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话音落下,殿内一片肃静,众臣惊愕地看向那个侃侃而谈的身影。
唯有廖廖几人神色了然,露出神秘微笑。
嬴政大笑,“李斯啊李斯,你这一言讨得甚好,孤允你!”
李斯听着王上着意重读的“一言”二字,心中快慰。
群臣又商讨了一番其中的详细操作,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完整计划就新鲜出炉了。
“既如此,前线军事便悉交与三位将军,鼓动齐王一事便交由李卿负责。”
嬴政离去后,群臣也都陆续离开,太卜姜甲也准备跟着人流离开,只是刚走到殿门处便被人拦下。
他认得,这是王上身边常用的寺人田。
姜甲看向田,有些疑惑。
“寺人可是有事相寻?”
田浅笑行礼,“王上命下臣请太卜大人入后殿有事相商,还请大人移步。”
小老头姜甲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揣度着,也不知道他们这位只好长生,不信占卜的王上寻他这个闲人做什么。
姜甲试图和田答话,套出些线索来,却被田噙着笑不着痕迹地当了回去,最后只能神色无奈地夸赞道,“寺人待王上忠心不二,是老夫唐突了。”
很快就到了后殿,姜甲低头整了整衣袖,便在田的带领下进殿。
嬴政已经换了一身玄色红襟的常服,跪坐在案前,古朴厚重的乌木案上摆放上成堆的简牍。
“臣姜甲拜见王上。”
“姜卿不必多礼,孤听闻姜卿常会与人解梦,不知可有此事?”
姜甲心中惴惴,不知王上何意,飞快地在心里想了一遍这些年解过的梦,确保不曾说出过什么出格的话,才安下心来回话,又挑了几个自己曾解过的几个有趣的梦讲了讲。
嬴政从前不曾关注过这些,虽也曾耳闻,也不过是一笑而过,今日听太卜说来,倒也有几分意趣。
“孤今日请姜卿前来也是有一梦欲解。”
姜甲好奇,实在是他从昭襄王在位时就是太卜了,侍奉了四代秦王,唯有眼前这一位从不曾为这些事情询问过他。
“还请王上详细为臣说说此梦,莫要遗漏。”
嬴政便将自己昨夜做的梦大致说与姜甲,“……孤觉得梦中的鸟儿许是玄鸟,那大鸟分外神异,幼鸟亦是灵性十足,叫人见之生怜。”
姜甲闭着眼,脸上神色变换,拢在衣袖下的手指掐动着,时不时还要询问嬴政梦中细节。
譬如“王上是何时做的梦”、“梦中玄鸟可有什么举动?是飞是静?”“可有鸣叫,王上有何感受?”“除玄鸟外,梦中可还有它物?”
嬴政懊恼地皱眉,早知道就不寻人解梦了,不过是两只鸟,都怪他一时兴起。
终于在他将耐心耗尽前,姜甲两眼发亮、涨红着脸,几乎是语无伦次地伏地大声道贺。
“王上,这是吉兆啊!是我大秦的福音啊!”
“首生金翎,通体玄色,胸有白绒,尾生七羽,这正是我秦人之玄鸟。王上梦遇神鸟,岂非得神鸟眷顾,此是我大秦之福也!”
“幼鸟盘飞于神鸟之侧,当是神鸟之嗣。”
“王上说东有乌云,神鸟静立西侧,而幼鸟数次北飞而归,鸣声焦急,此非我秦国之景?齐在东,而王贲将军在北,这是玄鸟入梦,为王上献策啊!”
嬴政扶额,连忙打断了姜甲的滔滔不绝。
果然,他就不该相信这种无稽之谈,还为此浪费小半个时辰听姜甲在这里胡说八道。
“看来这梦是个吉兆,想来孤很快就能收到好消息了,梦既已解,姜卿便先退下吧。”
姜甲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能恭敬告退,不由得心中叹息。
他哪里看不出来王上根本没有相信他的话,不过是敷衍他罢了,只是此梦……他还要回去再观望观望,似还有他意。
没错,嬴政根本不相信太卜姜甲说的那些,他只觉得是姜甲在牵强附会,奉承讨好他而已。
从咸阳发出的诏令,在不间断的疾驰下很快送到了王贲还有蒙恬、任嚣的手中。
此时王贲已经带着凯旋的大军回返了一半的路程,他收到诏令后,原地整顿了一天,留下手下副将带着残兵和从燕国、代地收缴的战利品返回咸阳。
自己则带着十万精兵和粮草辎重一路疾行北上,又派人送了一封信与蒙恬二人——
“吾欲北上自燕地直入临淄,齐国大军悉屯于高唐、平陆二都,无人可挡我大军,还请二位将军务必托住两地齐军,声东击西。”
蒙恬二人收到信的时候,王贲已经来到了燕齐边境,计算着时间,准备急攻。
此时,李斯安排去诱劝齐王的宾客陈驰也已经到了齐国的都城临淄。
从这一天开始,驻扎灵丘的秦军一改此前颓靡的攻势,频频渡河,来势汹汹,高唐守军几乎每日都要迎战数次,不堪其扰。
这样的形势持续了半月之久,直到这一天,高唐守将司马横收到了临淄来信。
——秦将王贲陈兵临淄城下。
司马横又惊又怒,当即就要点兵回去驰援,又去信与平陆守将,调兵来高唐。
与秦军隔河交手的主要是高唐守军,平陆多于支援,此时也是从高唐回援临淄速度更快些。
当夜,司马横便率大军夜行军赶往临淄,也是为了漏夜行军不至于被秦军发现,好叫高唐余下守军还能维持原样,等到平陆支援。
收到临淄来信的第一时间,司马横便先写了奏疏命人疾驰送往临淄。
临淄城内守军尚有万余,加上城内各家护卫和百姓,只要据城而守,不难等到他带兵回援,届时王贲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
如今只盼着王上能坚持住,好好带着城中军民固守临淄,只要……千万别投降!
司马横紧锁眉头,忧心忡忡,实在是对他们这个君王的秉性知之甚深,不敢抱有什么希望。
这般想着,司马横心中又是悲怆又好像憋着一团火,想他齐国先代君王在这乱世也闯下过赫赫威名,怎么如今他侍奉的君主却如此不济,果真是天要亡齐不成?
司马横带人昼夜疾驰,越往临淄城赶去,越是五内俱焚。
兵困马乏尚是小事,让他内心煎熬是对齐王的不信任。
这份忧惧在行至半程时达到了顶峰,也就是这一天,齐王出降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司马横的耳朵里,作为贵族出身的将军,司马横知道的消息还要更加完整些。
比如——
秦国派了宾客到了临淄。
那宾客带着一车车的珠宝进了国相后胜的大门。
后胜为大王引荐了那宾客。
秦王说主动出降可以给大王五百里封地。
齐王——同意了!
竖子尔敢!
司马横只觉气血上涌,眼前一黑就要从马上栽下,多亏一旁副将眼疾手快,大喝一声,这才将他叫回神来。
回过神来的司马横好像一下子被抽出了所有的精气神,先前昼夜赶路也不曾叫他露出疲态,如今却整个人露着日暮西山的颓气。
副将不忍,开口道,“王上无能,实在不配将军如此效忠,倒不如将军带着我们逃吧。”
听见这话,司马横也不怒,只是心灰意冷地自嘲,“逃?逃去哪儿?这天下尽归秦国,何处不是秦土,我们又能逃去哪儿?何况大家还有亲朋故旧都在临淄,哪里逃得开?走吧,也去瞧瞧咱们这位齐王的风采。”
最后一句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再说齐王出降,陈驰到了临淄后先去拜访了后胜,等到整个临淄都知道王贲大军马上就要兵临城下的时候,他才挥了挥衣袖,进宫去面见齐王。
此时,齐王早已被王贲来势汹汹的大军吓得魂飞魄散,若不是还有为王的一点自尊心撑着,又有些所余不多的忠臣良将劝着,只怕早就开门投降了。
如今见到陈驰就好像见到了救命稻草,又加上有他十分信任的母舅后胜在一旁煽风点火,陈驰收到王贲的消息不过三天,就成功劝降了齐王。
此时,王贲陈兵临淄城外才不过两天。
齐王出降这天,秦国并没有什么动静。倒是嬴政,时隔快三月,又梦见了那两只玄鸟,他都快要忘记的那两只玄鸟。
嬴政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只觉得神鸟的身影好像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咂然,难不成姜甲那老头儿没唬人?
而且不知为什么,嬴政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听懂了那只小玄鸟叫的意思,好像在说“阿父好厉害”、“喜欢阿父”、“阿父好棒”、“最爱阿父”……
“嗤,这小东西嘴巴倒挺甜,看着似乎比上次长大了些?”
嬴政没发现自己的心情因为那只小玄鸟舒展了许多,他开始回忆先前姜甲解梦时说的话。
蓦地想起了梦中似乎是万里晴空的朗艳天气,上一次东边的乌云——不见了。
嬴政心中生出一种隐秘的猜测,这叫他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瞳孔也因这猜测放大。
“果真会如孤所想吗?”
他的心里生出几能将他冲破的豪情与迫切,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收到来自齐国的好消息,这份惊喜的猜测像火一般从他的内心迸发出来,几乎要将他烧着。
嬴政在殿中一遍遍地踱步,从微笑到大笑,终于在寺人几次三番忍不住询问后平静了心情。
冷静下来的嬴政坐回床上,良久,忽而摇头轻笑,“孤真是……”
怀着隐秘而热烈的希望,嬴政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开始期待前方能传来捷报。
——终于,在七月底的时候,齐王的降书和王贲的奏疏一起,送到了章台宫的桌案上。
咸阳宫空缺已久的地盘上开始逐渐有了齐王宫的雏形,治粟内史翘首以盼等着大军带回齐国的财富,老秦人奔走相告从此天下尽为秦土,盼望着征人归家。
走路总是慢悠悠的奉常老大人也一改往日习惯,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信誓旦旦要给他们王上办一个最恢宏大气的祭天大典。
毕竟从古至今,即便是周天子也不曾如他们的君王这般,一统天下,再无封王,这样的伟业,总要叫天下人都瞧瞧,也该叫历代先王知道,奋六世之余烈,天不负秦!
等两个月后,王贲等人带着累累辎重和大军归朝的时候,祭天大典也就在眼前了。
大典当天晴空万里,虽然已是深秋,太阳却格外的耀眼,照在人的身上还有几分暖意。
先由官位最高的丞相王绾在祭台左前方开场。
大意是我们这些臣民觉得王上的功绩亘古未有,所以商量了一下,一致觉得吾王德高三皇功过五帝,所以取了“皇帝”称号,来表示王上的尊崇,以及从今天开始,只有皇帝陛下才能自称为“朕”,皇帝之命为“制”,皇帝之令为“诏”,大家以后都记好了。
然后便是献太牢,祭天地,封先祖。
嬴政肃立于祭台之上,历数着先王的功绩,台下的众人群情亢奋的听着,在守卫们围拢起来的祭台周围,还有无数的黔首簇拥着想要一观盛况,当然,里面也少不了曾经的六国之人。
直到嬴政说到秦灭六国。
天空蓦地出现一片阴影,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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