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的欧阳修收到旨意, 皇帝授他官职宣德郎，命他回京任馆阁校勘。
宣德郎是散官，而馆阁校勘掌校对典籍，是文职方面的工作。这样一合计, 欧阳修身上带着两个官职, 能拿两份工资。
这个待遇很优厚了。
“恭喜永叔。”
消息传出来, 西京留守钱惟演真心替欧阳修感到高兴。他觉得欧阳修是有才之士，才华远不止如此。
当年欧阳修在国子监的广文馆试、国学解试中均获第一名，成为监元和解元，他又在第二年的礼部省试中再获第一，成为省元①。
本来他该是状元之才。
只是世道推崇中庸, 锋芒毕露有时候不一定是一件好事。那一次殿试的主考官晏殊后来回忆：这位学子未能夺魁，主要是锋芒过露, 众考官欲挫其锐气，促其成才②。
这一次科举虽然未能名列前茅，但欧阳修从十七岁开始考科举, 他失败过两次, 对于目前这个结果表示接受。他生性阔达, 加上老师胥偃安慰他, 人生未能事事如意，能尽力已经是很好。
全国读书人千千万，能有机会去参加殿试, 见官家一面，已经是人中翘楚。
天圣八年, 欧阳修考中进士，榜上有名。天圣九年，老师胥偃把女儿胥氏嫁给他, 又是洞房花烛。
人生如此，也算是双喜临门。
可惜好景不长，胥氏难产，她在成婚一年后去世。欧阳修被分配到西京洛阳工作。洛阳好啊，这是一处繁华的地方。他的上司西京留守钱惟演，是吴越国王的后代。
老钱不愧自己的姓氏，他祖宗是当过国王的人，他很有钱。他很喜欢手下这群有才华的年轻人，不用他们在办公室搞行政杂务，给钱让欧阳修等人去游玩。
公司氛围轻松、领导经常给奖金还不用加班，这样的好事上哪儿找？
欧阳修接到皇帝调他去东京的旨意的时候，心里是懵的。
这事……怎么就这么突然呢？
他年轻，没资历，没人脉。
他在洛阳有老钱照顾，他整天光顾着玩，他连政绩都没有。
他是真的平，平，无，奇。
他就纳闷自己哪儿好，皇帝为何要调他？
欧阳修问上司钱惟演：陛下是单独调我入京？还是也调了西京其他人？
“只有你一个。”老钱鼓励他，“永叔倒霉许久，也该时来运转了。”
欧阳修：这大概是没有调其他人的意思。
他新婚娶妻，两人却不能长久。他独身一人在洛阳没有挂念，说搬家就搬家，也算是洒脱。
他拜别老钱，笑道：“这样也好，我赶紧收拾东西，赶到东京的时候好过年。我听闻东京的上元节特别热闹，若是我去得早，说不定能赶上吃除夕的角子。”
“去吧，一路平安。”钱惟演给他送上一些盘缠。
可把欧阳修感动坏了。
洛阳的人真好！
他在洛阳结交了不少朋友，老钱算一个，梅尧臣也算一个。梅尧臣的诗写得好，人也长得俊，欧阳修刚来洛阳的时候，本来他应该在上巳节三月初三那日去拜访领导老钱。
结果他走到半路，在伊水旁边，遇到一个帅哥！
人家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身材之高挑，气质之好，让欧阳修大受震惊。他惊叹，世间居然有如此帅气逼人的男人！
他当即有感而发——
圣俞翘楚才，乃是东南秀。
玉山高岑岑，映我觉形陋。
梅圣俞（圣俞，梅尧臣的字）都奔三了，还帅啊？
欧阳修瞧着人家觉得很帅，他主动邀请梅尧臣去玩，两人一路沿着伊水游玩，又写诗又聊天，一时引为知己。可怜老钱呆在府里等人来拜访，左等右等等不到人，事后才知道两人玩嗨了。
三月入洛阳，春深花未残。龙门翠郁郁，伊水清潺潺。逢君伊水畔，一见已开颜。不暇谒大尹，相携步香山。
欧阳修来不及拜访老钱，却约梅尧臣一起去香山玩。十几年之后，梅尧臣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开心地写下一首诗。
春风午桥上，始迎欧阳公。我仆跪双鳜，言得石濑中。持归奉慈媪，欣咏殊未工。是时四三友，推尚以为雄。
梅尧臣：我觉得我的诗还没写好，但朋友们都说我的诗写得最好。
这就很凡尔赛了。
所幸梅尧臣和老钱也是朋友，所以当钱惟演知道欧阳修没来见自己，而是去和梅尧臣玩的时候，并没有十分生气。
欧阳修这次被调去东京，他专门去跟梅尧臣告别。
“圣俞，我这次要去东京，等我到了，一定写诗给你。”
“好啊，我等你的诗，词也行。”
梅尧臣不舍地地一路挥手，他不知道，自己将会吃到一大波来自东京的狗粮。
欧阳修来到东京的时候，正好是正月初一，是旧识王拱辰来接他的。王拱辰现在担任知制诰，是负责为皇帝拟旨的官员。
王拱辰此人，要说讨厌他吧，欧阳修说不上讨厌。要说喜欢吧，也没有太喜欢。
两人同为天圣八年的考生，欧阳修中了国子监的监元和解元，再中礼部省试的头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三元及第。同一届的考生都以为欧阳修一定能考上状元，甚至连欧阳修本人也是这样以为的。
他特意在东京订做了一件新袍子，打算考中状元的时候穿。谁知住在附近的王拱辰知道了，小子调皮，偷穿了欧阳修的新袍子，在路上跑着大喊：“我穿上状元袍子咯，我穿上状元袍子咯！”
那一年王拱辰才十八岁，少年人心□□玩不坏，欧阳修没作计较。
谁知在最后一关殿试上，真叫王拱辰当上状元了。
要问欧阳修是什么感受——
唉。
他的那一身衣裳被人穿过，可真成状元袍子了。可惜状元不是他，是更为年幼俊俏的王拱辰。
大约皇帝和其他考官都是颜控，比起有点龅牙的欧阳修，王拱辰是阳光小帅哥一枚。官家十分喜欢王拱辰，王拱辰原名叫王拱寿，还是官家赐给他“拱辰”的名字。
萧靖让欧阳修给张嫣当老师，又想要王拱辰站着张氏这一边。
王拱辰出身贫寒，一心往上爬，这样的人十分好用。官家示意想给家中女学生找老师，找的便是这个欧阳修。
皇帝家里有哪个女学生？
王拱辰知道有鲁国长公主，这位公主正巧是待嫁之年，官家必定不会让欧阳修来教导公主。两者的年龄相差不大，一个未婚一个丧偶，万一传出去绯闻，定是公主吃亏。
“……官家仁慈，特意给永叔安排好住处。”王拱辰心里羡慕，“去岁腊月里抄了好些人家，才把房子充作公房。永叔住进去公房，宽敞干净，租金也十分便宜。”
这么好的廉租房，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上的。
欧阳修拱手道：“多谢，有劳君贶（王拱辰的字）带路。”
之前私卖蜀锦的王家被炒，几进的院子没几日被腾空出来。官家名人将府邸分割成四五处，大约两三百平米一处，对于普通小吏而言十分大了。
欧阳修背着包袱，选了一处僻静的院子，里头卧室、书房、厨房、恭室一应俱全，还有待客的正厅。除了主卧，还有四处偏卧，日后便是有了妇人和孩子都够住。院子里有水井，吃水十分方便。
欧阳修不由得赞叹：“好地方！”难怪人人都想当京官。
他没当过京官，以为京官的待遇都这么好。
王拱辰带着欧阳修认了附近的人家，又告知他附近的集市。两人一起上樊楼吃了饭，彼此之间算是君子之交。
当天晚上，官家收到王拱辰的复命，说欧阳修已经到了。
“欧阳修到了？”萧靖坐直起来，“他来得可真及时啊。”
他瞅着疯狂玩耍看话本吃零食的张嫣，对她招了招手。
“宝啊，明天我带你去走亲戚好不好？”
“啊？”
张嫣一脸懵逼，别人都是初二回娘家，她在东京没什么亲戚啊。
她还不是张娘子，不能把亲戚召到京中。
“是欧阳修来了，反正他没对象，肯定不会去陪着夫人回娘家。他明日肯定在家的，我带你去认认门可好？”
“……”
张同学：我不听，我不听，我不想上学。
大年初二叫人去拜访老师，这是人干事？
她商量道：“能推迟几天吗？这会儿还是年假呢……欧阳修兴许还没布置好住处，我们等初七再拜访他吧。”
萧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说元宵节才去看他呢？”
张嫣一拍手：“对啊，我们元宵节再去拜访他！”
官家对小娘子这种不爱学习的态度感到痛心疾首，“好你个头，过完年又长一岁了，你十岁还不抓紧上学？怎么跟曹皇后拼啊？”
他为她操碎了心：“嫣儿先去拜了师，哪天不想上学就告假。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有雪，收拾书本好过年。找个体面一点的理由，你又不用考科举，想来欧阳修不会对你要求太高的。”
“你想放长假的时候，我就安排欧阳修去修书，给他整点工作任务。他忙起来了，就算他想管你，肯定分身乏术……”
今年是景祐元年，欧阳修本该在这一年参与校对《崇文总目》。《崇文总目》是北宋最大的目录书，共六十六卷，按四部四十五类。官家调他回来不仅是为了教学，还为了修书。
张嫣拍手叫好：“这个主意好，让老师去修书。”
萧靖：分明是你懒，不想上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