,你是来送信的吗?”
她从书本中读到过猎鹰送信的故事。祖父说猎鹰只受猎鹰人控制,若离开猎鹰人太远就会逃走,虽然有极小的概率可以训练送信,耗费的精力得不偿失,所以基本只出现在故事中。但李三郎养的乌镝很聪明,说不定已经被训练得会送信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乌镝听到宇文珠的话,眨了眨眼腈,一张鸟脸,居然做出了一个生动的迷惘表情。
乳母道: “这畜生听不懂……啊!它好凶!”
乌镝眼睛一横,作势要啄人。
奴仆又紧张起来,手中的长棍再次握紧。
这时拿着刀和弓箭的护卫也跑了过来。
宇文珠焦急道: “乌镝,你是乌镝吧?你是为三郎……我是说,李三郎,李、李玄霸,你的主人送信吗?”
乌镝眼腈睁圆,然后摇头。
宇文珠: “……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乳母惊呼: “畜生鸟居然听得懂人话!”
乌镝愤怒: “啾啾啾!啾啾啾!”
乳母赶紧道: “我是说你怎么凶我,你居然听得懂我骂你?我错了,你不是畜生,你是聪明鸟,聪明……金雕对吧?这名字真富贵,好金雕,别生气了,我等会儿从厨房里给你拿肉赔罪。”
乌镝眯起雕眼睛:“啾啾,啾啾啾。”
乳母再次惊呼:“它是在说,让我别骗它吗?天啦,我居然能听懂畜……金雕的话!”
“怎么回事?哪来的畜生鸟!”膀大腰圆的护卫总管挽着弓走来。乌镝气得跳脚: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它展开翅膀使劲扑腾,就像是一个人指着人骂。
宇文珠一手捂着嘴笑,一手拦住护卫大伯: “辛阿伯,不是畜生,是李三郎养的金雕,名为乌镝。它应该是来送信的。”
乌镝一边骂一边摇头。
宇文珠问道: “不是送信?那是来做什么?”
乌镝骂得更加厉害,连刚来的护卫都从一连串鸟语听出了激烈的脏话错觉。宇文珠苦笑: “我听不懂呀。三郎没让你带什么东西来吗?”乌镝继续摇头,继续“啾啾啾”。
辛伯道: “李三郎君的雕?难道是迷路了。”
乌镝不屑: “啾!”屁!
辛伯: “……我怎么觉得他在骂我?”
乳母第一次见到一只仿佛精怪的大鸟。因为是自家小娘子的未来郎君养的鸟,所以她没有害怕,反而爱屋及乌喜欢得紧。她笑道:“把李三郎君请来不就知道了?”
乌镝:“……”
众人非常明显地从乌镝那张不大的鸟脸上,看出了“鸟脸一僵”的神情。
宇文珠试探地问道: “你是自己偷偷来的?”
乌镝:“……”
这次众人居然从鸟脸上看出了“心虚”的神情。
辛伯震惊:“这鸟成精了吗?”
宇文珠赶紧道: “当然没有。只是它是李三郎孵出来的,从小精心教导,比旁的鸟聪明许多。没有成精,辛伯别乱说。”
宇文珠看见乌镝十分通人性的模样,大着胆子从乳母身后走出来,转身挡在乌镝面前,眉头微皱,提高声音: “今日之事,不可对外胡说。若谁对外传一字,我就把他交由祖父祖母打发出去!”“打发什么?”宇文弼在老妻的搀扶下走来, “听说家里来了一只作乱的鸟?”
宇文珠道: “祖父,不是作乱的鸟,是李三郎的金雕乌镝。”宇文弼疑惑: “乌镝?”
乌镝从宇文珠身后走出来,翅膀微微拱起,仿佛像顽童叉腰似的。它仰着头: “啾啾!”
宇文弼带着病气的脸上浮现微笑:“真是神奇的金雕。既然是三郎的金雕,去请三郎过来,问问他怎么回事。”
乌镝脸上又出现心虚的神情,但很快,它的雕目重新变得坚定锐利。我又没做错!妈来了,还会夸我!
李玄霸出门的时候,乌镝就在空中盘旋,早就记住了李玄霸出行的路线。有时候李玄霸在老师家读书的时候,乌镝就偷偷藏在屋顶或者树顶打盹。它可不是来玩的,而是来保护妈的。
所以李玄霸情绪低落时,乌镝聪明的鸟脑袋就发觉,是这个老头让李玄霸难过。本来它听了李玄霸的话,很低调地隐藏自己。
但李玄霸持续许多日情绪没有好转,乌镝这幼稚的暴脾气就忍不住了。
金雕的心眼出了名的小,有仇必报。它毕竟又还是个小孩,脑容量也不大,哪懂什么隐忍和危险,这就来报复了。不过它好歹还记得李玄霸对宇文弼恭敬的模样,没有做得太过。
而且李世民早就告诫过它很多次,没有他和李玄霸的命令不准伤人。所以乌镝只是发脾气折腾草木和瓦片。“还真和三郎说的一样,像个顽童似的。”宇文弼丝室没有害怕乌镝尖锐的嘴尖和爪尖。
他镇定地走到金雕面前伸出了手。
老妻拉住宇文弼: “小心他啄你!”
宇文弼道: “它若要啄人,早就啄了。”
说罢,他的手按在了乌镝的鸟头上。
乌镝被宇文弼的大手压得脑袋一垂。
在众人心惊胆战中,乌镝只是使劲甩头,甩开了宇文弼的手,然后嫌弃地往宇文珠身后藏。
宇文珠心头一跳,嘴角不由上翘。
宇文弼一愣,失笑道: “三郎大概给你写了许多乌镝的事。乌镝就交给你照顾了。还不快去把三郎叫来。”
辛伯道: “我亲自去吧。”
他扫了周围人一眼: “小娘子说的话你们都记住。”
宇文弼对老妻道: “劳烦你把家里的仆人都聚在一起好好叮嘱。”
老妻笑着抱怨: “都闹得这么大了,——叮嘱还真麻烦。等三郎来,你一定要好好说说他。”
宇文弼道: “好。”
他扫了一眼狼藉的庭院: “就别收拾了,让三郎自己过来看。”
宇文弼犹豫后,做出了决定。
草原人都说金雕是雪山的精灵,是神灵的使者。今天金雕没有李玄霸的命令却自己过来,或许是上天预示着什么吧。如果这金雕是李玄霸叫来的,那也证明李玄霸后悔了。
老妻去叮嘱家里的仆人,宇文珠扶住祖父的手。
宇文弼道: “珠儿,你想见李三郎吗?”
宇文珠看到乌镝而雀跃的神情瞬间变得黯淡: “他不想。”
宇文弼平静道: “我只问你想不想。三郎是真的病弱,即使你再面临一次和安儿一样的分别,你也要见他吗?”
宇文珠微微一愣,问道: “李三郎生病了?”他是生病才不来见自己,不是嫌弃自己?
宇文弼道:“现在没有。”
宇文珠犹豫了一会儿,咬了一下下嘴唇,抑制住心中的羞涩:“我总归是要嫁给他。我去换身丫鬟穿的衣服!”
宇文弼脚步一顿,低头疑惑: “为何?”
宇文珠将小脸往旁边一侧,露出绯红的耳根:“他不见我,我见他。”
宇文弼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孙女的意思。他无奈地笑道:“好。”
乌镝歪头。
虽然它很多话都听不懂,听懂了也不知道这群人在说什么。但它有强烈的直觉,面前这人能呵止其他人对它动手,一定是这里的首领,跟着她总没错。它迈开两条鸟腿,仰着鸟脑袋,大摇大摆地跟在宇文珠身侧走,引得周围仆人纷纷侧目。“它飞着扑人的模样很帅,怎么走路的模样鬼鬼祟崇的?”
“收声!它听得懂,小心啄你!而且它是雕,不是鬼鬼祟祟,是鸟鸟祟祟!”“不是雕雕祟祟吗?”乌镝的脑袋仰得更高了。听,他们都在夸我!
宇文弼和宇文珠注意到乌镝的神情,都忍不住笑了。
宇文珠顽皮道: “祖父,既然乌镝听得懂人话,是不是也该教它读书?免得听不懂别人骂它。”宇文弼忍笑道:“等三郎来了,你和他说。”宇文珠将脸往旁边一侧,不说话了。宇文弼看着孙女这模样,心里又是叹息又是疑惑。他叹息孙女将来若与李三郎分别,大概是会如与安儿分别一样难过。
至于他疑惑的自然是孙女应该没见过李三郎,怎么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总不能几封信,就让一贯自傲的孙女倾心了?至少也要见得一面再说吧?
大兴城的唐国公府里,李玄霸轻轻咳了一声,将书卷放下,拢了拢大氅上的毛绒绒围脖。
虽然现在只是入秋,但李玄霸身体不好,现在天气阴着,他就披上了有毛绒边的披风。
披风的毛绒边是李世民狩的雪狐皮。
雪狐难见。为了这张漂亮的雪狐皮,李世民特意寻人用金线在白色云纹厚绸子上,仿造绸子本身的花纹多绣了一层金色云纹,给穿着朴素的弟弟做了一件没阳光时看着很低调,一有阳光就闪得厉害的大氅。李玄霸喜欢黑衣配黑色大氅。李世民对弟弟的衣着审美有微词已久。此次李玄霸出门时,他偷偷换了李玄霸装大氅的衣箱。
李玄霸在天气凉爽后拿大氅出来穿,看着满箱子花里胡哨的大氅,气得胸口疼。这件大氅已经算是衣箱中较为朴素的了。“三郎君,三郎君,不好啦!”向固一边跑一边喊。李玄霸疑惑地站起身: “何事这么慌张?”
向固焦急道: “乌镝,乌镝被抓了!”
李玄霸惊讶: “它被狩猎的勋贵抓了?哪一家?”
向固道:“不是不是,它去宇文公家里捣乱,被宇文公,三郎君你的老师抓了。”李玄霸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 “啊?!”
李玄霸穿的本就是可以出外的衣服。他立刻匆匆跟着向固和辛伯去接自家犯事的雕患。路上,李玄霸听辛伯绘声绘色讲起乌镝在老师家做了什么“好事”。
李玄霸连连道歉:“是我的错,我没有教养好他。老师家中的损失我会赔偿。真是抱歉。”
听到乌镝没有伤人,李玄霸松了口气。
这雕孩子,在发什么疯!
李玄霸脑袋都想疼了,也想不明白为何乌镝会去宇文老师家里撒野。他当然知道有时候乌镝没有出城狩猎,而是悄悄跟着自己。
乌镝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以为自己没有看到他。他便和老师说了声后,没有拆穿乌镝。不过乌镝确实藏着挺好,降落后大部分时候他都找不到乌镝藏哪里。
李玄霸本想把乌镝带去给老师看,但乌镝不耐烦见陌生人,每次他一提,乌镝就满地打滚,第二天更是一大早就飞得没影,他便作罢了。所以三位老师还没见过乌镝。
难道乌镝在宇文老师家隐藏时,被宇文老师家中某个奴仆伤了,所以前去报复?
它为何不和自己说啊?李玄霸和李世民早早教导乌镝和寒钩,遇到生气的事先告诉他们,不要自己去报复。这两只雕惠以前执行得很好,告状很流利,今天究竟怎么回事?李玄霸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先去接雕,再去问当事雕。
到了宇文弼家中后,师母笑着亲自到门口迎接李玄霸: “大德,那雕真不是你派来的?”
李玄霸苦笑道:“师母,我是那样的人吗?”
师母微笑道: “这倒是。来,我领你去看看你那雕做了什么‘好事”。”
李玄霸被师母带到当时雕捣乱现场,看到院子中残花落叶,看到满院子的碎瓦片,头皮—阵一阵发麻,拳头捏紧。
“乌镝在哪?”李玄霸磨牙道。最近是太纵容它了!
师母笑着问道: “你知道这是谁的院子吗?”
李玄霸摇头摇了一半,然后猛地转头看向正屋半掩的门扉。
师母问道: “看出来了?”
李玄霸用指甲掐了一下手心,强装镇定道: “看不出来,但师母如此询问,我大概能猜到。”师母继续微笑: “大德一直聪慧。好好道歉吧。”
李玄霸就像是木头机关人似的,僵硬地跟着师母穿过半圆形的拱门和曲折的回廊,走到隔壁的小院。他一度想找借口逃走,但雕孩子做出这种混账事,责任感不允许他逃避。
还未进小院,李玄霸就听见乌镝欢快的鸣叫声。
金雕长得很威武霸气,声音却娇滴滴的,只会“啾啾”叫,像一只撒娇的小鸟。
养了两只雕患后,李玄霸怀疑,纪录片里的雕鸣不会都是人类为了维护金雕的霸气,找其他鸟配音吧。乌镝的“啾啾”叫声很轻快,李玄霸的心情沉重无比。
该揍的雕孩子!
“在那。”师母抬手一指。
李玄霸条件反射顺着师母所指,看见一位穿着丫鬟朴素衣服的少女,正捏着一块肉喂雕。那雕十分不要脸地趴在少女腿上,张嘴讨食讨得欢。
丫鬟?
身穿丫鬟的服饰,头发也只用一根青色的发绳绑了两个发髻,还会赤手不嫌脏地捏着肉喂雕,应该真的是丫鬟?少女侧对着李玄霸,李玄霸没有看到她的脸,只那双正喂鹰的手十分显眼。李玄霸的视力很好,一眼就看到少女看似白皙的双手指腹厚厚的茧子。
平常贵族女性都会留指甲。
用颜料染指甲也是贵族女性打扮的一环。而且女性弹琴也需要指甲。不留指甲,与其他贵族女性玩耍的时候肯定会被笑话。
少女的指甲却只刚刚过指间,修建得十分圆润。
再加上她指间那厚茧子,一看就知道是经常干活的手。
李玄霸心情微微安定。
他在心底捏了一把汗,还以为师母要趁此机会带他与宇文珠私会。但松口气的同时,李玄霸心中又生出一丝遗憾和失落。“啾啾啾!”
乌镝最先发现李玄霸。但它把嘴里的肉吃完后,才转身对李玄霸扑腾翅膀。
少女用帕子在石桌上的水盆里蘸了一点水,替乌镝擦干净嘴和鸟脸,又不紧不慢地用一旁香皂洗完手,用另一条帕子擦干之后,才起身对李玄霸行礼,口称“李三郎君”。少女的礼仪挑不出错,好像真的是丫鬟似的。
但李玄霸却和被雷劈了似的,止步不前。
师母问道:“大德,怎么呆住了?”
李玄霸机械地扭头不看行完礼后垂首站在一旁的“丫鬟”。乌镝大摇大摆地走到李玄霸面前,低头拱了一下李玄霸的腿。李玄霸低头,一把提起鸟脖子。乌镝:“啾?”
李玄霸咬牙切齿骂道: “之后收拾你!”乌镝:“啾啾啾?”为什么要收拾雕?雕在为你出气!少女听见乌镝的惨叫声,抬头担忧地看了一眼,又立刻把头垂下。李玄霸骂完乌镝后,就准备赶紧离开。既然宇文珠没打算展露身份,他现在还可以逃。
李玄霸强装镇定对师母道: “我先把乌镝拎回家好好教训一顿,明日再来拜访老师师母,正式道歉。”
师母道: “不多留一会儿?”
李玄霸摇头: “不留了。我先……乌镝!”
乌镝从李玄霸手中挣脱,就像是一只要被抓去煲汤的大公鸡,展开翅膀连扑带跳冲到这个宅子的“首领”身后。
少女习惯性地微微展开手臂,遮住身后的雕患。
李玄霸头上的小揪揪都要炸开,表演一番怒发冲胡帽了: “乌镝?!”少女发现可能会露馅,赶紧放下手。乌镝: “啾啾啾啾!”救我!少女听着雕惠凄厉的求救声,表情犹豫。
师母扑哧笑道: “好了,别装了。大德,你一早就发现了,不是吗?”
李玄霸僵硬: “……”
少女惊讶:“发现了?”
师母笑着叹气:“你以为你装得很像?哪家的丫鬟看见贵人进来,还要先不紧不慢洗完手才行礼?”
少女恍惚。这里露馅吗?
她两耳“嗡”的一声,双霞绯红,也如李玄霸一样僵硬了。师母看看两位先后僵硬的少年少女,笑得满脸皱纹就像是花儿般绽放。真是开心啊。“咳咳。”在曲廊的拐角处,宇文弼拄着拐杖走出来,埋怨地看向老妻。
师母忙道:“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她飞速朝着宇文弼走去,扶着宇文弼瞬间消失在曲廊拐角。其他仆人也立刻走得干干净净。
李玄霸脖子僵硬得就像是生了锈的机器人似的,嘎吱嘎吱左右转动。
一个仆人都没有了?
整个院子空荡荡的,只剩下我和宇文珠两人?
说好的男女授受不亲呢!孤男寡女独自相会老师师母你们不管管吗!“啾啾!”乌镝从宇文珠身后探头探脑。哦,不止两人,还有一只傻雕。这傻雕丢到二哥那里,放生了吧。
李玄霸还傻着的时候,宇文珠率先鼓足勇气,重新换了叉手礼,再次向李玄霸行礼。李玄霸慌慌张张躬身作揖还礼。
宇文珠见李玄霸的模样,心中涌出委屈,话不由直了些: “李三郎君见到我很失望?”李玄霸使劲摇头: “没有没有,我只是……”只是什么?李玄霸卡了壳,说不下去了。
宇文珠抿了一下嘴,低声道: “乌镝还给你,你想走就走吧。”说罢,她侧身将乌镝亮了出来。乌镝: “啾?”
它立刻迈开鸟腿,重新回到了宇文珠的身后。
宇文珠: “……”
李玄霸:“
少年少女沉默又尴尬地对视一眼,宇文珠又默默往另一旁踱步。
乌镝十分敏捷地再次躲到了宇文珠的身后。
李玄霸深呼吸: “乌镝,出来!”
乌镝不仅不出来,还展开鸟翅膀,做出了抱腿的动作。宇文珠结结巴巴道:“你、你自己过来抓?”
李玄霸犹豫了一下,把“这雕惠丢这不管了”的想法按下,绕着走到宇文珠的身后。乌镝保持着抱腿的动作,鸟腿小碎步移动,与李玄霸隔着宇文珠绕圈子。李玄霸绕了一圈,乌镝也绕了一圈。
宇文珠: “扑哧……咳,乌镝真可爱。”
乌镝仰头: “啾!”
李玄霸快气炸了,又不能在宇文珠面前骂人,更不能走到宇文珠面前对乌镝拉拉扯扯。
他用眼神威胁乌镝。乌镝把鸟头埋在宇文珠身上,看不见看不见。
李玄霸在心里念“不气不气,它只是一只雕惠,它懂什么”,尽可能心平气和地问道:“你现在知道怕了?今天怎么突然来宇文老师家捣乱?你不怕被人射成了漏子?”乌镝抬头,委委屈屈地“啾啾啾”。
其实李玄霸见乌镝这反应,已经猜出了事情大概。
既然乌镝不是迷路,而是故意来捣乱,还很注意分寸,可能是看自己心情不好,以为自己在这里受了欺负,来为自己“报复”。
而且乌镝这个鬼精鬼精的雕惠,估计已经发现宇文家与当初的裴世矩府邸一样,是自己和二哥能护得住它,会纵容它撒野的地方。
所以撒完野后,乌镝就心安理得地在这里吃起了鲜肉,半点没有害怕。
“乌镝,你这样有恃无恐,如果哪天真的遭遇了危险该如何是好?”李玄霸叹气道, “老师现在正在病中,否则你刚撒野,就被一箭射中了。罢了,现在和你说你也听不懂,回去慢慢教训你。”李玄霸决定一定要让乌镝听懂“一箭双雕”的故事。
幸亏乌镝是在宇文老师家撒野,如果是在长孙老师家撒野,长孙老师会亲自教导乌镝“一箭双雕”的典故。
什么?这是李二郎李三郎养的雕?谁知道啊,先射下来再说。
宇文珠温声细语道: “确实该骂。若不是我认出了他围脖上的字,护院已经用弓箭了。”
她摸了摸乌镝的头:“快回去。难道你真的想一直跟着我?那我问李三郎把你讨来了?”
乌镝迷茫地抬头,没听懂。
李玄霸解释:“我这就走,不要你了。”
乌镝忙松开抱着宇文珠的翅膀,连滚带爬朝着李玄霸扑来,居然“啾啾啾”冒出了眼泪。
李玄霸接住扑来的雕惠,没好气道:“哭了?这就哭了?这么容易害怕,你干什么坏事?”
乌镝: “啾啾啾嘎嘎嘎!!”呜哇哇哇!
李玄霸无语:“都哭出鸭子叫了。”
“扑哧。”宇文珠捂嘴笑道, “乌镝果然如信中一样很有趣。”
李玄霸叹气:“是很调皮,又很娇气。我真担心能不能护得住它。它已经完全不像只雕了。”说罢,李玄霸狠狠捏了一下雕头。乌镝继续嘎嘎嘎哭,哭得鸟脸都湿透了。宇文珠递来帕子: “给它擦擦。”
李玄霸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捏着帕子一角接住帕子,以免碰到宇文珠的手。看着李玄霸拘谨的模样,宇文珠这次没有怀疑李玄霸嫌弃她。若嫌弃她,不该是这副模样。李三郎只是害羞吧?宇文珠这么想,自己也害羞了。
若不是乌镝这么一闹腾,她断不可能鼓起勇气继续与李三郎说话,更别说递帕子了。
勇气已经鼓起来,宇文珠就不想退缩。
她已经与李三郎定亲,将来两人会一起度过一生,怎么也要把心里疙瘩解除了才行。
宇文珠拿起石桌旁小火炉上温着的水,为李三郎倒一杯水: “听闻你喝不惯味道太复杂的饮子,这饮子只放了温和的花瓣。”
宇文珠委婉地邀请,李玄霸硬着头皮拖着抱着他嘎嘎嘎哭的乌镝,乖乖落座。
宇文珠坐到另一边,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花茶。
两人因为有乌镝“嘎嘎嘎”大哭作为背景音,气氛倒是不那么凝滞了。
宇文珠道:“我听闻你不愿意与我见面,还以为你嫌弃我。”
李玄霸忙道: “没有,不是,我……只是我……”
他掐了一把让他落到如此境地的乌镝的翅膀,在乌镝加大的“嘎嘎嘎”哭声中僵硬解释: “我只是,只是想着我可能活不到弱冠,所以不愿意耽误你。”
宇文珠疑惑: “怎么见一面就是耽误了?”
李玄霸:“……”这让他如何解释?
解释担心宇文珠对他动了情?这也太厚脸皮了。
而解释担心自己对宇文珠动了情,那也挺奇怪。
李玄霸支支吾吾,满脸赤红,仿佛变成了哑巴。
宇文珠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 “真不是因为我摆弄草药,不像个士女,才不想见我?”
李玄霸急促道:“不是!这爱好很好啊!”
宇文珠见李玄霸急着解释的模样,不知为何笑了出来:“好什么好?我寻访了许多医师,就是家中供奉的医师也不收女弟子,说是从未听过女子行医。行医要“望闻问切’,女子如何对外男“望闻问切’?”
宇文珠说着,神情失落: “若只是对着家中亲人行医,积累不出行医的经验,不过是生套医书,误了病人。”
李玄霸道:“女子无法对外男“望闻问切’,外男又如何对女子“望闻问切’?就连孙医师这样的良医在为女眷诊治的时候,也只能悬丝诊脉。这是丝诊脉的准确度,与当面诊治肯定差了许多。天下有一半为
女子,娘子就算只对着天下女子行医,积累的病例也不会少。”
李玄霸当着宇文珠的面叫出“娘子”的称呼时,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现在对陌生女子的称呼都是“娘子”,但到了后世, “娘子”是妻子的代称之一。这让李玄霸分外窘迫。宇文珠在李玄霸的话说完后,呆怔了许久。她拧转上半身,不顾礼仪也不顾害羞地直直看着李玄霸: “对女子行医?”
李玄霸躲避宇文珠的视线:“宇文娘子学医不是因为这个吗?天下皆是男医师,无人为女子仔细诊治。比如男子身上若得了生了疮,医师可为其割疮引脓。若换了女子,却只能喝着医师是丝诊脉开的药硬扛。
即使一些年老的医师可以直接为女子诊脉,但他们也不可能对女子做太细致的治疗。”
更不用说女子生育的鬼门关了。
为女子接产的都是稳婆,而稳婆只是生育过孩子的妇女,她们大部分没有医学经验,甚至连字都不识,相信一些神神鬼鬼的愚昧。有些女子生完孩子后大出血,若有医师在,就可以为其缝线止血。但此时的孕妇往往在病床上活活流血流到死。将士们在战场上被砍了胳膊都能救,女子却是不能救的。
李玄霸偷瞟了一眼宇文珠的表情,见她露出了困惑的模样,猜到宇文珠可能只是单纯因照顾幼弟接触了医学后,喜欢上了医学,心里没有太高远的目的。所以她虽然现在对爱好很坚定,但这坚定或许也很脆弱。
宇文珠可能认为喜欢医学真的是离经叛道,除了她“自己喜欢”这个理由之外,没有任何值得她坚持的理由。其实这样很好。
人最好还是别有太多高大上的理想,这样活着才开心。
只是看着宇文珠委屈的模样,李玄霸还是于心不忍。
偶尔、偶尔有一点高大上的理想,或许也比一直被人否定和自我否定开心?
李玄霸想了想,为宇文述讲了清末的一则故事: “我去张掖时见到了一桩很荒谬的丧事。有一家孕母难产,恰好有民间神医路过此家,就在那家人的同意下进屋施针,母子均安。但那孕母却在身体痊愈后,被
村中流言逼得投河自尽。”
宇文珠神情恍惚:“若有女医师,她就不必受这苦。”
李玄霸却摇头: “宇文娘子,你这话不对。女子被男性医师救命时有了肌肤接触,也不该受这苦。男女之别,怎么能比得过性命大事?只是这世间不合情理的规矩难改,不能一蹴而就,就从眼下能做的做起。
比如女子行医。”
李玄霸摸着终于结束鸭子哭的乌镝的鸟脑袋,语气十分平静,好像说的是很平常的事: “若宇文娘子成为当世名医,肯定会带动许多女子行医。天底下不知道有许多碍于男女之别,不该病逝却病逝的女子会因
此得救。”
“如此善举,于朝堂会青史留名,于民间也会建祠立庙。宇文娘子现在做的就是这样流芳百世的事。夏虫不可语冰,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宇文娘子不必为庸人所扰,请安心。”
宇文珠眨了眨眼,一双杏眼蒙上了水雾,就像是染上了晨露。
她笑道:“我没有鸿鹄那样高远的志向。”
李玄霸道:“论迹不论心。宇文娘子就是鸿鹄。”
宇文珠起身: “你说是就是吧。我还有事,不作陪了。”
她说完,急急转身,提着裙角,消失在李玄霸的视线中。
李玄霸掐着雕翅膀的手僵住。
他低头看着傻乎乎的雕患。
乌镝: “?”
李玄霸咬牙切齿:“今天我要把你拔毛烤了吃!谁也救不了你!”
乌镝: “???!”
“啾啾!!!!’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