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济坊,提拉的药铺。
掀开厚重的黑色门帘,李心安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呛人至极的药味。
屋子里面黑漆漆的,看不见提拉的身影。
“夜叉”的人说了,自从提拉回来,他们就一直监视着,如果没有密道之类的东西,提拉不可能凭空消失。
李心安抽了抽鼻子,循着药味传出的来源,他缓缓走向一扇门。
这扇门内,是提拉用来配药煎药,以及储存名贵药材的地方。
这些年,李心安在这里也存了不少的好东西,都还没用。
可惜,能用到这些名贵药材的人,再也没机会了。
他把手按在门上,轻轻推开了房门。
那件小屋里,一个柜子上燃着微弱的火光,那股呛人的药味就从那个煎药炉子上传出。柜子的对面,则是一个蜷缩成小小一团的人影,靠着墙角,看上去那么凄凉。
提拉的脸被阴影笼罩,李心安看不出他的表情。
听到有人进来,提拉一动也不动。
“是我。”李心安沉闷的开口道。
“是你啊……呵,我还以为,是别人来。”
提拉扯了扯嘴角,扭头张望向李心安的方向。
李心安瞧出提拉这举动怪异,问道:“你怎么了?”
“我瞎了。”
提拉说道:“使用曼陀罗花的后果,我现在,五感俱失,你的话,我都已经快要听不清楚了。”
李心安缓缓蹲下身,凑到提拉身边。
他现在终于是能看清提拉的脸了——皮肉干涸,软塌塌的耷拉下来,就像是一堆烂肉粘连在枯骨上。提拉的头发苍白无比,大半都已经脱落,掉在提拉的肩膀和怀里。
提拉两眼漆黑,空洞的看着门口——他已经感觉不到李心安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固执的以为他仍旧在门口。
李心安把手搭在提拉的手腕,眉头紧皱。
即便他不精通医术,可以提拉如此紊乱又虚弱的脉搏来看,李心安也知道,提拉命不久矣。
“你活不长了。”
提拉“呵”了一声:“我是医师,我当然知道。若不是我早逃回来,给自己煎了一副药,昨天就已经死了。”
李心安低声问道:“为什么?”
提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叹了口气:
“他们是我的同伴,我的家人,我的……兄弟。”
“你的国家在西域都护府管辖之下,是一副多么和平的景象?结束了连年的战乱,没有饥饿,没有天灾人祸,你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们去刺杀圣人?”
“为了自由。”
提拉说道:“李心安,如果有一天,世界上出现了一个比大唐还要强大的多的国家,告诉你们,要臣服与他们,你们的一举一动,都要经过他们国家皇帝的批准,你们会不会反抗?”
“的确,大唐保护了我们,但代价,是我们成为了大唐的附庸。但你要知道,这世上,生命不值一提,自由才是真谛,那比生命远远高贵的多。”
李心安默然不语。
“我能不能求你一个事?”
“你说。”
提拉喉间的喘息粗重起来:“不要让你们的皇帝,把怒火宣泄到我的国家。”
李心安用力点了点头:“你的身份,我会帮你伪造的。”
提拉勾了勾嘴角,尽管已经笑不出来了,但李心安依旧能够感受到他真诚的笑容。
“我快要死了,李心安,说真的,我不后悔。平凡的生活是我的向往,可做人能够这么轰轰烈烈一回,也不枉这世上走一遭。”
“你知道吗,我差一点就杀了你们皇帝。”
“就差一点……”
李心安低声道:“你应该庆幸,你没有杀,不然,谁也保护不了你的国家,谁也保护不了西域。”
提拉手指微微动了动,触碰着李心安的手掌,后者连忙握住。
“这次刺杀李隆基,主谋不是我们。”
提拉声音变得细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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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丝:“我们和契丹人,都被骗了,真正的主谋,是你们大唐人。”
李心安震撼万分,提拉的话极具价值,他很有可能见过此案的幕后真凶!
既然如此,提拉绝不能死!
“你别说话了!”李心安焦急的大吼道,“保存体力,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副药能救你的命是不是?”李心安把目光转向柜台上燃烧着的煎药炉子,“还没开……你等一会儿,等药煎好,你再说话,好不好?”
提拉没有理会他,或者说,他已经听不到李心安的话了——尽管他吼的那么大声。
“我没见过他们,但根据多伦的讲述,对方有两个人,一个漂亮的女人和一个胖男人,实力都不低,应该在一品左右。”
“他们是某个节度使的手下……要杀李隆基的,也是那个节度使,他是想……造反……”
“他们在长安有不少棋子,朝廷和江湖上,也都有不少人。他们本应该和我们一起行动,但却背弃了誓言。”
“李心安,我没资格说出请你为我们报仇的话,但请你……找出那个幕后真凶,不要让大唐再度掀起战争……不要让我的国家,失去这得之不易的和平了……”
提拉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完全沉寂了下去。
漆黑狭窄的屋子里,最终只剩下了李心安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紧紧握着提拉干枯的手,无声的留下热泪。
他们是朋友,但最终却以敌人的身份面对。
“提拉,我会的。”
李心安沉重的叹息:“我不会让任何人,破坏大唐的太平。”
“为了千千万万,像你我一样的人。”
他站起身,将枯瘦的提拉的尸体抱在怀里,走出了药铺。
周围“夜叉“的探子们见状都围了上来,看着死幢狰狞的提拉,“夜叉”副统领田统问道:
“李统领,这是怎么了?”
李心安面无表情的把提拉的尸体交给他们,说道:
“他武功反噬,临死前,告诉了我刺王杀驾案的幕后真凶。”
“真的?”田统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么快就破案了。”
“只是个大概,对方的势力很大,还需要详细调查。”李心安看着提拉的尸体,眼帘低垂:“具体情况,我会亲自对殿下说明。提拉的尸体……找个风水宝地,葬了吧。”
听到他这句话,田统面露难色:“李统领,您知道,这不符合规矩啊。”
“我说,葬了!”
李心安冰冷的注视着田统的双眼:“殿下若是怪罪,我会承担责任。”
太阳当空照,田统却如同在寒冬腊月,李心安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苦笑道:
“既然李统领都这样说了,咱们兄弟就不再阻拦了。您放心,我们绝对挑个好地方给他埋了。”
李心安牵过“翻雪”,纵马直奔皇孙府。
……
十天时间,很快便过去。
永王李璘没有查出凶手,圣人李隆基龙颜大怒,撤了他领京兆府尹的职务,禁足在家。
这一怒,也牵连了不少官员,而其中的大多数,都是支持太子李亨的人。
而得到了李亨的指点,李俶这些天来,自然而然,也变得老实起来。
在他韬光养晦闭门不出的时候,杨国忠却是干完了一件大事。
对西州军的平反,最终结束了。
罪责自然是安在了死去一年的李林甫头上,一大批官员纷纷落马,西域都护府副都护汤宝淏押送进京,秋后处斩。
长安四门张贴皇榜,宣告世人西州军的冤屈。这个消息,会伴随着迟来多年的补偿,送往一万三千余解甲归田的西州军士兵的家乡。
当王可容和韩山佀夜山柃夫妻听到李心安告诉他们这个消息的时候,久久没有说话。
三个人陆续走进屋子,然后,传出号啕大哭的声音。
晚上,众人在幽香居设宴,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庆贺沉冤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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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李心安慕容白等人也都醉的不省人事,狂欢过去,却只有三个当事人还清醒着。
王可容看着结拜弟妹,轻声说道:
“接下来,要走了。”
韩山佀微笑道:“听大哥的。”
王可容端起酒杯,深深的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李心安,一饮而尽。
次日,李心安捂着头,昏昏沉沉的从床上爬起。
“我这是怎么了?”宿醉的头痛让李心安呲牙咧嘴,好不容易舒缓了过来,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惊呼:
“前辈,你们要走?这么快?”
是柳无晏。
李心安推开房门,院里,已经大包小包收拾停当的韩山佀夜山柃夫妻正微笑的看着他。
不仅仅是李心安,其余众人听到柳无晏的呼声,也都出门查看。
“二位前辈,怎么也不多待两天?”
韩山佀说道:“西州军一案了结,我们对长安再无留恋。所牵挂的,也不过是当年杀死我们孩儿的沧溟教。我们打算去江湖上走走,若是能调查到当年的线索则是最好。找不到,那就继续北上投军。”
“经历了这么多,前辈还是想要为国效力吗?”
韩山佀叹了口气:“赎罪罢了。”
幽香居外,传来马儿的一声嘶鸣,却是王可容来了。
“大哥。”
“王将军。”
王可容摆了摆手:“别叫我王将军了,西州军虽然平反,但却没有恢复建制,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小子,还是叫我大叔吧。”
李心安笑道:“好嘞,大叔!”
王可容拍了拍他的肩膀,许久许久,方说道:
“好小子,能成大器。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还能相见。那个时候,你的名字,估计已经扬名于江湖了吧。”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李心安坚定的点了点头,“人生无处不相逢。”
血衣堂众人送着王可容三人离开幽香居,一直走出很远。
“回去吧,送到什么时候是个头。”王可容坐在马上,挥了挥手,说道。
“小子,你听好了,那日在杨府,你们对上的那四个人,不对劲,尤其是那个剑客。”王可容嘱咐道,“你和他,未来必有一战。”
李心安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带给他怪异感觉的男人,说道:
“大叔,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王可容点了点头,看着韩山佀夜山柃:“走吧。”
“走吧。”
三个人扬起笑脸,扬鞭催马,他们的身影,渐渐缩小,与长街变为一线,直至再也分不清楚。
“他们就这么走了。”叶青岚叹了口气,“心里怪空落落的。”
慕容白沉声说道:“他们是英雄。”
“是啊,英雄。”
李心安眼神怅惘:“希望,太平盛世,也有英雄的活路。”
“李兄,接下来要干什么?”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查出要刺杀圣人的那个节度使是谁。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想去见一个人。”
……
明德门。
王可容三人拿着李俶给的文碟,顺利出城。
离开长安,纵马疾驰在大路上,三人说不出的痛快。
如今虽是早晨,但要进城的队伍已经排了有二里,形形色色,各种人都有。
在王可容三骑驶离长安的时候,进城队伍的末尾,却是排上了三个怪异的男人。
三人穿着二黑一红,皆是头戴斗笠。
擦肩而过,王可容皱起眉头,向后看了他们一眼。
“大哥,怎么了?”夜山柃心细,忙询问道。
“没什么,兴许是我看错了。”
王可容摇了摇头,双腿猛夹马腹,转眼之间,便化为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天边。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故人还会重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