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黄皮马一路驰骋,平川而过,墨止收缰亦难降服。
墨止自幼乘马,深知此刻若还要加力,马匹受惊更甚,于是反松了力道,不住地抚摸鬃毛。
而那黄皮马也奔腾驱策许久,力道渐驰,缓了下来,但口中兀自呼呼粗喘,也不知是气力不济还是仍有伤悲。
墨止低声说道:“马兄,你平日里还真是深藏不露,原来奔腾起来这么厉害,可是……你把咱们带到哪里来了……”
举目所及,新月高悬,大容关早已远得连个影儿都瞧不见了,想来已奔出关外不下百里,所幸黄皮马并未径直朝着大漠深处跑去,否则天高地迥,若要再寻到出路,那就真是千难万难。
但此刻周遭皆是戈壁荒路,偶有民房,也早被战乱毁作白地,墨止望了望身后的徐浣尘,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但却还算平稳,墨止苦笑着说道:“宗门师兄弟们可不曾见过你这般落魄的模样,你若要我守口如瓶,回去替你保持那高冷天才的形象,可得请我吃一顿好的。”
“出家人……食简而……身清……食重而身……浊……”徐浣尘双眼微微睁开,口中话语有气无力,但仍然挣扎着吐字出口。
墨止听他说话,不禁大喜,说道:“好家伙,你都这个模样了还有心思说教呢。”
徐浣尘浑身受创,但好在未有内伤,此刻悠悠醒转,口里干燥发苦,问道:“有水吗?”
墨止哼了一声,说道:“还有大蹄髈你吃不吃嘛,咱们现在在一片沙漠戈壁滩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哪里还有水来?我现在倒是真怀念起忏过峰那段除了清水一无所有的日子。”
徐浣尘摇了摇头,叹道:“忏过峰……乃是宗门幽闭思过之处……但凡去了,必是做了错事……悔之不及,你哪里还能……怀念呢……”
墨止见他已气力虚浮,仍不忘口口声声说教,便好似带了个金阙峰上的白胡子长老一般,不禁苦笑,问道:“你整天这么说话,不累吗?哪还有点年轻人的样子?”
徐浣尘听了,倒微微一顿,问道:“我如何说话……你自入门时便……不喜与我说话……我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你……”
墨止听罢,却忽然感觉他话语中透着一股不解与酸楚,既然他性子自幼如此,自己又何必每每与他顶撞吵嘴?一想到此处,心中不知为何,也颇感自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别再瞎琢磨了,先睡上一会,我寻到落脚处自然喊你。”
徐浣尘点了点头,浑身伤口仍自火灼一般疼痛,但此刻心中踏实下来,疲倦便像是一滴墨汁在清水之中迅速侵染,将思绪瞬间吞没。
徐浣尘一向冷淡寡言,即便是在金阙峰中受人倚重看好,但仍是落落寡合,鲜与同门师兄弟相交,大家与他说话,也都带着三分敬畏,长此以往,养成了个淡漠的性子。
然而但凡常人,朝华一般的年纪,心中总有些盼着与人为友的期待,徐浣尘自然也不例外。
他自幼追随金阙峰诸位长老修习,道门玄功讲求无悲无喜的大自在之境,然而这对于少年而言,便压制住了自身性子,使得他自幼老气横秋,偏偏墨止自上山以来,行止乖悖,每每所作所为,皆与徐浣尘自幼束缚大是不同,但越是如此,以徐浣尘看来,便越是新奇羡慕。
亦因如此,墨止便好似一个异类一般,被徐浣尘暗中关注,见他如何装傻作弄闵清泉、皮瑞清,又如何意气用事折断陆竹手腕,桩桩件件对于徐浣尘而言皆同新闻,直至莫西东拜山武斗,墨止在台下以暗器相助,更是教他无比心悸。
从来暗器之流,乃是为正宗武道所不齿的旁门左道,但临阵对敌,颇有奇效,墨止当时以此道相助,大异门规,却教徐浣尘既是惊奇,又是感激。
他一路暗自矛盾,墨止所为,皆与宗门所教导的端行醇厚甚为不同,但不知为何,他处处行止,看了后,却心中大为欢喜畅快,好似这便是曾经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所要施为之处。
徐浣尘自是沉沉睡去,可墨止如今心中却透着一股子焦躁。
眼前是连绵无尽的荒漠戈壁,分不出方位,照着这般走法,迟早要被饿死渴死。
二人此刻身处一片荒疏废旧的村落遗址,四下里怪石迫人,屋舍间阴风洞穿,呜咽在耳,犹似鬼哭一般。
墨止此前受了孟展一爪,虽得门内灵药妙助,但终是初愈之身,此刻熬到这般时辰,亦是疲乏万分,眼前只觉得一阵眩晕,立身不稳。
然而便是此刻,瘦马猛然嘶吼一声,只见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聚拢而来,兜头罩落,大网四角处各站着一名壮硕汉子,赤裸上身,口中呼号怒吼,手法极是熟练,墨止此刻人困马乏自是束手待缚,但眼前这收网之术甚为精妙,必有高人指点,即便是他此刻神完气足,亦绝难相抗。
当下连人带马,一同栽倒网下,墨止眼前金星闪烁,竟也昏倒过去,迷蒙混沌之间,却恍惚见到四周居然不知从何时冒出了几十个人,男女老幼皆有之,将自己围在中心,似是交流着什么,但他意识至此而止,随即眼前便是一片黑暗,再不知其他。
待得他再度苏醒之时,天色已然大放光亮,漠北的日光比之中原始终浓烈得多,方才睁眼,只觉眼前大白一片,夺了视线,但浑身不适竟已消散九成,连胸口那道硕大的爪痕,此刻竟也恢复得结痂待愈,他稍稍运功,只觉内息一片平和安稳,甚是舒适。
“大哥哥!”
门口传来一声稚嫩清脆的童声,墨止望去,却见是个五六岁的娃娃,手中小心翼翼地端着热乎乎的烤番薯,正往屋里走来,一见墨止醒转,黑亮圆润的眼眸中闪出欢喜神色,叫道:“哇!爹爹说得真准,他说你这一两日便要醒来,你便真的醒来啦!”
墨止见这孩子一张圆嘟嘟的小脸始终红扑扑的,眼眸又大又亮,五官甚是精巧可爱,额前拢着一绺圆彭彭的刘海,十分别致,不禁心生喜爱之情,笑着点了点头,问道:“小弟弟,这是什么地方呀?”
孩童把这一小盆烤番薯搁在土桌上,便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认认真真地说道:“这叫做夔陵村,那夜我们把你当做坏人逮起来啦,后来爹爹看了你们的样貌,说你们不是坏人,我们这才知道,逮错人啦。”
墨止见这孩子天真坦诚,便放心地闭上眼睛仔细回想,猛地急道:“与我一同的那个人......”
孩童笑道:“那个大哥哥呀,爹爹说你们两个伤得都不轻,他还比你更严重些,不过这一两日都该当醒来啦。”
墨止松了一口气,便又想再问,可那男娃却有些等不得他细想,话匣子一开便好似连珠炮一般侃侃而谈:“大哥哥你饿不饿,爹爹叫人给你们烤了好吃的,他说啦,你们这几天醒来,肯定力气虚得很,本来想给你们做些肉食,可村子里已经没啥好肉能拿得出手啦,你们都是关内的中原人,吃这些是委屈你们啦,哎呦,我真的好羡慕你们呦,听说你们中原的山都不是黄色的,是绿色的,还有河水也是不会干涸的,不像我们这里......”
墨止看他话语说个不停,若按他往常性子,早就挥手打断话头,转而询问其他,但眼前这个孩子,却不自觉地让他回想起曾经乌袖镇中那些围着溪水笑闹的娃娃们,自己当年在镇子里是一众孩子王,无论行镖走到哪里,都给村里的孩子带回些干果糖沾之物,久而久之,镇里的孩子都会同他询问不同城镇的模样,那般嬉笑的样子,和眼前这个男孩子颇有神似。
然而随着血鸦啼鸣,一切尽皆尘土,再无处可寻,眼前的孩子稚弱淳朴,本与那江南的孩子十分不同,但此刻也不知为何,自己心中竟将两者混为一谈,居然也并不急着再去思索询问他物,只是安安静静地听他诉说,或许是这孩子多年不曾见过外村之人,还是只有他这般健谈,一连说了许久,都不曾停止。
孩子们的好奇心总是特别泛滥。
“大哥哥,我还听说,中原人穿的都是绫罗绸缎,那绫罗绸缎据说都不会脏的,那是什么样子的感觉呀,我只见过羊皮裘袄子,便是最最好的衣服了,我们村里也没有几件,你穿的这件是绫罗绸缎吗?”
墨止被他逗得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男娃娃听他发笑,也讪讪地挠了挠头,脸上显出两朵红晕,说道:“嘻嘻嘻,我是小地方的娃娃,没见过啥阵仗,大哥哥你莫要笑话我呀。”
“怎么会呢?”墨止话语中的慈爱之意,令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也不知自己一开口,话语中竟全无往日嬉笑之声,反而显得低沉浑厚,望着眼前的男娃娃,居然如同面对着曾经那些再见不到面的孩童一般。
墨止轻轻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男娃娃“啊”了一声,说道:“我一直说些无关的,也没说起我自己,我叫做黄连,大家都叫我小连。”
“黄连?”墨止不禁哑然失笑,也不知哪家父母会给自家孩子起一个这样一味药材做名字,岂非苦不堪言?
可那男娃娃却面露骄傲神色,说道:“没错,这是我爹爹给我起的名字,原本我是没有名字的,是我爹爹把我带回家,爹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好人,我爹爹说,名字起的苦一些,兴许日子就显得没那么苦,而且黄连是好的药材,他也希望我能做个和黄连那么好的人。”
墨止听罢,却深以为然,思索着:“这话说着浅显,但个中道理却深远,或许小黄连的父亲倒是个世外高人。”
于是便说道:“既然如此,令尊既然救了我们性命,又给了我们食水,我们理当拜见,还不知道令尊大名?”
黄连挠了挠头,脸上却露出了一阵不舍的神色,说道:“爹爹说,你们伤好了,便自行离去便可,不需要再见他,可是我还有好多话想和大哥哥说一说,我自幼便没什么朋友可以诉说,爹爹又严肃......”说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也好似失了神采,显出一片落寞。
墨止听他一说,更是心生怜爱,说道:“没事,我此刻身子还没好,所以我还走不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小黄连一听,连连拍手,口中笑个不停。
于是墨止便将这中原风物,江南光景,一一描绘,他生来口齿伶俐,思维跳脱,原本八分的事物倒能给他说到十分模样,即便是他不曾得见之物,也能东拼西凑,想象而成画面,说得有鼻子有眼,在他口中自然是白云成海,绿草伏波,红梅簇簇,黄杏垂枝,小黄连自幼生长大漠中,自然听得如痴如醉,心中更是舍不得墨止就此离去,二人一唱一和,一说一听,大半天便这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