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城那边正和魏国打的你死我活, 何况那里还有陛下的三皇子,出了这种事谁能不紧张?便是平日和秋东关系不错的此时也不敢往他跟前凑,免得被一并迁怒。
总体而言, 但凡明白此事重要性的人都知道,秋东此次不死也得脱层皮。
陛下那边的反应也很迅速,早朝没下便让人宣秋东过去自辩。
说是自辩, 其实就是问话,身后还跟着两个手持武器的禁卫军押送, 一副生怕秋东跑了的样子。
小吏们见秋东被气势汹汹的押走,有人反应快,悄悄上顾家去报信,希望顾家能尽早想办法, 别让伯爷那般的好人遭难。
顾家如今是老管家管事, 顾长安被关在书房读书,顾长念每天除了要完成固定的功课外,还得帮她哥种地,要没人特意提醒,这两人都无法知晓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今儿也是一样, 老管家客客气气送走了好心报信的小吏, 让人关上大门,该干嘛干嘛, 甚至还吩咐心腹之人:
“让人守着少爷和小姐那边,若是谁敢在小主子跟前多嘴胡说, 哼……”
因此顾家安宁的不像样, 完全不似是知道他家老爷要大祸临头的样子。
事实上他家老爷即便面对皇帝,面对满朝大臣,也没大祸临头的自觉。
皇帝高坐明堂, 冕珠之下看不清喜怒,大殿内一片肃穆,只听他威严的声音从上而下:
“保山伯,你可知罪?”
秋东顶着没有一丝皱纹却满头银发的脸,很是真诚道:
“臣不知。”
大太监立马上前一步,用拂尘指着秋东,尖利的声音道:
“放肆!”
秋东只好用充满了无奈的语气道:
“既然陛下听不得实话,那,臣知?”
见他跟个滚刀肉似的,皇帝有一瞬间觉得他是得有多想不开,才将如此不识时务之人拉出来站在那群老臣前头,他都有多少年没被人堵的说不出话来了?
当然了今儿他除了恼火粮草上出了这样的大纰漏外,还有一丝“没想到能这么快就找到机会借机除掉这群人”的愉悦。
见陛下不开口,当下就有一户部官员站出来训斥:
“关于运往丘城的粮草半路上被人换成沙土一事,丘城八百里加急连夜送来的消息,千真万确,你作为主要的粮草督运官,还有何想说的?”
这要不是因为当事人秋东身份敏感,都不用过这一道手续,直接下大狱才是正常流程。
还是陛下坚持给保山伯一个自辩的机会,才走了这一遭。
秋东面露不解,疑惑道:
“都知道我不管事的,再说了又不是本伯爷负责押送的,要想知道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让具体负责之人上殿来,这么多人群策群力,还怕追究不出真相?问我就能问出缘由来了?”
那人被气的脖子都红了,该是没见过秋东这么胡搅蛮缠不怕死的。心道:
满朝上下谁不知道你是个吃干饭不管事的?这会儿唤你来,是让你痛快认罪,好顺道儿处置下面办事不力之人的。在场哪个不是官场沉浮数十载的,用得着你教我们怎么查案子吗?
嘴上却道:
“陛下将如此重要的差事交到你手里,你竟然不思进取,玩忽职守,愧对天恩,还不知罪吗?”
秋东露出“你到底在说什么”的迷茫表情,先看看说话这位大人,再环视一圈儿周遭众人,最后把眼神定在坐在上首的皇帝身上,前所未有的真情实感的语气感叹了一句:
“陛下,当初臣上折子跟您说过,臣没这份儿能耐,干不了这个差事,请您收回成命,您后来还专门打发福海公公给臣传话,叫臣放开手脚做来着,您都忘了吗?”
简而言之,我说不干,你非让我干,又不是我想干的,出了事你却要找我麻烦,我觉得你这做法很不地道。
皇帝再次感受到被人堵得胸口疼的感觉,上次有这种体验,还是秋东进宫那回。
他看向秋东的眼神十足危险,觉得这老家伙难怪不招太子待见,如此不识时务,又臭又硬,若不是有老保山伯的功绩在,早被人装麻袋打死了吧!
许是没想到秋东会如此实诚,他话音一落,满朝无人出声,好半晌换了个身量偏胖的大人站出来笑呵呵的打圆场:
“顾大人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今早丘城那边已经来人,此事千真万确,没有作假的可能,您就是说破了天去,也得为您的玩忽职守负责。
人证物证具在,不容您狡辩,趁早认罪,别耽搁大家伙儿时间,还有很多事等着陛下决策呢。”
一个伯爷,还是有恩于先帝的伯爷子孙,自己不认罪的话,他们又不能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屈打成招,陛下也很为难的啊。
看来还是没吃过苦头,不知道刑部大牢的厉害。要是关进去三五日,让人给点特别照顾,相信顾伯爷这种细皮嫩肉的就受不了,什么罪都痛快认了。
陛下就是太仁慈。
不过这些事能做不能说,也不急于一时,有的是时间,这事大家都能想通。
此时与秋东一道儿来的太子便主动出声:
“儿臣作为总协理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顾大人不愿认罪便暂时押下去等尘埃落定再定罪不迟,还请父皇先下令,着三司共同审理此案。
眼下首要的还是该商议从哪里抽调一批粮草运往丘城,以解丘城的燃眉之急。”
这话正合了皇帝的意,摆摆手:
“可。”
便是蹲大牢,秋东面上也不见慌张,走的很坦然,倒是一时让那些等着他倒霉看笑话的心里纳闷儿,搞不明白他到底怎么想的。
莫非是破罐子破摔了?
只有前些日子聚在秋东身边,试图拉起一张大旗壮大势力,和皇帝对抗之人,看向秋东的离去的眼神,满是焦急。
几番欲言又止,面色惨白,藏在袖中的手都开始哆嗦了,想着一定要找机会尽早将这个消息传出去。
陛下已经对保山伯动手了,他们的死期还会远吗?
再不想办法可真要像那些“前辈”一样死的不明不白了!
皇帝将一切看在眼里,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秋东没理会身后的暗潮汹涌,第一回蹲大牢嘛,多少还是有点好奇心的。
加上他伯爷的身份,以及至今没有被定罪,刑部也不敢面上对他太过分,安排的牢房是单间就不说了,甚至一天之中还能晒到两个时辰的太阳,床板上有硬邦邦的褥子可以取暖。
也是顶级待遇了。
秋东东张西望的瞧了一阵,满足了好奇心,盘腿坐在梆硬的床板上歇歇腿儿,还有心情和看守的狱卒唠嗑儿。
他跟人家说他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在朝上是怎么和人争辩的,当时朝上诸人都是什么反应等等。
话还没说完,狱卒就吓的屁滚尿流,捂住耳朵跟长官汇报去了。
听听那些话,是他能听的吗?
今儿关进来一个疯子!他自个儿被陛下砍脑袋不算,可别连累他这个小卒子也跟着掉脑袋,他上有老下有下,还想多活两年呢!这差事他没法儿干了。
长官一听也觉得脑壳儿疼,认定这是遇上真不怕死的了,这种人极少,但不是没有,以往他还真见过两位。
再想想上面的吩咐,叫暗地里给这位一点苦头吃。可这种死都不怕,当面指责陛下的硬骨头,还怕吃苦头吗?
可真是会给他出难题。
于是这位大手一挥:
“将这位周遭牢房的犯人都挪走,打今儿起谁都不准和他说一个字,饭食减半,每日只提供一碗白水,期间探望的全部挡回去,一一记录在册,上头问什么就回什么,谁都不要多嘴,也算是对上头有个交代了。
就这么着吧,谁还有意见自个儿安排去。”
反正这位的罪责他也听了,上面认真追究的话那真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上面觉得没必要顶多罚俸一两年也就罢了,谁知道呢。
安顿好这一切,他回家就病了。
于是秋东这个大牢蹲的,除了可能要挨饿之外,竟然意外的岁月静好。
不过很快这点担忧也没了,老管家每日大摇大摆使了银子,亲自来给自家老爷送牢饭,饭菜那叫一个丰盛,有荤有素,有凉有热,还带一个鲜的能掉舌头的汤,要不是地方不对,都能就地摆一桌开席了。
第一日有人阻拦,不叫老管家进去探望,老头儿脖子一哽问人家:
“别说我家老爷还没定罪,就算真要秋后问斩了,看在老伯爷当年救先帝的份儿上,还不能叫他吃顿饱饭了?
这可真有意思,当年先帝许诺了我家老伯爷子孙后代荣华,老伯爷才走了几年呀,我家主人这就连口饭都不让吃了!”
得,这话说出来谁还敢阻拦,放行吧。
目送老头儿吃力的拎着大食盒走进去,狱卒只能在心里嘀咕一句:
以前咋没听说,顾家从上到下都这么彪呢?整个刑部可是传遍了,里头关着的那位可指着陛下鼻子骂娘,就差在陛下的脑门儿上起舞了,没成想家里下人也是又二又彪。
娘的,一辈子要真能痛痛快快一回,也值了,好过他这种整日窝窝囊囊,受了一肚子窝囊气还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的。
被认为又二又彪的秋东盘腿坐地上吃饭,有点挑剔的表示:
“鸡肉太柴了,这竹叶青也喝腻了,下次换杨春雪来,也不知道还能吃几顿,便不要省了吧老伙计。”
老管家跟哄孩子似的,语气罕见的温和,小心翼翼给主人往里头递装了小菜的盘子:
“是是是,下回一定给您带来,您还想吃什么,老奴回去亲自寻摸去。”
递盘子的右手食指轻轻在上面敲击了两下。
秋东眼睛一眨,知道对方传递的是什么消息。
十分嫌弃的用筷子指着手底下一道西湖醋鱼,郁闷道:
“你这老家伙是越来越会偷懒了,这玩意儿是人能吃的吗?醋是醋的味儿,糖是糖的味儿,鱼是鱼的味儿,不知道哪个龟孙子想出来糊弄土鳖的东西,你就拿来糊弄我吧。”
老管家脾气可好了,也不提醒他,是他前儿在家时提了一嘴说想吃,他才特意让人做了来的。
嘴上还说:
“是是是,下回再也不送这种菜了。家里您放心,说您外出访友去了,少爷没有两月且出不来呢,姑娘那里正为了您布置的功课犯难,没个三五天反应不过来的。”
三五天后,老爷也该出去了。
秋东满意的点头:
“如此便好,总归你家老爷这罪也不祸及子孙,先帝赏赐的财宝也没法儿收回去,够他们衣食无忧的过下半辈子,有你看着,我放心。”
老管家哭丧着脸连连点头,躲在暗处的人也跟着点头,没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如实将这番对话汇报上去。
事实上,老管家点头,是说一切如他们所料的发展。
那些“老臣”们聚在一起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接连打发了十几拨人去刑部大牢见秋东都被挡了回来,想起这段时日他们围着秋东上蹿下跳的小动作便更加心焦。
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力量,再不报团取暖,迟早都得是陛下的刀下亡魂。
有个铡刀随时会落下,脑袋不知何时就会搬家的恐惧,让人坐立难安。
正不知所措时,顾府那边的老管家深夜秘密上门,请他们稍安勿躁:
“诸位的心思我家老爷都明白,还请稍待两日,两日后自然见分晓。”
他们一时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按照老管家说的回家关起门等待。
可这一等吧,还真发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先是大理寺那边查出来是三皇子的人暗中主使,借着职务之便暗中换了运往丘城的粮草。
那人的确是三皇子的门客,当初三皇子四处给家里不争气的门客找活儿干,秋东也被邀请过一回,其中便有那人。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众人想不通啊,三皇子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道理呀!
正儿八经的道理讲不通,可不就得阴谋论了嘛,有怀疑三皇子故意借着此事给太子使绊子的,毕竟粮草辎重是太子在负责。
这般怀疑的人就说了:
“指不定三殿下那里从哪儿弄到了粮草,压根儿不在乎这点损失呢!”
万一再因此延误战机,来一场战败,太子的罪责就更大了。
这推理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还挺能说服人。
太子觉得事情稳了,越发沉住气,一门心思在重新筹集粮草的事上,不过两日功夫便瘦了一大圈,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一个大公无私的好储君。
但三皇子在朝又不是没帮手,母亲是贤妃,外家战功赫赫,姻亲遍布朝堂,能被人这般冤枉而无动于衷?
人家也私下去查了,还很巧合的就发现那所谓的三皇子门客,私底下收了太子奶哥让人送的两个美妾,京郊用来养外室的宅子名义上也是太子奶哥置办的私产。
这还有什么好讲的,事情一目了然!
他们家的三殿下是被太子给耍了呀,那人就是太子送到三殿下身边的探子!
“此次事件就是太子自导自演,目的便是掐断给三殿下的粮草补给,用心何其歹毒!”
“置前线将士的生命安危于不顾,还制造流言将矛头直指三殿下,贼喊捉贼,简直枉为人!”
“前线战况不明,此时处于休战期还罢了,万一正在激战,粮草供应不足,后果简直不敢想象,这是要置三殿下和数万将士于死地呀,此等行迹,不堪为储君!”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官司就闹到了陛下跟前。
皇后,太子,贤妃,以及相关人员齐齐跪在太和殿门口,嚎啕大哭,要求陛下给一个公正。
一个个都表现的自己可冤枉了,别人都不是好东西。
两日之前谁能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呢?原本以为是一起非常简单的倒卖粮草辎重案,这种事以往没少发生,因为有足够的利益,所以屡禁不止。
折进去的最大人物约莫就是那保山伯那个倒霉蛋。
他们也算看出来了,陛下是铁了心整治保山伯,求情的被罚了一波又一波。虽然不明白原因,但没人敢真梗着脖子和陛下唱反调对吧?
结果呢,才两日功夫,先是三殿下,再是太子接连被牵涉其中,且证据确凿,快的让人来不及反应,都没给其他人出手的机会,事情就彻底被掀开在日头底下。
怕是陛下此时也很头疼吧!
陛下确实是头疼的,不仅头疼,还胸口疼。
虽然太子死不承认,坚决表示他是冤枉的,头在太和殿石阶上磕的血流了一地,言说一切都是他奶哥私下行动,他完全不知情。
且他那奶哥见势不妙,已经当场咬舌自尽了。
虽然没死成,被三皇子的舅舅及时阻止了。
事后那奶哥也一力将罪责揽在自个儿身上,丝毫没牵扯太子。
可从上到下哪个是傻子?看不明白里头的猫腻?
皇帝听了下面人的汇报后,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晕过去,好半晌缓过来,胸口那叫一个憋闷。
此时他真的信了世上有报应一说,一心培养的太子是个气量狭小不择手段的也就罢了,还是个手段粗糙,轻易被人抓住把柄的蠢货。
怎么没蠢死他算了!
当年他也是从兄弟们的尸骨上爬过来的,兄弟之间为了这把椅子互相使绊子下黑手无可厚非,特别之时用点特别之法,他也能理解,他当年也不是没用过。
但千不该,万不该,太子为了他的利益,损害了他这个当老子的利益。
他这头正等着边境打胜仗,开疆拓土呢,太子在后头为达目的不惜给他抽冷子,拖后腿,这在陛下看来就是最大的问题。
这样一个混账玩意儿,他还活着呢就不把他老子的利益当回事,真等他不能动弹了,还指望他能多孝顺?
但说一千道一万,此事的影响力不宜扩大,否则可能动摇国本,太子可以在事后因为任何原因被废,却万万不能因这个原因下去。
“叫那群混账都滚进来,朕倒要听听他们都还有什么话要说!”
皇帝想的很好,但三皇子的外家也不是傻子,早就想到陛下会为了大局将事情摁下来,此时正是拉太子下水的最好时机,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人家当机立断,早在进宫前就派人将事情传的沸沸扬扬,一下午的时间,京城满大街上都是议论声。
老管家乐呵呵的拎着食盒给他家伯爷送饭呢,嘴皮子那叫一个利索,跟说书似的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一拍大腿,总结道:
“都是天家内斗惹的祸,想来陛下也没脸叫您跟着吃挂落,估摸着过不了几日您就能回家了!”
躲在暗处的人打了个激灵,心说这老家伙是真不怕死,就算是事实你也不能说呀,你敢说我还不敢听呢。一咬牙,给自个儿洗脑——这话他没听到,也就不用记在小本本上往上汇报了!
秋东美滋滋的吸溜一口杨春雪,赞了一句:
“这两日你辛苦了。”
我安排的都忙活好了吗?
老管家连道:“应该的,您安心,家里一切都好。”
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办了。
又道:“昨儿咱家姑娘叫人买了一只鸽子,说是等您访友回去,炖了汤给您补身子呢!”
咱们等的消息到了。
“甚好,我这闺女也算没有白养。”秋东放下酒杯,乐呵呵的感叹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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