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众人显然没想到非寂会亲自前来, 一时间无不感到震惊,但除了不听,个个都是老狐狸, 谁也没有在脸上显露半分情绪。
而舍迦已经顾不上非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问题了,更让他在意的是自家仙尊这个仿佛被戳中了心事的表情。
他抓心挠肺想要问个仔细, 但老祖已在非寂的搀扶下到主位坐定,非寂也去了她右下的位置。他只能暂时闭嘴,随着所有人朝老祖的方向拜过。
“弟子拜见蓬莱老祖, 老祖千秋。”
“老祖躬安。”
一片问安声中,非寂靠在软枕上,旁若无人地端起一杯酒饮下, 虽然眉眼平静沉稳, 却也透着一种在自己家可以不懂事的肆意。而老祖对他的行为没有半点不满, 反而含笑看了他一眼, 似乎他做什么都讨人喜欢。
老祖收过那么多徒弟, 最喜欢的就是他。同为徒弟的流景酸了片刻, 再看看非寂难得悠闲的模样、以及老祖看他像看自己亲孙子一样的眼神, 又忍不住心里叹息一声。
直到今日,流景都不觉得自己当初不顾非寂反对、抽他的情丝替他续命这件事做错了, 只是每次想起这件事, 便对非寂和老祖有种莫名的亏欠感,即便非寂留着情丝,他和老祖也绝不会有任何结果。
是的, 非寂心悦老祖, 这是她在很多年前,与非寂还同窗上课时便知道的事。
记得那是一个下课后的傍晚,她神秘兮兮地把他叫到海滩上, 在漫天暮霭下掏出一盆小绿松。
“这个叫有情花,从舟明那里偷的,别看现在绿茫茫的,但只要动情之人触之,可以生出七彩花朵的幻象,”她笑嘻嘻道,“我一得手就来找你了,你要不要摸一摸?”
“为何一得手就来找我?”少年非寂依然是十分别扭的性子,冷着脸,眼睛却透着不同以往的亮光。
她闻言顿了一下,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摸不摸,不摸我找别人了。”
“你要找谁?”非寂顿时不高兴了。
她跟非寂相处这么久,已经很会安抚小狮子了:“找冥域大阎君。”
非寂:“……”
短暂的沉默后,他唇角又扬起一点弧度,别别扭扭将手覆在小绿松上。
海浪翻滚拍打沙滩,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远处几只海鸟嬉戏打闹,却又倏然一头扎进水中,再冲出水面时已经叼住大鱼。
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唯有小绿松岿然不动。
许久,流景耐心耗尽,正要让非寂放弃时,绿枝尽头突然开出一个花苞。
接着便是五个十个一十个……花苞转眼将绿枝全部覆盖,下一瞬开出泛着七彩流光的漂亮花朵,花儿的光映在两个少年的脸上,照得人有一瞬的心慌。
有情花唯有动情之人触之才生花儿幻象,情思越深,花儿越多,像这样连绿枝都完全覆盖,得情根深种到何种地步。
她看着这盆流光溢彩的花儿,半晌咽了下口水:“你……有喜欢的人了?”
非寂沉默许久,到底还是无声颔首。
没想到只是偷一盆花出来玩玩,却不小心知道了朋友的大秘密,流景突然有点不敢看他,只是低着头摆弄花儿。
漫长的沉默之后,非寂突然唤了她一声:“阳羲。”
“嗯?”流景匆匆看他一眼,又低下头。
非寂:“我其实……”
“花怎么都消失了?”她突然开口。
非寂顿了一下,再看小小盆栽,所有花儿已经消失,只留下绿油油的枝叶。
“……就因为我摸了一下?”她反应过来了,气得戳了花枝一下,这才看向非寂,“你刚才想说什么?”
非寂盯着她看了许久,匆匆别开脸:“没事。”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谁呀。”流景好奇追问。
非寂却突然起身往外走,俨然已经生气,她不明所以地跟过去,再三追问都没问到他喜欢的人究竟是谁,最后只好把花盆塞给他:“送给你了,你拿去试试你喜欢的人,说不定就是两情相悦呢。”
“用不着。”非寂还给她。
流景推回去:“怎么用不着了。”
“她不喜欢我。”非寂冷冷道。
她笑了一声:“你还没问,怎么知道她不喜欢。”
少年非寂眉眼间满是倔强,抿着薄唇不肯再说话。
流景到底还是把花塞给他了,然后趁他不注意果断跑走。
她怕他把花扔了,跑出一段距离后又回头,便看到少年抱着花盆立于海滩上,绿油油的小青松在他的手中,又开出了流光溢彩的漂亮花儿,恰逢夕阳落下,连海水都泛着昏黄的光,为记忆镀上一层不太真实的光亮,于是流景莫名其妙的,将这一段记得极为清楚。
三日之后,她便在老祖寝房的桌上,看到了那盆花儿,也突然明白了非寂为何如此笃定,他喜欢的人不会喜欢他。
虽然只有百年师徒情,但老祖拿他们这群人,是实打实当孩子疼的,绝不可能生出旁的情愫。
“仙尊,仙尊……”舍迦扯了一下流景的衣料。
流景猛地回神,发现众人都已经俯身下去,唯有她还直直立着,于是赶紧躬身。蓬莱老祖浅淡地扫了一眼这边,又淡定收回视线。
“幸好有窗帘遮挡,不然您也太明显了,”舍迦无奈道,“走什么神呢。”
两人早在登船之前,便在彼此之间设了一个结界,像这样小声说话,不会被任何人的神识窥听到。
流景讪讪一笑,总算收敛情绪。
蓬莱老祖如今已经三万岁,模样虽维持四十岁左右的容貌,但眼神已经有了知天命的透彻,看下方的五族代表时,也透着几分慈爱:“今日五族齐聚,是为三界之福,诸位不必拘礼,尽兴即可。”
“多谢老祖。”
众人纷纷落座,舍迦立刻拉了一下流景的袖子,继续用眼神询问她,帝君和老祖究竟是怎么回事。
流景自知方才看到非寂和老祖同时出现过于震惊,不小心泄露了些许情绪,此刻面对舍迦的疑问,端起一杯酒道:“老祖亲自酿的酒就是好喝,你也尝尝?”
“仙尊。”舍迦压低声音。
流景一脸无辜:“真的好喝,就是不够烈,我还是喜欢烈的。”
舍迦见她打定主意要装死到底,只好暂时放弃。
大殿之内歌舞升平,漂亮的小花妖们翩翩起舞,挥动着手里的折扇为殿内送来一缕愉悦心情的清香。五族代表们从一开始的客气虚伪,渐渐的也都放松自如起来。
老祖乐于瞧见此等和平景象,坐在高台之上笑着饮一杯酒,旁边仙侍正要倒第一杯时,酒杯突然往旁边移了一下,仙侍险些倒在桌子上。
老祖不认同地看向非寂:“阿寂。”
非寂眉眼淡定:“师父酒量不佳,少喝酒。”
蓬莱老祖酿的酒醇香甘甜,是天下第一等美酒,而她本人却是不擅饮酒,是个出了名的三杯倒,往年的三界会谈上无人能管她,每次晚宴都是醉醺醺回去,还得用灵力逼出酒气,方能勉强参加翌日的会谈。
今天不同,她最心爱的徒弟来了,老祖虽然不甘心,却也是不再碰酒杯。
“……我劝她少喝酒,她只会骂我小酒鬼没资格劝人,他劝她喝酒,她就欣然接受了。”流景语气发酸。
舍迦:“……”
非寂亲自将热茶送到老祖桌上。
流景:“他从来没主动给我倒过茶,不管是阳羲还是流景,都得求他他才给倒杯水,还一副勉强得要死的鬼样子。”
舍迦:“……”
“哟哟哟,还从老祖桌上拿吃的呢,堂堂帝君也要讨饭吃呀,老祖怎么不用筷子敲他的手啊,不是最喜欢敲人了吗?凭什么每次挨揍的都是我啊,哎哟帝君笑了诶,笑得那么开心呢,看来有没有情丝也没那么重要嘛,这不是能说能笑的……”
舍迦起初还耐心地听,最后实在忍不住打断了:“仙尊,您现在是不是有点太醋了?”
“谁醋?醋什么?”流景冷眼看他。
作为一个有眼色的下属,这个时候就应该打个哈哈结束话题,所以舍迦无辜开口:“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同时醋两个人的,您忙得过来吗?”
流景:“……”
正当她思考要不要揍兔子时,老祖已经看向他们前一排的风语君:“今年怎么不是舟明来?”
“舟明仙君事忙,便着小仙过来了。”风语君恭敬回答。
老祖笑笑:“舟明事忙,阳羲也忙?”
被点到名字的流景眼皮一跳,再看非寂,纵然对阳羲恨到极致,但听老祖提起这个人时,仍能保持平静,好似无事发生。
另外几个叛军突然面露紧张,唯有风语君淡定开口:“仙尊闭关修炼,已经许久不见人了。”
“她上次来看老身,还是三百年前,”老祖微笑,“若非老身再三小心,酒窖险些又要被她祸害一番。”
三界皆知,阳羲仙尊在蓬莱上学时偷溜进蓬莱老祖的酒窖,把老祖酿了上万年的酒全喝了,气得老祖下令,再不准她进自己的酒窖。谁知这人都做仙尊了,竟然还对老祖的酒窖不死心。
被老祖当着三界五族的面指出此事,风语君顿时冒冷汗:“仙尊有时性子烂漫些,还望老祖恕罪。”
老祖端起热茶轻抿一口:“不用,老身已经罚过了。”
风语君讪讪,正要再说什么,老祖便已经着人送了不同的酒给他。
“这是鲜露酿,烈性,却也温和,尝尝吧,”老祖说着,又看向其余人,“诸位想试试的,也可与身侧的仙侍说。”
鲜露酿一打开,凛冽的气息便传遍了整个大殿,有不胜酒力的光是闻闻味儿就要醉了,心觉这或许是给天界的下马威,连忙摆手拒绝。
老祖见状没有多言,只是示意他们随意。
非寂想到什么,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道:“师父,这个鲜露酿可否给弟子一些,弟子想带回冥域去。”
“你又不好酒,要鲜露酿做什么?”老祖看向他。
非寂沉默片刻:“家里有人喜欢。”
老祖刚要问是谁,便想起近来关于他封妃的一些传言,便笑着应了一声:“总共酿了五坛,眼下开了一坛,就只剩四坛了。”
“分弟子两坛就好。”非寂适时开口。
老祖顿了顿,表情微妙。
“不可以?”非寂蹙眉。
“……按理说你鲜少跟老身要什么,老身不该拒绝,”老祖咳了一声,“这样吧,给你一坛鲜露酿,再送几坛别的如何?”
非寂斟酌片刻,道:“弟子这次来时,带了不少酿酒方子,皆是千万年来遗落在外的秘方。”
老祖:“……”
“师父,两坛就好。”非寂在长辈面前,非常温和。
老祖沉默片刻,幽幽看一眼天界位置的方向,到底还是答应了。
非寂垂下眼眸,掩住眼底的笑意。
“俩人嘀咕什么呢?”流景小声叨叨。
舍迦:“……”第一次发现自家仙尊如此小气,人家师徒俩聊聊天也不行吗!
不听在座位上蠢蠢欲动许久,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去,恭敬地对老祖行个礼:“老祖。”
“不听小丫头,似乎比上次见面时长高了些。”老祖年纪大了,就喜欢这种生机勃勃的小辈。
不听不好意思笑笑:“您上次见我的时候,我连化形都不太熟练呢。”
“但如今已是三界数一数一的高手了,你父皇有你,是他之幸事。”老祖夸奖。
不听更开心了,撒娇卖乖恭维了老祖几句,便吭吭哧哧说出目的:“我、我想向老祖讨个东西。”
“你说。”老祖微笑。
“想跟您要一坛鲜露酿。”不听可可爱爱伸出一个手指。
非寂扫了她一眼,眉头微挑。
老祖眼皮一跳,辛苦维持微笑:“这么烈的酒,不适合你这个小丫头,老身给你拿些别的可好。”
“我只想要鲜露酿。”不听忸怩低头。
老祖为难地看向非寂,非寂面不改色:“小公主都开口了,师父不好拒绝吧。”
不听没想到他会帮自己说话,意外之余小心地看向老祖:“您要是不方便给,那便算了,我也不是非得要。”
老祖失笑:“怎会不给,待会儿老身便让仙侍给你拿一坛。”
“多谢老祖!”不听目的达成,高高兴兴回座位了。
辛苦多年酿的五坛酒,转眼就只剩下一坛。老祖心疼得厉害,却只能保持淡定。
相比这一个个的上赶着讨酒,风语君面对送过来的烈酒,却是相当无可奈何。可惜老祖赐酒没有不喝的道理,他只好将酒分发给身后几人,分完还不忘压低声音道:“为免误事,不可多饮。”
众人纷纷答应,接过酒之后皆是小心翼翼不敢多喝,唯有流景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然后发出满足的喟叹:“还是这种才够味。”
“您上次进酒窖被老祖抓到,老祖罚您了?”舍迦帮忙倒酒。
流景叹气:“要不是她给酒窖换了新的防护阵法,本尊也不会被抓。”
“所以老祖是怎么罚你的?”舍迦立刻好奇。
流景想起自己疼了两个月的屁股,突然一阵沧桑:“往事不要再提。”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好了,老祖找个理由便中途退场,非寂也要跟着离开,却被不听拦住。
“我问你,我走了之后,你可有夺走流景冥妃的封号?”她叉着腰倨傲问。
非寂冷淡扫她一眼:“你在跟谁说话?”
不世出的小天才在三界能横扫一片,但不代表就真的没有敌手,相比她这样的壮观瀑布,非寂这般幽深的海才更叫人恐惧与警惕。
不听默默站直了身子,轻咳一声低下头:“帝君。”
非寂:“没有。”
不听顿了顿,才意识到他在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连忙又问一句:“那她在冥域可还好?”
非寂正准备离开的脚步突然停下,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她好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还不能多关心几句?”不听赶紧找借口。
非寂顿时有种自己的人被觊觎的感觉,眼底泛起淡淡不悦:“我的人,不劳公主操心。”
说罢,便径直离开了。
不听愣了半天,才渐渐琢磨过来:不是吧,她就是表达一下关心,他怎么还吃醋了?
……仙尊真了不起,才卧底敌营几天啊,就把敌营老大的心给俘获了。不听默默咽了一下口水。
多喝了几杯的流景突然觉得鼻子发痒,好像有人在背后说她一样。
酒席一直到深夜才结束,从漂浮的宫殿里出来时,沉星屿的五处空地上,便已经各自建起了可休憩的寝房。
老祖的鲜露酿实在太烈,风语君等人虽然没敢多喝,但走向天界寝房时还是有些脚步漂浮。
他们一共来了七个人,天界的寝房便有七间,两两并列立在空地上,唯有风语君那间独自一排。
“今日都醉了,先睡吧,别的事明日再说,”风语君捏了捏眉心,再次对面前六个蠢货强调,“能来三界会谈的,全都是各族的顶尖高手,没本君的吩咐不得外出,再出刚上岸时那种事,本君会为以防万一,将你们都杀了。”
最后一句颇有流景的风格。
舍迦忍不住看流景一眼,流景默默望天。
胖仙士手上的伤虽然已经止血,但依然露着白骨,此刻闻言大气都不敢出,只好连连答应。风语君扫了一眼几人,转身回了自己寝房,剩下六个人面面相觑半晌,也都老老实实分了房间各自入住。
夜深人静,窗子上映着星星花的光,流景躺在床上,喝一口从宴席上顺来的酒,悠闲地听着海浪拍岸。
许久,门外传来一点响动,流景迷蒙的眼睛逐渐聚焦,丢下酒壶直接跟了出去。
风语君敛去气息,在星星花海穿梭疾驰,还不忘小心扶起一株不知被何人踩断的花儿,用灵力将其修复好。
流景眼眸微动,径直跟在他身后,不多会儿便出现在老祖寝房附近。
他要见老祖?流景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三界会谈的目的是为避免战乱,出发点是和平,自然不会设太多防护阵法,免得叫各族生出隔阂。所以风语君轻易便避开仙侍,轻易出现在老祖寝房门前。
“老祖,弟子风语求见。”风语君在门口跪下。
寝房内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老祖,弟子有要事相禀。”风语君的声音又急了些。
屋内还是无人应答,风语低声说了句‘得罪了’,便直接进去了。
“这家伙可真死脑筋,屋里明明没人。”流景嘟囔一句,果然看到他紧锁眉头出来了。
扑了个空,自然没有再逗留的理由,风语君直接回了寝房。
流景跟了一趟,好像收获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她百无聊赖地吹着海风,突然不想回去了,于是隐匿身形慢悠悠在岛上散步。
第一次来这里时,她还只是半点实权都无的所谓的未来仙尊,只想着跟朋友们一起隐居修炼几百年,再一同去凡间锄强扶弱,如今时过境迁,昔日种种设想一个也没能实现,沉星屿上的风景却是一如既往。
流景自嘲一笑,走过一处礁石,突然瞧见非寂和蓬莱老祖坐在月光下饮茶,她猛然停下脚步。
出于某种心虚,她一边默念非礼勿视一边往后退,就在快要成功退场时,却无意间瞥见两人中间被削成桌子的大石上,摆着一盆相当眼熟的绿枝。
有点像有情花啊,流景无声地笑了笑,正要扭头离开,突然觉得不太对——
就是有情花吧,还是她从舟明那里偷过来送给非寂、非寂又送给老祖的那盆。
她一脸古怪地重新看过去,便看到月光下,非寂噙着浅淡的笑意,伸手抚上那盆几千年了还保持原样的绿枝。
绿枝在短暂的沉寂后,突然开出流光溢彩的花儿,满满当当的样子就像她当年看到的一样。
流景震惊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去看老祖的反应。
老祖眼底笑意渐深,不知为何又似乎有些遗憾。
流景脑子发木,沉默半天后只有一个问题:非寂他可以让有情花绽放,是不是代表着……他又生出了新的情丝?,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