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可睡到天黑了。” 曼丽又倦懒的靡靡之音,随着她指尖微勾,一声依着一声响起。 越长歌弯着唇,不知何时又弹起了那把琵琶,她没有将它抱在怀中,只是随性奏响了几声。 分明是寻寻常常的调子,柳寻芹听着听着,却感觉整个人困意又往上涌了一层。 她的思绪不知不觉被牵引而去。乐声如灵力一般,灌入了的肺腑,似乎握紧了脏器一般,温温柔柔的,引发让人心悸的共振。 不对。 柳寻芹只是恍惚了一须臾的工夫,思绪重归清明。她当机立断,抬手时运功与那乐声相抗衡,恰似两方相奔的浪,撞在一起,相互攀高,僵持了一会儿,最终发出铮然一声悲响。 琵琶弦断,飞也似的抽去,一道银丝晃过,声音被突兀地截断。 “嘶。” 血刮在断弦上。 越长歌止不住蹙眉,瞪了她一眼,低眸抿去指腹冒出来的一粒血珠子。她弃了那把琵琶,叹了口气:“果然,某人只有睡着的时候最可爱呢。” “……” 柳寻芹似乎明白自己为何睡了整整一日,这里头多半是有这琴音的添头。否则但凡往她寿命里再往前数六百个年头,也寻不出花了整整一天单纯躲懒睡觉的日子。 果然离面前这不靠谱的女人更近一步,堕落的习性也容易传染。 “本座的琵琶弹得可好~” 越长歌微微凑过来:“柳长老睡得如何?你瞧瞧你有多困了,把我压麻了也不带挪窝的。” “你何时学的琵琶?” 柳寻芹不想继续那个话题。 黄钟峰峰主有一根名为“引魂”的笛子,瞧上去寻常,但亦能声击万里,惑人心智。七弦琴也稍微会一些,却远不如竹笛自如,当然还有唢呐……旁的倒是从未见她尝试过。 柳寻芹在心底里略微数了数,的确,没见过她弹。 “近三日。”她说:“这不是闲得慌么。柳长老出了门,徒留我空虚寂寞冷,不做点什么……可怎生是好。” 学个琵琶竟也能学出一种红杏出墙的禁忌感。她在有一些奇怪的方面,总有旁人无法企及的才能。 “你最好没做什么。” 柳寻芹目视前方:“除了后山的笋。灵素峰灶台的锅碗瓢盆柴薪。柜里频频失踪的红枣和天麻以及糯米。还有山上飞过去的那只鸟儿。” 越长歌暗道不妙,头皮一阵发紧,枝枝那小崽子走漏风声也忒快了些。 她委屈道:“你们灵素峰的饭食着实清淡,再这样下去,我会枯萎的,都得追着啃你徒弟了。” “没关系。” 柳寻芹悬于空中,轻盈地转了个身。她抱着手臂,留下一句:“旁的倒是便宜,就是鸟儿贵了些,抹去那些零碎,都记你账上了。记得还。” 越长歌震惊道:“从灵素峰山头上飞过去的一只野味,这你也要我赔?你果然就是想谋本座的便宜——” “那是灵素峰的信使,因公殉职。” 一青一黄,本是有两只的,难怪这些天柳寻芹收信时只见到了毛色翠得发亮的那只。 “……” “难怪。” 越长歌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并非俗物,肉还挺紧。” 柳寻芹凉凉一个眼神瞥来。 越长歌立马一副忏悔的神色,翻脸比翻书还快,她低眉顺眼地问:“师姐,这得多少?” 柳寻芹感觉屋子里有些闷,她懒得穿鞋,索性悬浮着飘去窗前,将窗户微开一线。 借着黄昏的余晖,她不慎瞧见了窗台 “嗯哼……” “看在妾身给你当垫子那么久的份上,那紫玉什么竹,还有那什么鸟,可不可以……今日琵琶不收你小费了嘛,可好?” “你还想收钱?” 越长歌食指压唇,委屈道:“本座这不是积极打工还债吗。” 真是句句不离初心,她就这么想回去吗。 柳寻芹淡着神色,略微有些不悦,她的目光落在盆栽上。 “柳姐姐……” 柳寻芹僵了片刻,百般不适应地转过头来,瞥了她一眼。 虽说那女人总爱叠着音叫她的姓,显得亲热得很,但是落在她云师姐身上也是“云云”,半生不熟的人,但凡带点好感的亦是如此。她整个人宛若一只穿梭花丛的蝴蝶,总爱飞过来挨一挨你,却又会在伸手去捉的下一刻如轻烟般溜走。 当明白她并没有什么旁的含义以后,柳寻芹起初还会冷着脸纠正这种粘腻的叫法,后来逐渐趋向于摆烂。 这次又改了什么花样? 罢了,越说她越起劲。 “人家特意苦学三日,为你弹了一天的琵琶,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女人……” 好像不说也挺起劲的。 天色已晚,按理来说一日之中,总会有大小徒弟为着事来寻她。但是今日竟然稳稳当当地睡了下去,仿佛与整个纷扰的世界隔绝了似的。 “你和她们说了吗。” “是呢,都交代妥当了。”被褥里头,继续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 柳寻芹便没打算出门。 她见室内太过昏暗,便隔空点燃了一盏灯。暖融融的灯火映亮脸庞。柳寻芹盘腿坐回床上,将这三日间积压许久的卷宗拿了起来,拿着一根笔批着。 越长歌此刻便横躺在她身后,无意中蹭进了被窝。 室内安得出奇。 没过多久,柳寻芹感觉肩上一重,又搁上来一下巴。 越长歌贴着她,慵慵懒懒打了个呵欠,然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写字。仿佛就惆怅了一小会儿,又将自己那一举变高的债台抛却在了脑后。 越长歌没有去看字,不多时,目光便往上挪了点,去看她骨节均匀的手,清清秀秀的,无论是放在药阁深褐色的柜子上,还是姿态端庄地握着笔,都显得很是好看。 柳寻芹专注的神情,眉梢微蹙,显得有点冷淡。但很快,这面上的平静似乎如湖水上的波纹一般,轻轻晃了晃——因为身旁那一道灼热又欣赏的视线,实在令人有些难以专注。 她推开她的脑袋,忍无可忍道:“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事可做吗。” “有。”越长歌欣然拿下纳戒。 哗啦啦几声,一道白光闪过,柳寻芹眼前一花,如大山一般堆积的卷宗砰地砸在了塌上,险些将她们二人埋没。 这是什么? 柳寻芹拿起一份,翻开看了看,瞥见年月时,神色不免愣了一下。 算算日子,是十多年前黄钟峰有待处理的事。 那女人将鬓发撩到耳后,神色略带一丝羞赧:“师姐,刚才看你在批这个,本座突然想起长老的职责,这些年的确疏忽了些,一不小心堆积了十二年。” 堆积成山的陈年老纸都快泛了黄,正从顶峰摇摇欲坠地落下来一叠充满了古旧气息的纸页。 “你……” 柳寻芹沉默了片刻:“你这些年,为什么还没被掌门撤掉长老位?” 太初境已经后继无人到了这个地步么。 “也是哦。”越长歌点着下唇,遗憾道:“本座巴不得能早点退休。太初境已经后继无人到了这个地步吗?” “太早的可以不用改了,嗯……” 她从下往上数了数,看准年份分出来几垛叠,将余下那些收了回去,看起来果然清爽了许多。 越长歌豪情万丈地将纸堆岔开一半,剩下一半砰地掉在柳寻芹腿上。 越长歌俯着身子凑过去,飞快地凑到她耳畔,呵出一口热气:“柳长老都这么努力了,顺带把我的也努力了可好?” 柳寻芹深吸一口气。 记忆咻咻闪回六百年前。那时大家都还年轻,师尊师娘也尚在世。柳寻芹突然想到了很多个该死的夜晚——在弟子居里,越长歌支着下巴,弯着一双眼,在对面不断谄媚着“爱死你了我的柳柳”。 而自己则麻木地给她赶着功课。最后一口气写完,拿起一堆密密麻麻的功课,直拍到了师妹那张漂亮且可恨的脸蛋上,砸得她呜咽一声,并严厉地警告她下不为例。 此情此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柳寻芹这次倒是没骂她,兴许是年事已高,甚至懒得动口。也兴许是……她摩挲着纸页,莫名地想,现在把这些卷宗批完,给掌门过目以后,便会留存在各峰内,只要峰上没乱,后续补一补,倒也不是特别紧急。 到底今时不同往日。 再也没有什么长辈会催着她们交功课,师尊师娘早就坐化归了尘,大师兄也在前些年逝世,兴许如今早已轮回于世界的一隅。 她们这一辈的人,再过个几百年便要飞升。渡劫期的雷劫不容小觑,到时候会如何? 柳寻芹垂下眸,莫名真切地感受到了时间在指缝肆意地流淌,些微的紧迫感让她慢慢放下了笔,看向越长歌。 柳寻芹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底色里带着一丝不易捉摸的情绪。 她将那叠卷宗拿过来,唇瓣抿着没说一句话,但是显然也将那个麻烦女人的归入其内。 越长歌刚想叹息一声师姐真好,却听见柳寻芹淡淡说了一句: “琵琶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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