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照亮了这一角树棚。
林青竹把林采繁搬回来后, 就摘了几颗土豆一样的野果,串在树枝上烤。
筑基了不用吃东西, 但他还是馋,用火烤过的果子香香脆脆的,一掰开还有米香,吃一个就能填饱大半肚子。
他给林采繁也烤了一个。
今晚没有起雾,崖底是安全的,她身上虽然大伤小伤全是伤,但不致命, 正随着修为缓慢恢复着。
林青竹没有丹药,只能守着给她护法, 顺便烤烤火。
荷包蛋的牙只有米粒一样大, 也在啃土豆果,虽然耐心,但因为这一片有点长, 所以它吃一半掉一半渣。
但它不浪费食物, 过了会儿又低头, 细细把另一半渣扫了。
在小龟轻微的咀嚼声里, 林采繁慢慢睁开了眼睛。
篝火温暖,林青竹坐在很近的地方。初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心生幻觉,直到林青竹发现她醒了, 主动开了口:“……嗯, 你醒了吗。”
林采繁身上盖了破布,是林青竹的旧衣服。
她掀开破布, 坐了起来,盯着他,脸上难得有几分茫然的神采, 似灼热、又似阴郁,总之复杂莫辨,让林青竹下意识避开了。
他不想再回忆起那些激烈的事情,打破自己平和的心境。
好在林采繁也没有问他为何还活着,她坐了会儿,观察了一下四周,最后嗓音嘶哑道:“恭喜你,筑基了。”
“嗯,”林青竹把果子转了个圈,“你好好休息几日,这里起雾的时候会出现通道,可以从通道去到外面。”
林采繁反问他:“……外面?”
林青竹:“不错,而且看起来不像是内境,大概是外荒的某个地方吧。”
林采繁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静静靠坐着树,有些脆弱的脖颈轻仰着,注视着崖顶的夜空。
灰色的眼睛和一个人像极了,却没有那层迷雾般的晦暗,有的是自大彻大悟后,多出的平静。
她的确是来找林青竹的,她的骄傲不允许有人敢这样救她,甚至间接因为她死去。何况她发了誓,不能把林青竹带出荒北,将来每一次晋级都要受雷罚,随修为增长一层层加深,直到她付出血的代价,成为劫灰。
所以她下了蛟渊,甚至想着如果就这样死了,也无所谓。
蛟渊有地脉封锁,御剑飞空者必死,所以她用了最原始的办法,抓着原生的树藤和石块慢慢爬下来。
她已经做好准备看见一具粉碎的白骨,静静地葬在天地间。
她也不是来给林青竹收殓尸体的,对修士来说,回归大地本就是最好的棺材,她只是想再看看他。
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闭上了眼睛,身旁有没有葬着花。
林青竹果子烤好了,递给了林采繁。
林采繁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过树枝,慢慢咬了一口。
林青竹就笑了,轻轻哼着小调,给篝火又加了一把柴火。
一夜无话,两人就这样度过一个静谧的夜晚。
*
后来几天,林采繁都半躺在树棚里修养,每日看着林青竹修炼灵诀,飞沙踏石,在崖底快乐得像只野猿。
纵使天上又丝丝缕缕下起了雨,也无损他的兴致。
树棚原本就安在山崖的洞窟里,现在又被林青竹用碎石抬高一层,防水隔沙,铺了一层厚厚的叶子,让她躺得更舒服一点。
林采繁安静的看着他,偶尔也会出来晒一晒难得的太阳。
“这个好吃,给你。”
“嗯。”
林青竹总是给她摘果子,林采繁都吃了。
但除了果子,他们也没有别的话题,相对的时候,更多的是沉默。
这日又是一个雨天,林采繁忽而对林青竹道:“明天我就走了。”
她伤势恢复得不错,每日都有在吞食丹药。但崖底的紫雾太过可怕,即便她带了青犀角,布下结界,一夜下来,也不过勉强支撑。
甫一失神,碰到这些雾气,便有化骨失血之痛,甚至神魂不稳,有离体之险。
她不知道林青竹为什么能在这里来去无忧,连他那只乌龟都浑然不惧,但她每在这里一晚,但凡起雾,都对她的青犀角损害巨大。
林采繁还要借青犀角洗涤神魂印记,所以不能再多待。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林青竹还抱着新砍来的柴火,两人用的,过了片刻,安静地应了一声。
“明天什么时候走?”
“凌晨起雾的时候。”
“那今晚你想吃什么果子。”
“不必了。”
林采繁垂下眼:“你不用忙了。林青竹,我走以后,你我有缘重逢,若是无缘,就再也不见了。”
“祝你道途通畅,来日成仙超脱。”
林青竹嗯了一声,礼貌说了声谢谢。
这几天他们已经把血契解除,林采繁只要跨过通道,就彻底自由。
去她向往的茫茫大陆。
两人一起坐着,看了一场雨。
天色不知不觉暗下来,薄薄的黄昏打在崖顶,山岭间渐渐起了雾。
林采繁将一个储物玉佩递给他。
她侧着头,轻声道:“这个玉佩是我母亲给我的,里面装着我自己挣的灵晶。”
林家哪怕再惩罚她,也不会收走她的储物戒,甚至给了一大笔资源安抚,林采繁欣然接受,连同之前准备的物资,尽数带了出来。
骨子里她仍是一个林家人,有利可图就不会拖泥带水,清高于她来说十分可笑。
但她知道林青竹不是那样的人,所以这几日,把她之前积累功勋所赚得的灵石尽数拖出,酬谢救命之恩。
不多,仅仅五灵晶,五千上品灵石。
却也足够他前期花用了。
林青竹这次没有拒绝她,收下了玉佩。
收下玉佩,他们就再无瓜葛,彼此自由。
再多的话林采繁也说不出口了,在天地尽数昏暗的时候,她转头盯住了林青竹,盯了很久很久,像要把他牢牢记住。
林青竹也看着她:“也祝你道途通畅,成仙超脱。”
林采繁便第一次笑了。
“再见。”
“再见。”
林青竹看着她的身影走入迷雾,渐渐消失不见。
等到第二日,日出东山、篝火燃尽,满地都是木屑灰烬的时候,她仍然没有回来。
林青竹就知道,她彻底自由了。
来日仙界再相逢,一声道友尽沧桑。
或是山重绝境处,共葬天地去无踪。
他听说过这样的话,看着天空,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
石头上的刻印多了一道又一道。
林青竹在崖底已经待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他将《如烟步》练得炉火纯青,不要说跳下区区百米悬崖,就算横行崖壁、穿梭密林也已经无碍,步法如青烟无踪,跑路手段+1。
除此之外,《拈花诀》也小有所成,说是拈花,其实拈什么都可以。这其实是一门还算不错的指法,融汇在实战里,效果差强人意。
拈花跑路就更顺畅了,他好歹是筑基修士,底子摆在那里,速度非常快。
林青竹反复磨炼,刷满了熟练度,他知道自己经验匮乏,万一遇到危险,他反应不及,身体的本能却是可以救命的。
最后,他还有一张保命底牌,《蜉蝣诀》功法。
功法一重适用炼气期,二重适用筑基期,林青竹还在一重训练巩固。这一个月,他都是通过催动功法吸纳的灵气,不仅效率大大提升,还让他发现了功法另外的妙用。
当他催动功法时,博渊录里的灵纹就会发光,显出蜉蝣本相。
蜉蝣全身青蓝,翅膀薄如蝉翼,微微震动,与他呼吸共鸣。几个回合,便可以隐藏他的气息,使他的一切波动,都变得跟小小飞虫一样。
但他却可以反过来捕捉周围细小的动静,不是凭神识,林青竹还没学会外放神识,就单纯是凭五感。
这种感知,约莫就是慧眼的雏形。
当然,如果他直愣愣的站在别人面前,傻子也能看出来,可如果他配合土遁法术,融进树木丛林,那生存的几率就大大提升了。
若遇强敌,只要想办法甩开,就有活命的机会。
还大大降低了他修炼时被偷袭的风险,毕竟没有妖魔鬼怪会刻意来找一只小虫子。
藏好自己,发育自己。
林青竹吐息,结束了白日的修炼。
外面又起了雾,今晚就是他离开的日子。
进入三月,停息了没多久的暴雨又开始砸了下来,无论白天黑夜,外面都没有一点光,天空交错的全是雷电。
蛟渊的雾越来越大、越来越紫,甚至有一天林青竹又听到了冥河的水声,闻到了那一股腐朽的味道,本能地觉得危险。
所以不能再拖了。
树棚依旧留在这里,立在洞窟不倒。林青竹摸了摸它的框架,说了声再见,随后戴好新编的草帽、穿好青草做的蓑衣,进入了雨中。
荷包蛋依旧被他放在心口,之前的项链坏了,他用麻绳重新编了一个凑合凑合,等出去以后,再给它做更好的。
只是这一次,林青竹陡然发现,缝隙外面的世界,已然不是之前的草原。
而变成了幽深密林。
他心中微提,但眼见蛟渊的水越涨越高,都快成河了,知道涨水有异,所以尽管担忧,脚下却还是迈了出去。
刹那间,他便离开了蛟渊,站在了密林里。
身后平平常常,没有任何空间的波动,他出来,就再回不去了。
林青竹审慎地观察四周,脚步不停,一边催动功法,一边运起如烟步,朝前掠去。
修炼蜉蝣诀后,他心中总是隐约有种预感和征兆,对该走哪个方向,自然而然会生出判断。
大概是好事。
毕竟他之前也没用过。
但走着走着,他就发现了不对——周围有一股压抑的气息,似乎不止他一个人。
林青竹背后寒毛倒竖,不敢托大,立即全身心运起了蜉蝣诀,脚下步伐更快,在看到前方陡然开阔时没有犹豫,果断用出了练习很久的基础术法,土遁藏进了一棵树干里。
那股压抑的气息,或者视线,才缓缓移开。
云天上,林家的太上长老移开了目光。
刚才似乎有修士掠过,不过不重要。太上已然无心巡查,刚刚也不过忽然一眼,连神识都未扫过,区区小修掀不起波澜,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下面的海渊。
黑蓝色的海水翻涌,吞吐着雷光,压抑而可怖。
云上有虚影,不止一道。
而下面的林青竹,几乎和树融为一体,尽全力用五感感知外面。他识海的蜉蝣低鸣震动,在某一刹那,慧心忽开,真的让他“看”到了树干外面的场景。
再往外,密林的确是开阔了,但下方,竟然是浩瀚无际的广袤江水。
或者不能说江,林青竹看着那蓝黑的颜色,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太像大衍海了。
难道他竟然穿梭回到了大衍海?而且这种地貌、这种海势,直觉异常强烈,很难不让他想到林家镇守的北海。
但现在他也动不了,周围明显有人,仅仅是一种气场,几乎就要将他碾碎。不到来人退去、彻底安全的时候,他不能动。
看来下次要和预感反着走,林青竹额头背后都是汗,心里想道。
他越来越紧张,也越来越谨慎,就在他心神最为聚集的时候,忽然一道紫色雷电暴击沧海。
而那一刹那,大到遮天蔽日的黑色长蛟自破水而出,朝天长嘶,正对紫黑雷电——
电流般的战栗一路从林青竹脊背闪击到了后脑,他头皮发麻,如果被黑蛟和闪电的余威击中,他必死无疑!
莫说是他,这万里之内都会被摧毁!
就在林青竹想要不顾一切飞窜出去的时候,云端降下神虹屏障,阻挡了一切。灿金色的钟鼎自云上飞来,变得比黑蛟还要大,几欲将它覆盖,制住了那可怕雷暴。
一道声音响彻千里:
“孽畜,哪里跑——”
黑蛟凶厉残暴,丝毫不惧,长嘶不已。而在两者交锋之际,水下传来剧烈的阵法波动,又一道灰影破海而出,几乎瞬息便窜出半空。
黑云与海渊交错,而他手执道盘,肩覆拂尘,面容不得见,却见一双铁灰色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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