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宫中,君亦止盯着殿外那株几乎与屋檐同高的木樨树,看着上头密鳞鳞的齿叶,双目露赤,面色越来越铁青,胸中怒火难平。 薛氏端的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 她当年甘愿为薛家入宫,应是早就谋划好了出路罢。 她甫一入宫便急着与薛家脱离关系,只怕是借入宫之名摆脱薛家,薛家何等精明,既知道有这么个出水芙蓉的女儿,难免生出利用之心,即便她拒绝入宫,薛家也绝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棋子,薛鱼大抵是想到这点才点了头,并决定假死逃宫。 她这一出假死,真真是绝了薛家人日后挟生养之恩迫她为其卖命的可能。 薛氏藐视宫规,焚毁宫室,趁机外逃,实在胆大包天,视皇家威严于无物,君亦止仰头将手中茗碗中的温茶饮尽,重重吐了口气。 若非他今日会逢其适地撞上了他们一伙人,他还不知自己竟成了助云乐舒与薛家断绝关系的一个工具,更不知自己宠信的皇弟竟伙同外人欺上瞒下,不仅帮薛家女逃宫,还助她私会外男,不知将他置于何地,又将宫规国法置于何地? 不管她如何入的宫,既已经封了夫人,赐了位分,就等于昭告天下,她已为图璧后妃,就该谨遵宫规,自爱自重,但她竟敢在他眼皮底下偷天换日,算计他,利用他,若此事传了出去,他不仅尊严扫地,连皇庭威信和宫门卫戍都要被质疑。 普天之下,有哪个女子敢像她这样狂妄?真当他眼盲耳聋,可以任人蒙蔽不成。 他将茗碗重重放到桌上,宫婢印雪忙取走茗碗,奉上新茶,恭敬退在一旁。 他越想越气,几欲将君亦远提进宫来兴师问罪。 若此事他不知也便罢了,可他偏偏撞破了此等勾当,这口气叫他如何咽得下去。 君亦止自是不知,那薛鱼是怎样的女子。 但只要想起那日她张扬炫目的笑容,心中虽然气极,却也渐生了几分熨帖,怪道人家说赏心悦目,秀色可餐,美人转眄流精,光润玉颜,最使人心淡如水。 “公主今日可又来了?”君亦止忽觉自己想偏了,方收了心思。 “回君上,公主今日不曾来过。”印雪道。 君亦止被薛氏逃宫之事搅得心头纷乱,听了这话,心中顿时有些讶异,君亦萱每日都要来缠他一番,求他允她出宫,今日却没来,她又不知他出宫去了。 “奴婢问过了,公主殿的宫人只说公主要好好修读史书,便不曾到承天殿问安。”印雪便如实禀告。 “修读史书?”君亦止皱眉,狐疑地问,“摆驾公主殿。” 刚到公主殿,门外的奴才们就慌了手脚,带头的太监支支吾吾道,“回......回禀君上!公主不许奴才入内打扰......” 君亦止眉头蹙得更深,越过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奴才,径直踏入君亦萱的寝殿。 君亦萱正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嘴角还有一块未拭净的血迹,听到君亦止的声音,慌忙支起身子来,将手中刚用过的帕子塞到身下,“皇兄......你怎么来了?” 难道是身上的毒又复发了? 君亦止的心顿时一沉,大喊,“李怀贤,宣御医!” “是!”李怀贤匆匆跑出公主殿,途中差点被门槛绊倒,却一刻也不敢耽误,提起衣褂横冲直撞往太医院跑去,心里暗暗骂道,“公主殿的奴才真不像话......” “萱儿,你老实告诉皇兄,是不是毒又复发了?”君亦止急切问道。 本来死于九转断肠之毒的人该是他,是君亦萱与君亦远的母妃红英代替他,死在了那场惨烈的鸩杀里,也是他这个年幼的妹妹替他承受了本该属于他的体肤之痛,每每想起这些,他只恨自己早年心慈手软,没有先手扳倒吕氏,将后面这些惨案扼杀在萌芽之时。 君亦萱红着眼睛,看着面前同父异母的兄长,微微点了点头。 她小小无知年纪,平日里横行无忌,招猫逗狗,却在此刻忽然懂事了起来,“皇兄,不要责怪他们,一切在我,是我福薄命浅,能活到这么大,受尽哥哥们的宠爱,已足够了。” 君亦萱只感觉肝肠肺腑此起彼伏,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钻心疼痛。 她偷偷听过太医院的人讨论自己的毒,中九转断肠之毒者,即便像她这种摄入不多的情况,虽有药物压制,但每每毒发仍会疼痛不止犹如断肠,每次治疗又尤其痛苦,还无法确保痊愈。 她实在怕了,也累了,便生了自暴自弃的念头。 两年前太医院研制出抑制毒性的药丸,并称若一年内不再毒发,就说明此毒已经根除,反之则说明此毒甚烈,世间恐难得尽解之法,唯有用药压制,勉强支拄病体。 她便听话,日日服食那如雀卵大小的丸药,谁知道一年未到,便开始有毒发的迹象。 初时还只是隐隐作痛,持续时间也极短,她还以为是解毒之兆,但拖到现在,一痛便是半日,那种断肠之痛愈发强烈。 她自知此毒无解,不想日理万机的皇兄为她操心,更不想再让太医院之人为她奔忙,便刻意隐瞒,反正她只要忍一忍就好了,治或不治都难逃毒发之痛,何必闹得鸡飞狗跳。 再说,就算这样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她好想念母妃啊。 可是她又忍不住想,若她也走了,宫里就只剩三哥哥一个,他一个人实在太孤独了。 “萱儿,你不该瞒着皇兄,”君亦止温声责道。 君亦止看着被九转断肠之毒折磨得病弱不堪的妹妹,又气又怒,转头朝着跪倒一地的宫人严词厉色,“公主胡闹,你们难道也跟着胡闹?事关人命,若是公主有何不妥,你们还能有命可活?” “奴才知罪!” “奴婢知罪!” 求饶声夹着磕头声响彻整个公主殿,人人自危,生怕皇帝下一句话便是赐死的诏令。 “什么时候开始的?”君亦止问。 君亦萱怯怯地开口,“一年有余。” 眼见君亦止眼里冒出火花,急忙又道,“但也不是经常......” 话未说完,便听见君亦止愤然拂袖,说了一句,“都滚出去!” 跪了一地的宫人被吓住,然后逃命似的逃离公主殿。 一年多了,公主殿上下竟然瞒了他这么久。 君亦远与薛氏那边欺上瞒下尚且不提,君亦萱的病情险峻,不同小可,却也选择瞒着他。 君亦止阖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顿感无力。 他这几年投身于朝事,既要清正朝纲,整肃风纪,选贤任能,又要关怀百姓,劝课农桑,兴修水利。 先国后家,国事明朗可见,家事却混沌不堪。 君亦萱身上的毒已复发一年,他这兄长就在眼前,却未能察觉,真是枉作人兄。 难怪她总是闹着要出宫,原来是觉自己时日无多,想纵情一回。 不一会儿,李怀贤领着四名御医火急火燎地赶到公主殿。 “君上,今晚宫内当值的御医到在这儿了。”李怀贤禀告。 “微臣拜见君上!”四人见此阵仗不免战战兢兢,齐刷刷跪下。 “速与公主诊治。”君亦止威严并慑,叫几个御医偷偷捏了一把汗。 有两位御医曾目睹当年芙月红英夫人中毒时的场面,更觉心中惶然。 几位当值的御医把脉、探眼、闻声、握脖、交流所诊所闻,纷纷对视而叹,摇头不止。 君亦止眉头越皱越深,森森恨意不宣而嚣,心里暗道,“君亦荣,若亦萱有何闪失,朕便要你拿命相抵。” “公主最早一次毒发距现在多久?”太医院院使张弼问道。 君亦止回,“一年有余。” 太医院院使张弼脸色难看了几分,他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太医院的同僚们脸色不会比自己的好看到哪里。 “敢问公主,每次毒发间隔时间多长?” 君亦萱想了想,战战兢兢瞥了君亦止一眼,乖乖回道,“本来是几个月,现在是......一个月左右。” 张弼脸色又难看了一些,他心中已经大致知道了公主的情况,也知道自己不必再多问什么,但要他直接跟面前脸色阴冷的君上说公主无药可医,可能命不久矣...... 他想象了一下君亦止的反应,心里颤了颤,直埋怨公主讳疾忌医,私自隐瞒病情,导致这毒情拖延至今,失了治疗的先机。 张弼余光见同僚们在默默地朝自己使眼色,眼神推搡之间,他咬了咬牙走到君亦止面前,平整气息,稳下心神,尽量平静回道,“回禀君上,公主体内毒素蔓延之势甚疾,如今怕已祸及脏腑,若不另寻药物压制,怕......怕命不久矣......” 他丝毫不怀疑君亦止会将他拖出去乱棍打死。 堂堂太医院之首,却对此毒束手无策,说出去都让人笑掉大牙,可这毒着实棘手......那吕后当真是打算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公主日日按时服用抑毒丹,为何还会蔓延?”印雪一盏茶刚刚奉上,便被君亦止粗暴地打翻在地,茶盏破碎之声,加剧在场之人的惧怕。 “咳咳......”君亦萱欲开口缓解气氛却咳嗽不止。 君亦止才缓了语气,替她轻轻拍了拍后背,“不要说话。” “禀君上,毒与药均在公主体内,二者一攻一守,互相噬搏较量,若是抑毒丹占了上风,毒素即被吞蚀而尽,此毒即解;若是毒性霸道,解药败下阵来,抑毒丹药效便随之锐减,催得毒素更加疾烈扩散,公主的情况便是第二种,臣下也是此时才知,此毒竟这般邪诡无状,臣等替公主问平安脉时,根本觉不出有异,想来只在毒发时才能诊出。”张弼脸色凝重,又道,“抑毒丹怕是不能再倚靠,如今之计唯有另觅解药,天下奇人异士何其多,或有转机也未可知。只是微臣斗胆,以毒性蔓延的速度来看,公主恐怕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当时太医院所有御医都以为抑毒丹可根除此毒,不料公主隐瞒病情,太医院也都懈怠了下来,耽误了研制新药的最佳时间,几次发作已经将剩下不多的一点毒素扩染至五脏六腑,短时间内怎么可能研制出行之有效的药方。 公主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君亦萱神色黯淡下来,早知自己活不长了,却没想到只有一年了。 君亦止的脸色如乌云压城,声音冷峻得如同泰山将崩,又似阎罗王追魂索命,“就算翻遍天下,也要给朕找出解毒的方子......” “臣遵命。”张弼好歹见过大风大浪,很快逼自己冷静下来,颔首应诺。 当初芙月、红英两位得夫人中此毒,自己没能救下二位夫人,只堪堪将中毒不深的公主抢救下来,将功折罪苟活今日,他心中愧极。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