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乃瘴气弥漫之毒城,山寇盘踞之凶城。 靖帝将邕州赐给傅霆轩做封地,其实与流放无异。 东宫明德殿外—— 傅霆轩漠然的看着来来往往的宫婢黄门。 所有曾经属于他的权利富贵,都将随着他太子之位的倾覆而付之一炬。 而他已然从起初的悲愤懊恼,转化为了如今的漠然。 他闭上眸子,回想起对他严苛管教的岳琳琅,还有对他唯命是从的席怜儿。 一滴眼泪从眼缝中溢出,喉咙犹如利刃划过一般刺痛。 这时,柯婉宁摸着微隆的小腹走到了傅霆轩的身边。 「殿下,我们该走了。」 傅霆轩回过神来,任风吹干了他的泪痕。 抬起不太灵活的手抚摸了几下柯婉宁的肚子,淡淡道: 「本王如今什么都没有了,近身左卫一早跑路,口口声声说爱我的表妹也哭闹着不肯与我离京。本王的身边,唯有你一人了。」 「妾是殿下的妻子,与殿下同甘共苦是妾的本分。不过殿下也莫要责怪敖瑾和何侧妃,毕竟趋利避害才是人的本性。」 柯婉宁凤眸微挑,面无表情的脸上扬起了一丝令人难以琢磨的笑。 「更何况,何庆被父皇褫夺了国公之尊,何家落败是迟早的事,何侧妃留在京中未必就有我们过得好,殿下只等何芙嫣下场凄惨的那一日便是了。」 一瞬间,傅霆轩突然感觉眼前的这个女人城府颇深,与从前那个蠢钝冲动,脑子缺根弦的柯婉宁判若两人。 傅霆轩试探问道:「那么你呢?明明只要柯相一句话,你便能留在京中享荣华富贵,为何要与本王去邕州?」 「因为妾相信,殿下不过是一时受挫罢了。待殿下韬光养晦,藏锋敛锐,且在邕州有了一番自己的作为后,殿下一定会有重回京城的那一日。」 柯婉宁笃定并期盼的话语,冥冥中给了傅霆轩一股力量。 「婉宁,你真的相信,本王会有回来的那一日吗?」 「当然!」柯婉宁抓起傅霆轩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不光是我,还有我们的皇儿。」 这二人四目对望。 傅霆轩突然很后悔自己从前那样对待柯婉宁。 他用另一只手抚摸了一下柯婉宁的脸颊,「婉宁,日后本王定不负你。」 柯婉宁笑得温柔。 可她的心里,却有着另一番打算。 邕王与邕王妃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京城,就连柯敬丰都不曾前来相送。 而就在他们离京当日,何家竟然举家饮毒自尽,甚至连圈养的狗都不曾幸免于难。 靖帝命人好好安葬了何家十几口人,那些贯会张牙舞爪的前朝贵胄们在此之后突然变得老实了许多。 不久后,简王大婚,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繁华。 翌日,除夜之日,靖帝在宫中设宴。 麟德殿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没了那些碍眼的人,湛星澜对皇宫多了一丝亲切感。 傅玄麟夹起一只鲜嫩晶莹的虾,自然的送进了湛星澜嘴里。 「除夜之日,辞旧迎新,澜儿新年可有何愿望吗?」 湛星澜咽下了虾,咂咂嘴说道:「澜儿希望日日都能与夫君在一起。」 温热的手指擦去了她嘴角挂着的汤汁,傅玄麟的动作温柔到了极致。 他问道:「就这么简单?」 湛星澜嫣然一笑,用力的点了点头。 傅玄麟宠溺的笑着,俯身在她耳边呢喃,「会实现的。」 他的声音落入耳中,湛星澜的心里荡起一层涟漪。 当初她不知是因什么机缘巧合而被卷入了这本书中。 她不想像书中一样被害死,所以接近傅玄麟助他成为天下之主成了她活下去的目标。 而眼下,傅霆轩已滚下太子之位,傅玄麟便是唯一的太子人选,立与不立只是迟早的事罢了。 她的目标即将完成,她好怕自己会在傅玄麟成为太子的那一日悄无声息的离开。 所以,她的愿望就是能日日与傅玄麟在一起。 【祈求上天,满足我的小小愿望吧。】 湛星澜扭头望向了殿外云雾半遮的天,默默祈祷着自己的愿望能够实现。 倏然,她的视线中飘过了漫天花瓣。 寒冷萧瑟的殿外顿时生机盎然。 她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但等她再次睁开眼,外头飘落的花朵越来越多。 「天呐!花!?」 众人顺着湛星澜的目光望去,顿时一片惊呼。 年轻些的小娘子沉不住气,纷纷跑出殿外伸手去接花瓣。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除夜飞花,吉兆,吉兆啊!」 众人顿时连连附和。 白溶月探头望着,不免疑惑,「冬日里怎么有花?难道是幻术?」 只听靖帝爽朗大笑,「岁末飞花,除旧迎新,果然是好兆头。寇淮,趁着这好时机,将朕拟好的诏书拿出来向众人宣读!」 众人齐齐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朕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承祧行庆,端在元良。翎王傅玄麟,为皇后嫡子,天意所属,兹恪遵圣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 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以授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朕年老体迈,兹命皇太子持玉玺主含元殿,分立庶政,抚军监国。 文武百官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子决之。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寇淮中气十足的声音落下,字句掷地有声。 傅玄麟愕然,文武百官也愣怔得半天回不过劲儿来。 册封太子是众人意料中事,但让太子监国却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太子殿下,接旨吧。」寇淮小声提醒道。 白溶月脸色苍白,当即起身给靖帝跪下。 「陛下,麟儿年纪尚轻,恐难当监国重任。况陛下正值盛年,何须退居朝堂,避入深宫?」 底下文武百官其实也有同样的疑惑,只是他们不好问出来。 现下有皇后出了头,朝臣们也纷纷附议。 靖帝伸手,温柔且严肃的说道:「皇后,你先起来。」 白溶月被夜青扶起,脸上的忧色难以褪去。 只听靖帝沉沉道: 「朕放心将夙寒交托于翎……不,现在已是太子了。朕这么做,是相信太子必当俯顺舆情,秉公任直。」 「朕已年迈……总有力不从心的那一天。今日正值除夜,这场自天而降的花雨便是在提醒朕,弃旧迎新,腊尽春来。朕相信,夙寒在太子手中,必定繁花似锦!」 靖帝的双眸微曲,郑重的脸颊在如昼的烛光中透着一丝苍白。 「太子。」 傅玄麟垂首拱手道:「儿在!」 「接旨!」 有了靖帝的命令,傅玄麟不得不接旨。 湛星澜站在傅玄麟的身边,举目望着傅玄麟抬起的双 手即将迎上那道金灿灿的圣旨。 她内心越来越不安,生怕自己下一刻便回到了她原本的世界去。 【不要……千万不要……玄麟……】 那双修长骨感的手触碰到了圣旨。 湛星澜倏地闭上了双眼。 她的大脑陡然一片空白…… 她睁不开眼,但能听得见一个朦胧的呜咽声。 「星儿……星儿你醒醒啊!」 这声音,是她的闺蜜——桑晚! 【难道我真的回来了!?不,不行。我要是回来了,玄麟怎么办,父亲和大哥二哥怎么办……】 她不能想象她若离开,他们将承受多么大的打击。 而她自己在原本的世界什么都没有,可她在这儿有亲人爱人,还有莫逆之交。 她不能回来!坚决不能回来!!! 哔—— 一阵冗长的声音过后,湛星澜听到了桑晚痛苦的哭声。 然后桑晚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湛星澜听到桑晚抽泣的喊出两个字。 「星儿……」 她猛然惊醒,慌乱的左顾右盼。 【方才的声音,好真实。难道我在原本的世界,已经死了吗?】 她怕自己还在梦中,便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嘶——好痛!看来在这儿的她还活着,她留下来了!】 就在她发懵的时候,傅玄麟拉着她的手起身。 两人转过身来,文武百官齐喝道: 「恭喜太子殿下,恭喜太子妃娘娘!」 湛星澜的手被傅玄麟紧紧攥着,静静的听着百官恭贺,耳膜都要被震破了。 这一瞬间,她的心终于安了下来。 可她想起桑晚悲痛欲绝的痛哭声,又自觉愧疚难当。 【桑晚,对不起……若有来世,我定不会放弃活下去。但这一世,就任我自私这一回吧。】 宫宴结束,众人踏着遍地花瓣离去。 靖帝与白溶月并肩行走在回寝殿的路上,两人心里都藏着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白溶月柔声道:「陛下,那些花瓣,是你安排的吧。」 靖帝局促的把手背在了身后,像个怀春少男的似的又青涩又害羞。 「不……不是。」 「陛下一个月前在紫宸殿用了好些金丝碳,是为了娇养那些个花儿的吧。」 靖帝还想瞒着,却不想一下子就被白溶月发现了端倪。 「罢了,朕就知道瞒不住你。」 「陛下为何要这么做?难道陛下早已决定在今日册封太子,并将监国重任交托给麟儿?」 白溶月不解的注视着靖帝。 靖帝停下了步子,双手搭在了白溶月的肩上,柔情似水的凝眸望着她。 「溶月,朕知道你担忧什么,早日让麟儿监国,便是早日让他成为众人的焦点,但凡行差踏错一步,文武百官和百姓们的一人一口唾沫便能将他淹死。」 「但麟儿迟早是要继承大统的,朕希望,朕还在的时候,能看着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总好过将来朕突然撒手人寰,他黄袍加身却手足无措的好。」 白溶月凛然道:「陛下正值盛年,何故说这些话。」 靖帝笑了笑,漆黑的夜色中,难以看出他愈加苍白的脸色。 「不管怎么说,圣旨已下,麟儿要挑起监国重任了,朕也能好好在后宫陪着你了。」 白溶月佯装愠怒的抿起了嘴,「妾已经习惯了一人生活,无须陛下陪伴。」 「朕知你心 中还怪朕,但不要紧,朕余下所有的时光,都将用来向你赎罪。」 「陛下……」 「溶月,新的一年朕希望你无病无灾,开心顺遂。」 靖帝的掌心传来温暖,一股暖流亦从白溶月心中升腾。 夜色渐深,靖帝安顿白溶月入睡后,便独自一人蹑手蹑脚打开了寝殿门。 门外,寇淮早已恭候多时。 「陛下,您身子可好些了?顾太医已经来了。」 靖帝低声「嗯」了一声,刚走了两步,忽然身子一软,险些栽倒。 幸好寇淮稳稳的扶住了靖帝。 「陛下!」 靖帝喘着微弱的粗气摆摆手,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寝殿。 「别吵醒她……」 「陛下,」寇淮使出浑身的劲儿拖着靖帝的身躯,声音止不住的哽咽,「老奴这就扶您去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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