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太府卿老泪纵横,跪在含元殿上宛如一只垂垂老矣的丧家之犬。 靖帝那厚重粗壮根部发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如炬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蔚太府卿。 含元殿上的朝臣们连气儿都不敢大喘一下。 罚,对翎王来说实在冤枉。 不罚,难以平息蔚太府卿的怨气,也难免让一众老臣心寒。 朝臣们知道陛下难以抉择,因此他们也不敢贸然站队。 突然,湛伯峰起身走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翎王殿下思虑欠妥确实是翎王殿下失职,可纵使翎王殿下有思虑不周之处,也不该为了一条人命而受到惩罚。” “明国公,翎王是你女儿的郞婿,你自然向着他说话。” 湛伯峰笑道:“蔚太府卿认为我偏袒翎王殿下,那我问你,若一人在湖心建了一座亭,众人纷纷上去都安然无恙,而只有一人因畏水而不慎跌进水里溺亡,这到底该怪谁?” “建造湖心亭的人,有错吗?那既然畏水之人知晓自己畏水,又为何还要去往湖心亭?难不成畏水之人是瞎了眼吗?明知危险还偏去寻死!” “还有那畏水之人的家人亲眷,他们又为何纵容畏水之人去往湖心亭?你可以责怪建造湖心亭的人思虑不当,却不能把害死人命的罪扣在他头上!” 湛伯峰一番头头是道的指桑骂槐,愣是把蔚太府卿说的一句话也插不上嘴。 那些本来还不知孰对孰错的朝臣们听完了湛伯峰的话,也发觉蔚太府卿这么扣屎盆子荒谬至极。 “明国公,你一向巧言善辩,老夫不欲与你争论。总之老夫心意已决,陛下一日不惩处翎王,老臣便一日不起来!反正老臣风烛残年,已无多少时日可活了,就算是跪死在这含元殿,也能对得起夫人和蔚琇了。” 蔚太府卿当众耍起了无赖。 靖帝见状又气又无奈。 “蔚太府卿,朕念在你刚经历丧女之痛,不欲追究你今日无理取闹之罪。速速起身,回府修养几日。无朕的旨意这段时日便不必来上朝,也不必去太府寺述职了。” “陛下!” “退朝!” 靖帝丝毫不给蔚太府卿继续胡搅蛮缠的机会,话毕,立即怒拂龙袖愤然离去。 蔚太府卿偷鸡不成蚀把米,只得灰溜溜的起身。 入夜—— 蔚太府卿端坐在紫檀案前,双目失神的看着仆妇们把疯疯癫癫的崔夫人拉出了房门外,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他入朝为官数十载,对夙寒鞠躬尽瘁,如今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可悲,可悲啊…… 忽然,门外传来了小厮急匆匆的声音。 “郎君不好啦!许小妇自缢了!” 蔚太府卿手里的酒杯一个没拿稳,登时连带着酒水摔落一地。 “救回来了?” “许小妇她,已经咽气了……” 半晌,屋里没有一丝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传出蔚太府卿沙哑微颤的声音。 “命人好好安葬她。下去吧。” “郎君,您不去看许小妇最后一眼吗?” “生离死别,有何好看的。下去吧。” “是,郎君。” 门外的小厮又疑惑又无奈。 明明平日里蔚太府卿还是很疼爱许小妇的,怎么听说她死了却这么淡定? 小厮满腹不解的离开了。 却不知此刻的蔚太府卿正用枯黄褶皱的手拿起了桌案上的谢罪书。 这上面,是许菊梅亲笔写下的罪状。 更是许菊梅无声的控诉。 一笔一划,振聋发聩! 蔚太府卿的一滴老泪落在了纸张的最后一行,纸张上的字瞬间晕开了。 最后一行,是许菊梅死前唯一的遗愿。 “望君勿见!” “菊梅,为夫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两个女儿。你一路走好。” 话毕,蔚太府卿又拿起了一个新的酒杯,斟满酒向地面洒去。 然后,他将许菊梅的谢罪书放在了烛火上。 烛火翩翩摇曳,很快吞没了整张纸。 “两个女儿死了,夫人疯了,菊梅也自缢了,乌纱帽也不保。我这老匹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菊梅,琇儿,珍儿,你们慢些走,我这就来陪你们!” 说罢,蔚太府卿猛地起身朝屋内的立柱撞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利剑挑起了榻上的软枕甩到了蔚太府卿满是沟壑的脑袋和立柱之间。 蔚太府卿愣怔的看着地上的软枕,感觉自己方才从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 “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了,可蔚太府卿当真要死得如此没有意义吗?” “什么人?” 只见一名身着束身夜行衣的男子从纱幔后缓缓走了出来。 “敖左卫?你怎么来了?”蔚太府卿皱着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坐回了桌案前,没好气道:“我已经按太子殿下说的去做了,可陛下明着偏袒翎王,我也无能为力。” “太子殿下并不责怪蔚太府卿,只是蔚太府卿您自己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敖瑾提着剑走到了蔚太府卿的面前。 谁知蔚太府卿却冷笑道: “哼,太子当真以为老夫不知道是谁害得蔚家家破人亡吗!菊梅一直筹划着如何为她的女儿报仇,是太子在夜宴前夕给了她可以致使人眩晕眼花的无毒之药!” “太子又教唆菊梅把药给琇儿,还诓骗琇儿说,这眩晕药是她去悔青道长那儿求来的姻缘水,只要在拜月前喝下定能很快觅得佳婿。” “太子才是罪魁祸首!是他害死了琇儿,害死了菊梅,害得我夫人疯癫痴傻!” 蔚太府卿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咆哮了起来。 敖瑾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眼底没有一丝怜悯。 “蔚太府卿,你可知污蔑当朝太子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株连九族?哈哈哈,老夫已是家破人亡,满门抄斩又有何妨?” “蔚太府卿可别忘了,你还有个儿子在松州做刺史呢。” 敖瑾的一句话,让蔚太府卿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太子殿下的确利用了许娘子,可眼下是死无对证,就算你告到陛一件事。” “什么事?” 敖瑾抬起一只脚踩在了紫檀桌案上,俯下身子低语道:“除掉翎王。” 蔚太府卿瞳孔一震,后槽牙几乎都要咬碎了。 “什么条件?” “太子殿下已经恳请陛下将蔚刺史调回京城了。回京后,蔚子维任太府寺少府少卿一职,官从从四品。” “太子是算准了老夫会答应,连陛下的旨意都求来了。呵,说到底,我们蔚家不过是太子手里的棋子罢了。” “蔚太府卿年事已高,能为太子殿下做最后一件事,也是蔚家辅佐太子的功劳啊。” “好,反正事已至此,老夫允了便是。但倘若太子日后算计我儿子维,老夫定化作厉鬼纠缠于他!” 蔚太府卿的双眸含着泪花,敖瑾的嘴角却扬了扬。 少时,敖瑾大摇大摆的走出了屋子。 咣啷—— 轻微的瓦片晃动声传入了敖瑾的耳中。 他敏锐的转身看向屋顶,却只看到一个飞奔的残影。 “站住!” 敖瑾立即飞身爬上屋顶,追随那黑影而去。 那黑影轻功极佳,即便脚踩瓦片飞奔也只能发出一丝轻微的响动。 若不是敖瑾听觉灵敏,只怕他也难以发觉黑影的存在。 残月之下,两人如疾风一般奔向一片密林。 有了树影做遮挡,黑影的行踪变得更加诡秘莫测。 敖瑾停下了脚步,对着四周黑漆漆的树冠喊道:“到底是什么人!有本事的出来与我相见!只要你不将听到的事宣扬出去,我保证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突然,一道身影从敖瑾面前的树冠跃了下来。 “奸人贼子,也配在此谈条件!” 厉清尘平稳落地,一脸正气的看向敖瑾。 然而当他看清敖瑾的脸后,他瞬间呆住了。 对方的眉眼和脸型,分明与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厉清尘惊愕道:“你是什么人?” 敖瑾看着这个蒙面人,蹙眉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吧!说吧,你想要什么条件,尽管开口。” 厉清尘目光微动,还不等敖瑾继续说下去,便一把上前点住了敖瑾的穴道。 敖瑾登时一动不动。 他情绪激动地看着厉清尘,问道:“你会点穴?你是什么人?” 厉清尘摘下蒙面黑帛,沉沉道:“襄州敖奕!” 敖瑾不敢相信的看着厉清尘,眼泪几乎是一瞬间从他的眼眶溢了出来。 “敖奕?大哥?你还活着!” “瑾儿,真的是你,你还认得出我。” “大哥,我怎么会认不出你?这九年你到底去哪儿了?当年你为什么要丢我一人在襄州?” “我从来都没有丢下过你。与你走散的那日,是因为那伙人追踪了我们的踪迹,我为了不让他们发现你,于是以身做饵引开了他们。当我折返回去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 敖瑾闻言哭红了眼睛,丝毫没有了方才的狠厉。 “原来是这样……我醒来以后看不见你的人影,便以为你是嫌我累赘,自己跑路去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各方打听你的下落,可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真是没想到,九年之后,你我兄弟二人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厉清尘痛心疾首的看着敖瑾,一颗心仿佛在滴血。 “我实在想不到,当初我那自幼乖巧懂事的弟弟,如今竟然会为虎作伥!帮着太子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敖瑾垂下眸子,悲伤道:“大哥,你可知自从与你走散之后,我一个人在襄州吃了多少苦!若不是柯相公收养了我,我恐怕都活不过十岁。” “所以,你其实是柯敬丰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人?” “是。看大哥方才激愤的样子,想必你是在为翎王做事吧。我好言劝大哥一句,今日之事,大哥最好不要告诉翎王。” “为何?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你们将翎王置于死地吗?” 厉清尘担心的倒不是傅玄麟,而是湛星澜。 可敖瑾却更加严肃的说道:“大哥,这次太子是铁了心要置翎王于死地,就算翎王百般推脱着不见蔚太府卿,太子也有办法将蔚太府卿的死和翎王扯上关系。” 厉清尘看着敖瑾一脸认真的样子,立即为敖瑾解开了穴道。 “瑾儿,你跟我回去,我要带你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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