磎小七没想到良原君竟如此直白地发问,一时怔然摇头,“魏国公子是我大表哥,他要我来见君侯,听君侯的吩咐。” 那人温和笑道,“嘉福,我已经知道了。” 第一次有人称她为“嘉福”,从前从来不曾有过。 兰台的人从不承认她的郡主身份,甚至连她的玺绂都一并收走。她在那人跟前是个伺候人的俘虏,是连个婢子都不如的。 她对良原君便有了几分感激,感激他将她当成个人看,感激他的承认。 良原君眉眼宽和,“我知道你总会站在我这边,我一直在等你开口,你不说,便是没有决定,因而我不问。” 小七正视着他的双眼,他的双眼温润,依旧没有任何的锋芒。 是,她会站在良原君这边,不为自己,是为魏国。 “君侯信我?” 良原君正色点头,“我与远瞩之间必有一战,你听去也并不打紧。” 是,远瞩便是许瞻。 小七心绪恍然,她忽地便想起公子许牧来。 许牧虽是王室公子,但只因宫变便被一箭射死。 那么她呢? 她这样的身份,要死便如同被碾死一只蝼蚁。 恍惚听见良原君问道,“我不明白,远瞩怎么舍得丢下你自己走?” 良原君问的,大抵是许瞻将她撵下马车的事。 小七垂下眸子低声言道,“是小七从小不讨人喜欢。” “你是很好的姑娘,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 他的话蓦地击中了小七的心口。 她的眸中泪珠一滚,从前好似并没有人说她好。 她心知自己不是,但依旧心怀感激,低声道,“君侯说得不对,我是最差劲的人。” 那人竟抬手为她擦了泪,他不嫌弃她不干净,他用温热的指腹去擦,“不,阿棠若是能长大,我愿她的相貌品格皆如你一般。” 小七的话便哽咽在了喉咙处,她这般差劲的人,怎配如君侯的女儿。 那人切切问她,“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小七抬眸,那人眉心微蹙,眸光澄澈,可她要说的却是最难的事。 她低声道,“我想回家。” “为何不去见魏使?” “大公子说我要敢逃走,定率军踏平魏国。” 良原君微微一怔,随之沉吟点头,“他竟这么说。” 落在她肩头的掌心微微加重了几分,“你信我么?” “信。” “你才第一次见我。” “是大表哥要我见的人,我便信。我想,君侯总会帮魏国,也许也会帮我。” 良原君正色颔首,“好,嘉福,你信我,我也不会负你。” 忽地心中一亮,好似拨开云雾见了青天。 那便不必再去讨好许瞻,不必奴颜婢膝,不必低眉折腰。 小七破颜一笑,“君侯要我做什么?” 良原君道,“嘉福,我甚少见你这样聪慧有胆量的姑娘。我不会命你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都知道。” 也许是罢。 她并不聪慧,不过有几分胆量,但真到了箭在弦上的那一步,她总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无非是通风报信。 她在许瞻身边,最容易得到第一手消息。 书阁里的灯光淡了许多,小七便与良原君相对而坐,她心中怃然,贪恋着扶风府里这片刻的安宁。 因了大表哥的缘故,她对良原君没有不放心的。 也许也并非全因为大表哥,也许只是因了她心里计较着——仁君总比暴君好。 魏国要图存,需要燕国有一位主和的仁君。 良原君又道,“我猜用不了多久远瞩便来扶风要人了。”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细声问道,“君侯会把我交给大公子吗?”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了。 她该了解许瞻这个人。 他似玩弄猎物一般玩弄她,还不到宰杀的那一步,必然不会轻易放手。 良原君兀自叹了一声,“远瞩的性子。” 你瞧,就连良原君也是知道的。 小七怅然无言。 良原君道,“嘉福,回兰台,就当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她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君侯,我不想回兰台。” “我当你是阿棠,不会要你等太久。” 小七不知道“不会太久”究竟是多久,是一月,半年,还是一年,两年? 可在兰台,已是度日如年。 她点点头,她原也知道自己仍需回兰台。 但见过了良原君,知道了自己肩负着使命,知道了将来大有希望,好似日子便不再那么艰难了。 她一向乖顺懂事,不会哭闹,但也从来不是一个认命的人。若是一个认命的人,十二岁那年便不会背着小包袱跟沈晏初走。 正因了自己不认命,才一次次挣扎,去寻求逃生的机会。 她该去赌一把。 为什么不与老天赌一把? 哪怕拼上性命也要赌一把。 赌一把,便有赢的机会。 认了命,便连一丁点儿的机会都不会有。 从前她一个人逃,如今身后有足以与许瞻抗衡的力量。 认了命,人也就完了。 良原君约莫也是因了她这副乖巧懂事的模样,想起了他的阿棠,他似父亲一样轻轻抚摸着她的乌发,仿佛在说给她听,仿佛也是说给自己,“不会太久。” 是,小七想,但愿不会太久。 兰台那人来得比预想的还要早。 戌时,寺人来禀,说是大公子来了。 寺人说大公子骑马进了厅堂,阴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连马也不下。 小七脸色兀自一白,良原君拉她起了身,“嘉福,不要怕,你躲在屏风后面听一听。” 她依言跟在良原君身后往厅堂走去,月色里他顿足回身,握住了她的肩头。 他的眼神似一口深渊旋涡,要将她席卷进去,“嘉福,真想留下你。” 她也真想留下来,在回大梁之前,就躲在扶风府里。 他俯身附在她耳畔,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扶风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小七在良原君的眼里看到了将来。 他是沈晏初选中的人,他是能帮她脱离苦海的人。 没有什么君子协定,他甚至都不曾向她开过什么条件。 她的心暂暂安稳下来。 一路行至厅堂,小七隐在屏风后面,果然见许瞻挎剑立马,面色晦暗地似要下起一场疾风暴雨来。 真是裘马轻狂。 全然不曾把主人家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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