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冯异先退出殿外,君亦止便唤李怀贤,“把皇甫大将军叫来。”
李怀贤听出这话不甚恭敬平和,猜测云夫人被死士追杀之事,与皇甫家脱不了干系,才惹得君上这般不悦。
翌日启程时,冯异先看着迎面走来一脸无辜的太医院院使张弼和他身旁的一辆满载药材医具的马车,很是讶异,“贵人,您这是?”
张弼努力使自己心情平静,努力说服自己别去想家中妻儿,强扯出一个笑,“阁下是槐里府尹冯大人吧,在下太医院院使张弼,奉命与您同往槐里,行医救急。”
行什么医,救什么急,自是不必再说。
“师父,这是您让我备的上好赤芝、山参、雪莲等,另外还多备了些各地进贡的可治寒湿气、止痛生肌的草乌、地龙、枫香脂,云夫人用惯了的苏合迦南香,也都在箱中了。”张弼之徒仲乙与另外一名医士扛着一口朱红色的大箱急匆匆赶来。
给冯异先行了礼,二人使劲将箱子塞到马车中,才停下呼呼喘着气。
“为师走得急,诸多事恐交代不及,这段时间你们便各司其职,顾好分内之事即可,若有什么拿不准的,去找柯院判,也是一样的。”张弼道。
仲乙认真地点头,“是,师父。那您何时回京?”
“暂未言定。”张弼侧脸看了看远处巍峨肃穆的宫殿,忽然有些前途未卜的感觉。
此次远赴槐里,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啊。
冯异先知道面前这位被远派槐里的太医竟是太医院之首,更是如履薄冰。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神色中窥视到些许无力和惶恐。
冯异先撇去心中沮丧,掩了愁容道,“张太医请宽心,臣下必与三千金吾卫齐心戮力,将夫人安全送回,早日让您回京复命。”
那通缉令上的女子,果真是宫里那位云氏后妃。
还未启程,怎么能开始泄气,冯异先换了笑颜,振作起来。
......
八月金秋,正午时分依旧热气燥人。
可永寿宫内,堂室通风,四处沁凉,小小的正厅竟摆了四匣冰,每匣冰旁配有宫婢一名,不停地转着宫扇摇风,凉风在宫殿内溢走,暑热半分也未能侵入。
宫婢为熹珍夫人摇风纳凉,手都摇酸了,却依旧为能在这样阴凉的室内服侍而庆幸。
芸清捧来一掐丝珐琅黄底红花果盘,放了满满当当一盘自深井捞出的瓜果,放到皇甫明月身旁的紫漆描纹海棠香几上,“夫人,吃些冰果消消暑。”
皇甫明月自躺椅支身而起,随手拈起一颗饱满的紫李,惬意地轻咬了一口。
李子不算甜,她却未有丝毫不悦,反倒淡淡一笑,“先不必摇风了,芸清,将这盆果子拿与众人分食了吧。”
月到中秋分外明,她也跟着人逢喜事精神爽了。
那女人中箭落水,至今生死未明,恐怕是翻不出什么浪来了。
君上那边对她依旧疏冷,可天下男子到底负心薄幸,君亦止又岂能免俗,大概时日一久,云氏在他心中的位置会越发淡远吧。
只要是男人,就不会单单囿于儿女情长,任其牵手绊脚。
父亲说过,权势地位才是一个成熟男子终其一生的追求。
君亦止他年纪轻轻就拥有无上权力,登位后头几年松懈些,钻营于少年情爱,不可自拔,也是可以理解的,待他再成熟些,知道她皇甫家的好处,怎么甘心放着这等强悍的援臂不攀?
那皇后之位,舍她其谁?
宫婢欢喜地正围将过来,却见皇甫丹大步踏入殿内,铁青着一张脸。
见殿内乱糟糟的,还无人通传,皇甫丹怒喝,“月儿,你这永寿宫成什么样子了?”
宫婢们忙屈身行礼,在皇甫明月的示意下快速退出殿外。
“父亲?您怎么来了?”皇甫明月亲自扶了皇甫丹坐下,又为他倒了茶。
殿内清凉,皇甫丹那风霜横陈、黝黑发皱的脸才稍稍舒缓,捧起茶盏喝了一口,不等茶水咽下便放下茶盏,恢复了初入永寿宫那般难看的脸色。
“难道君上开恩,特许父亲入宫来见女儿?”父亲驰骋沙场,掌兵多年,那张脸早已变得不怒自威,杀伐冷峻,不笑的时候,连她也拿不准他有无发怒。
后宫妃嫔若非殊遇,家属亲眷未经请旨是不许入后宫探访的。
想至此,皇甫明月面上更添了几分喜色,莫非君上待她开始有所回暖?
皇甫丹把那抹娇羞暗喜看在眼里,一时心中发堵,有些早已在他心中滚了千百遍的严厉措词却忽然壅塞在喉咙里,不忍道出。
一番欲言又止,却终究缓了面色,“嗯。为父应召入宫,趁便求旨前来看看你。”
“父亲能来永寿宫看女儿,女儿高兴,可您怎么不遣人提前来报,女儿也好提前准备些酒馔。”皇甫明月闻言喜笑颜开。
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他心中悔愧交加,却不敢明言。
双鬓的灰白已蔓延至发梢,更显得他沧桑迟暮,“不必忙活了,为父与你说说话,自你出嫁,咱们父女才见面几次,你母亲对你甚是想念,只可惜远在西北,事出无由,不好常常请旨求见。”
父女二人便不约而同地想起入宫前那声势浩大的仪仗,想起那时举家的欢庆得意,想起那早不作数的几句对话。
“月儿,皇庭幽深,可你无需惧怕,为父力保你在宫中扶摇直上、宠渥无极......”
“上品官阶,盛宠优渥,我儿这般颜色岂会埋没于那堆庸脂俗粉之中,你既得圣宠,自然无需担心会亲之宫规,那还不是君上一句话的事情,我与你爹爹留着你的闺阁,让你时常回来小住可好?”
皇甫明月黯淡了眼眸,却又燃起信念,“父亲,我们不妨再等等,我总感觉一切仍有转圜,您不是说过,我天生要做那恩慈黎民、母仪天下之主吗?有您护卫,女儿有信心。”
“想为父与你母亲于不惑之年方有了你,老蚌生珠,自是可喜,可随之而来的是伴随一生的忧虑和不安,我只恐皇甫家无人承袭、日渐凋零,致你前无指引,后无倚靠。”皇甫丹绕开话端,兀自说道。
“怎会,咱们家旁支众多,又有功劳赫赫,怎么会日渐凋零呢?父亲健在,皇甫家便如铁桶一般,永葆昌隆。”
“若是你有亲兄弟依傍,为父何来忧惧,毕竟再过些年,为父便入花甲了,能护得你几时?”皇甫丹脸上纵横的皱纹又深了些。
当日天真以为将女儿送入后宫,能圆皇甫家后继无人之憾,又可借皇家之势,名正言顺地把皇甫家的浩荡权威、家族势力铺开延续,同时以外戚之力助力女儿于后宫稳稳立足。
可君亦止那厮却一反前态,不仅开始对他诸多掣肘,还开始搞多方制衡那套权术,越发不把他放在眼中。
想起方才君亦止对他暗中警告,颇有撕破脸的意味,皇甫丹一口浊气在胸腔内震荡多时,憋了好一会儿才倾吐而出。
又转念一想,君亦止变脸这么快,该不是知晓了此前他与岳暻暗中运筹,拖延伐献战况之事了吧?
又或是他私下结党养士、纵旁支族人大肆揽财之事被他抓住实证了?
皇甫明月却未有觉察,“显宗哥哥是您的义子,这么多年在您膝下办事,也算半个亲子了,何来无人承袭一说?再说,父亲自会长命百岁,护我一世的,女儿觉得如今这样也好,今后也将更好。”
饶是女儿丝毫未提君亦止,皇甫丹却警觉地听出了端倪,她只怕是对那乖张自傲的少年帝王动了心了。
“父亲,不是女儿说您,您底下的人如今仗着您的功勋行事,多猖狂无忌,更有枉顾天威,攀结重官,扶植党羽的,您该管管的,君上现在还念着旧情未有迁怒,若任他们愈演愈烈,迟早殃及池鱼......那云氏背靠着公孙朔,若叫他们趁隙挑拨,那我......”
皇甫丹几欲咳血。
为着这个独女,为着整片皇甫势力,他苦心做这一切,到头来反令她对自己发出这样的劝诫,他一时无法接受。
“月儿,无论你存了何种想法,你都不要再动那女人了,死了也罢,若是侥幸活着,你也不要再穷追不舍,为父对你诛杀云氏这件事一向是不插手的,但从今日起,你须得谨记在心,不得再动她......”
“她若活着回来向我索命该怎么办?万一君上知道此事是我下的命令,他必定一辈子都不会再看我一眼......”父亲突然折转的话题令皇甫明月花容陨色,既不甘心又起忧惧,难道真要她守一辈子的活寡吗?
“月儿!”皇甫丹苍老的声音突然拔高,“她若回来就让她回来,君亦止如何宠她怜她,立她为后都不要紧,为父只要求你,冷眼观之,不要再干预她的事情了。”
“父亲为何突然护着那妖女了?您难道不知,只要有她在,女儿永远屈居人下,矮人一头,那后位原本该是我的,凭什么叫她那么个身份微贱的村妇夺去?”皇甫明月满心疑惑,面露不悦,等着父亲给自己一个解释。
皇甫丹站起身,起伏的胸膛毫不掩饰他的愤恚,却露出隐忍一笑,充满慈爱,“月儿,为父并非为了她,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自小自傲自尊,为父怎么舍得让你受这样的委屈,你放心,为父会为你重新筹划的。”
“父亲......女儿不懂您的意思。”皇甫明月直觉此次见面,父亲似乎有些古怪。
“月儿,你记住,不得圣心,不是你的错——”女儿提及君亦止时那谨小慎微,唯恐招惹不快的态度,让皇甫丹心中长痛不止,深叹了口气,皇甫丹只留下一句话,转身而去。
回到住处,皇甫丹便急急于内室召见义子韦显宗。
“宗儿,薛家那个小子在你钺下多时,你觉得此人如何?”皇甫丹灰褐色的两鬓耸动,看向义子的眼神有些说不清地浮动摇摆,似是遗憾,又似惋惜,片刻便化为一片亲和。
韦显宗本资质平平,在他教导之下,如今也算得上庸中佼佼。
许多事情交予他办,虽未及尽善尽美,却图个省心,因他是所有同龄后辈中最忠心不二的,所以收在身边认作义子。
只可惜生性浮躁,不够稳重,调教至今,仍有瑕玷。
若是自己膝下有亲子,断不致需亲自费心劳力地训教这些庸碌后辈,以留后用。
韦显宗觉出义父此话别有深意,又知义父刚从宫中归来,脸色并不算好看,心下必有几多猜测。
刁滑的眼睛微微一转,谨慎地回道,“此人矜矜业业,办事周全,不大与人往来,工部其他主事对其家世犹存忌讳,也不大搭理,孩儿初时便刻意委派他些脏活苦活,磨砺了些时日,如今他便认准了孩儿,但凡孩儿发话,无所不应,此人用着还算趁手。”
皇甫丹嗯了声,似乎还不太满意这个回答。
“此人之才能胆识尤为出色,记得在金陵时,他曾口出狂言,道冶炼场既铸得金银器皿,便铸得银钱兵器,无法明修栈道便暗度陈仓,无须为丢了工部核心权柄惋惜太过。”韦显宗想起薛锦随口一提,便切中要处,着实令他吃惊。
“哦?”皇甫丹浑浊的眼睛似有亮光。
竟敢当众口出如此狂悖之言,私铸禁器摆明了是在跟朝廷叫板,此人倒是毫不忌讳。
“这几年薛家受尽冷眼,日子难过,听闻薛家家仆散尽,金银玉帛被窃劫一空,为求温饱,薛锦还曾沿道乞讨,反哺双亲,几次欲弃珣阳而去,却不知为何留到了今日,他家诸多惨状,孩儿并未一一详查细问,您若感兴趣......”
皇甫丹打断道,“本为高官贵子,荣华无限,落到沿街乞食的地步,心中大概也恨极罢。”
“自然是恨极,只不过他生性孤僻,冷血无情,也没几个愿意与他交好,大抵倾诉无门,便从不向人诉苦。”韦显宗已从只言片语中摸清楚义父态度的转变,却依旧不显山露水,只等他自己道出。
“胸藏乾坤,心有城府之人岂会与那市井庸妇一般以诉苦倾诉为泄,此人看来与我们有一致的企望,你替我去试探一番。”皇甫丹露出一笑,略显晦暗。
“是。”韦显宗心下一紧。
“不知姐夫一夕弃庶民之身极位国君,长姊摇身变作后妃,自己得从龙之功,从此扬眉吐气,重耀家门,一雪前耻,是否为他心底所求?”
韦显宗额间冒出冷汗,却随即爆发出强烈的热望,心中一片兴奋狂嚣。
“宗儿,你避开君亦止耳目,牵桥搭路,引我与薛家一见,还有——前太子。”
韦显宗点头,却有些迟疑,“义父,您是要......”
“竖子无情,岂知沧海遗珠不能重焕华晔?便是一颗顽石,师出有名,不见得就不能顶替他。不过,此事还需保密,此番先行试探,若是薛家跪久了起不来,没有那破釜沉舟之心,便罢了。”皇甫丹从狂热里微微抽出身来,冷静地说道。
想到女儿提到君亦止时那女儿家的姿态,皇甫丹的心终究软了一软。
二嫁说出口到底不光彩,若是君亦止愿意好好待她,与她相敬如宾,给她正宫之位,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相逼。
他若是不识抬举......
那便——裂冠毁冕,拔本塞源,谋其权,夺其位,为女儿重新铺就一条青云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