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八道湾这个新家貌似住得不是很愉快,过上几年,他竟然被周作人的日本老婆赶走了……
就很离谱!明明是鲁迅掏钱买的房子。
但具体为什么鲁迅和他弟弟周作人反目成仇,只有坊间猜测,真实原因无人知晓。
清官难断家务事,李谕当然不能管周家的事,反正迅哥后半生过得很潇洒,无须担心。
回家后没几天,李谕从报纸上知道熊希龄创建了一所专门收纳灾民孤儿的慈幼院,正在募集资金。
吕碧城心肠软,看到报纸上受灾的数万民众受不了,拉着李谕来到位于香山的这家慈幼院。
熊希龄对李谕的到访有些意外:“院士先生突然造访,未能迎接。”
“无所谓迎接不迎接的,”李谕说,然后问,“你这儿现在有多少孤儿?”
“六百多,”熊希龄说,“但这几年京津地区以及河北山东频频出现灾情,今年水灾、明年旱灾的,死掉了不知多少人,我能帮的只有这么少而已。”
李谕直接说:“先生尽管扩充规模,我认为至少还能增加两倍面积,多出来的费用我承担。”
吕碧城也赞同道:“包括学校、医院等配套设施。”
熊希龄说:“疏才兄弟,我知道你们夫妇宅心仁厚,我实话实说吧,想增加两倍面积不难,算下来可能只需四五十万银圆,但你要拿出来的,可不止四五十万,你懂我的意思?”
吕碧城问:“不就是腐败嘛,熊院长但说无妨,需要多少?”
熊希龄叹了口气:“最少也要一百多万。”
吕碧城咋舌道:“腐败也不能这么腐败吧?直接吞掉一半?”
李谕对民国时期的政坛早有心理准备,熊希龄说的甚至好于自己的心理预期,他还以为会说两百万。
熊希龄说:“这里位置不错,但上头有好几个部门管辖。我从三年前就开始收纳孤儿,准备慈幼院的事情,直到今年项目才落地,能建成你们眼前的这个院落,已经非常不容易。”
吕碧城说:“京津不是有很多大善人吗?”
熊希龄反问道:“夫人,有几个大善人知道民间疾苦?何不食肉糜的多了去。”
吕碧城顿时有些失望,李谕拍了拍她,对熊希龄说:“无妨,只要是有钱落在实处就行。”
一旁的副院长施今墨赞道:“院士先生果然心有大义。”
李谕笑了笑:“最少结果能让我心里舒服点。至于过程,就不去操那个心了。”
熊希龄也算政坛里的人物,说道:“院士先生不从政,原来是看透了。”
吕碧城也不管那些了,问道:“院长,能让我进去看看吗?”
熊希龄说:“如果二位真的能拿出这么多钱,以后董事会里肯定有你们二位,想进就进。”
几人走进慈幼院,里面的孩子看着挺瘦弱的,大多营养不良,不过相比灾区的,他们的情况好了又不知多少,起码能蹦蹦跳跳。
李谕知道施今墨是民国顶级中医之一,说:“慈幼院请你来做副院长就对了,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疾病。”
施今墨说:“好在孩子气血旺盛,恢复比较快,很多病不用治,只给他们提供一日三餐,有时也能痊愈。”
慈幼院分男女两校,吕碧城对孩子挨个询问近况,过了一个小时后,突然开始干呕,施今墨眼快,走过去说:“我给夫人把个脉。”
吕碧城伸过去手臂,施今墨略微一搭,就笑道:“恭喜二位,是喜脉。”
李谕喜道:“果然好人有好报,既如此,我们就早点回去吧。”
吕碧城肯定不敢逞强,答应了下来。
施今墨说:“如果不嫌弃,几日后我再登门帮着调理药物以及餐食。”
李谕当即说:“怎么可能嫌弃!”
——
一周后,施今墨应允来到李府。
李谕的名头太响,消息不可能捂住,京城的不少名流同样过来贺喜。
比如记者界的史量才、邵飘萍,还有文化界的蔡元培、鲁迅,科学界的胡敦复、虞和钦等。
胡适与钱玄同稍晚来到,对李谕说:“与我们同来的还有位京城名医。”
李谕哭笑不得:“又不是生病……”
“在下余云岫,”那位医生说,“先生说得不太准确,如果生了病再来,还能有这么好的氛围吗?”
胡适笑道:“就是!大家也是借此喜事一同来你这聚聚。”
余云岫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施今墨,诧异道:“院士先生,以您在科学界的地位,怎么会找来一位旧医生?”
施今墨听后不满道:“什么新旧医生的?”
余云岫说:“过去的中医就是旧医学,该摒弃!”
施今墨眉毛一竖:“凭什么?”
余云岫说:“旧医学全是不合时宜的谎话,没有凭据,称不上科学,怎么能够继续存在?”
施今墨说:“先生说得过激了!”
余云岫说:“不,我只是陈述客观事实。从奠定现代医学的解剖学看,中医所秉持的阴阳五行以及经脉穴位等理论都没有实际支撑,难道你不承认?”
施今墨脸上有点发胀,没想到余云岫上来就抛出大招,回道:“医学看的是疗效,能够治好病才是最重要的。”
余云岫不甘示弱:“能做得了手术吗?能打得了防疫疫苗吗?”
施今墨不擅长辩论,只好说:“李谕先生是科学之圣,今天是先生请我来的,足以证明其态度。”
余云岫说:“哦?那我想听听院士先生怎么看待旧医学与新医学。”
蔡元培、胡适、鲁迅、虞和钦、邵飘萍等人全都看向李谕,这是个棘手问题。
此前李谕也表达过几次对中医的肯定态度,但都是私下场合,于是说:“正好今天来了诸位文化精英,咱们就聊聊刚刚冒出来的又一次废除中医运动到底对不对。”
废除中医在国内有过好几次大浪潮,目前应该算第二波,最强烈的是1929年的第三波。
施今墨对余云岫说:“当然不对!你说明白,为什么要如此决绝地废除国医?”
余云岫说:“为什么?难道你看不见,日本国废除中医之成就何其显赫?早在明治维新时期,日本国便以立法的形式,废除了汉方医(即中医)。如今在日本国,西医是唯一的合法医疗手段。我们学习日本国,当然要借鉴其成功经验。”
坚决要求废除中医的余云岫等人,大都是留日学生,有样学样。
“不至于那么绝对,”李谕笑道,然后对鲁迅说,“周老师,你也曾在日本国学习医学,我想知道,在日本国还有没有中药?”
鲁迅点头说:“有的。日本确实废除了中医,但没有废除中药,因为很多中药的疗效属实不错,日本人无法割舍。”
施今墨说:“日本人‘废医存药’,心思耍得不错嘛!”
余云岫问道:“周老师,你是学过西医的,该不会也信中医的方术?”
鲁迅说:“我当然站在西医一边。”
“这就是嘛!”余云岫说,“但凡学过现代科学以及现代医学之人,都会坚定地废除中医。”
余云岫是整个民国时期废除中医的急先锋和领袖。
施今墨被说得有些难以招架,只能看向李谕。
李谕想了想说:“余大夫废除中医,我认为无非就是关注中医是不是科学,对吗?”
“没错,”余云岫说,“我认为中医不是科学,只是巫术、方术。不仅我,在座的诸位包括仍在欧洲的梁启超先生,都认同我的观点。”
其他人全都表示了默认。
李谕顿了一下,说:“确实,中医不是科学。”
施今墨脸色一黑,感觉更加孤立无援。
余云岫高兴道:“我就知道是这样!”
李谕却继续说:“但我想问你个更基本的问题,什么是科学?”
余云岫说:“我看过先生的文章,科学需要可证伪。中医的阴阳五行以及脉络学说,全都不可证伪,自然不是科学。”
余云岫突然感觉又找到了反对中医更好的理由。
李谕不急不慢道:“科学极为苛刻、严谨,力求纯粹的完美,容不得一点瑕疵和模棱两可,对不对?”
余云岫说:“当然!就是因此,科学才是所有学科中的龙头老大。”
科学在二十世纪初的地位真心高得没法形容,全世界都是如此。
李谕说:“那如果我说,在科学界,数学算不算科学,其实也有争议哪?”
“怎么可能!”胡适听了李谕的话后说,“数学是科学的皇后!当然是科学中的科学。”
李谕道:“包括数学在内的形式科学,如逻辑学、统计学,其实都不能完全被称为科学,我指的是,大家口中狭义的科学。”
李谕语出惊人,胡适问道:“先生,此话怎讲?”
李谕说:“因为即便是最为严谨的数学,也有一些内容无法证伪。”
“啊——”连虞和钦都闹不明白李谕想说什么了,“院士先生,这……”
李谕继续说:“德国的数学家马上就会给出证明,任何一个包含皮亚诺算术公理的公理体系,如果它是自洽的,那在这个体系内,就一定存在某个命题既不能被证明也不能被证伪。换句话说,就是自洽性和完备性不能同时满足。”
李谕说的当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只不过哥德尔还没给出证明,不过提前说说无妨,反正国内还没几个人知道这么高深的数学内容。
“您能再说一遍吗?”
他们显然没听明白这句话。
于是李谕又重复了一遍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的内容,然后说:“现在已经有很多例子佐证,比如刚刚到访中国的罗素先生提出的理发师悖论。
“某个城市中,有个理发师,他只给本城所有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那么他到底该不该给自己理发?
“如果给自己理发,就属于给自己理发的人,违背了‘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这一原则;
“如果不给自己理发,自己又成了‘不给自己理发’的人,应该给自己理发。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悖论闭环。
“这个悖论就属于无法证伪的范畴。而按照科学的要求,存在不完备性以及不可证伪的内容,就是不够纯粹的。”
现场所有人被说得目瞪口呆。
这是目前轰轰烈烈震动整个数学界的第三次数学危机,也是影响最深远的一次数学危机,到李谕穿越前,都余波未平。
余云岫品味了大半天才回过神,说道:“数学高高在上。即便如此,中医也不应该称为科学。”
李谕知道他们很难理解第三次数学危机,于是又说:“科学是通过各种定理来构建的,而定理又是从公理导出的。整本《几何原本》都由几条非常基本的公设和公理搭建而来。
“所以公理是科学的基础,而公理又是不证自明的。
“但我想告诉诸位,公理,不仅仅是自然规律,也可以人为构造。
“中医就是通过人为构造了阴阳五行以及脉络、穴位等公理,继而搭建了整个体系。
“这套公理虽然不能被证伪,但中医搭建理论的方式,却称得上是科学的。
“我强调一次,是不是科学,与它所用的方法是科学的,二者为两个概念,并不冲突。”
施今墨听后,信心大增,李谕相当于给了他一套如何宣扬中医的理论武器,“院士先生说得太好了!”
李谕晓得余云岫不可能彻底信服,接着说:“美国有位名医,叫做特鲁多,几年前他刚刚过世,他的墓志铭据说被奉为西医真谛,是这样说的:医学就是偶尔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在安慰。
“以此逐条对照,中医就算不是科学,又怎么能说不是医学哪?”
就连鲁迅这种学过西医并赞同废除中医的,听了李谕的话也不禁鼓掌道:“精彩!精彩!即便西医,也有诸多解决不了的病症,人们有时只能寻求其他的慰藉,比如宗教,比如玄学。”
李谕点头说:“至少中医比宗教靠谱得多,是经验总结而来。如果想废除中医,最少也该先废除宗教,但这想想就不可能。所以诸位为什么又要执着于废除中医哪?”
邵飘萍大笑道:“这是我今年听得最有深度的一段话,明日我就要整理后发表在《申报》之上。”
李谕笑道:“你是要把我推到风口浪尖呀。”
邵飘萍说:“院士先生一直在风口浪尖上,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