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哥儿曾说:“中国人爱看热闹,看热闹的时候一个个都像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来看。” 这个道理在上海也是一样通用。 在人力车上看到熟人后,程诺与张謇等人告别,表示在这边遇到了一位许久未见的长辈,需要下来拜访一下。 张謇虽然好奇,但碰到友人私事,基本的分寸感自然是懂的,点点头之后也就没多过问,只是嘱咐他若遇到什么急事,可随时来张公馆找他,眼下他还不准备回南通,在这里有着大把时间。 于是乎,在姜蒋左可怜巴巴的注视下,程诺迤迤然下了车,挥一挥衣袖,看不见对方眼中的哀求,用着眼神表示: “小姜同学啊,大哥在这边有点事,先暂时分别一会儿,好好照顾张老。” 被好兄弟小小出卖一把,自然想办法出气,比着手势表示把所有的糕点吃完,回去把白薯牌洋胰子给他准备着。 不料程诺使过眼神后直接转身离去,姜蒋左的这番动作颇有给瞎子抛媚眼的感觉,气得当场就要下车踹他。 回头看看后车坐着的张謇,也只好暂且咽下这口气,等他回来再好好“问候”。 画面一转,来到街道小广场上。 只见某处空地上,搭了一个席棚,里面鸣锣响鼓,棚外高悬商标,上绘龙虎蛇犼种种奇珍异兽之形像。 门口侍者见有人过来,急忙大呼小叫:“走南的闯北的,来来来,瞧怪物了,价格不贵很实惠,一枚铜元一位啦。” 从外表看席棚破破烂烂,上面打着不少补丁,很有历史沧桑感,估计内部即便真有“怪物”,估摸着也都是上了年纪的冒牌货,根本不值得专门花钱观看。 兴趣是看出程诺他们并不是很感冒,使者虽然表面上不往这边看,但语气中已经出卖了他的意图:“保证都是你们没见过的神奇物种,水猴子知道吗,各位看官想不想见识一下,只需掏出一枚铜元便可实地探查一番。” 程诺没着急搭理这货,挤过人群,来到西冷印社首任社长吴昌硕老人身边,拱手客气道: “吴老,近来身体可好?我看您的精神头比之前要好太多了。” 早年李叔同曾在上海发起成立文美会,吴昌硕等人前来支持,两人之间的关系从那时越来越好,后来发现李叔同的篆刻水平不低,便邀请其正式加入西冷印社,后来成为其中重要一员。 历史证明吴昌硕的的选择是正确的,20世纪末《中国书法》杂志组织群众和专家无记名投票,评选出了“20世纪十大杰出书法家”,第一名是吴昌硕,而第十名则是李叔同,足以显现出后者在书法篆刻方面的艺术水平。 如今两人结伴出行,与其说是逛街,不如说是叙旧散心。 路过小广场,刚好碰到程诺一行人。 看到程诺后,吴昌硕一眼就认出来了,也是连连拱手。 “致远好久不见呐,没想到自上次一别,已有数月,如今见到小友,实在令人欣喜。” 稍作寒暄,程诺就将目光投向旁边的李叔同,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布底鞋子,年轻时最喜欢的金丝边眼镜也换成了当下的黑钢丝边眼镜,给人一种布衣布履、整洁朴素的感觉。 配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虽然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但恰有“温而厉”三个字可以形容。 眼下正摇着一柄尺子许长的白纸扇,看到程诺将目光投来,将纸扇合上放在手里,满脸和善:“鄙人李叔同,天津人士,目前暂居于上海,程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程诺拱手回礼:“李先生,算起来我们也是同行啊,你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授图画音乐,而我也在北京大学教授算学,有机会咱们可以互相探讨一下教学经验。” 探讨教学经验是真,打着李叔同的主意更是真,科学院下属的社会科学院目前就找到梁启超一人,然而这大老正在段琪瑞手下当着财政总长兼盐务总署督办,权力达到巅峰,想着大展宏图,哪里看得上无权无势的社会科学院院长一职,真正能录用到他,还得等到他撞南墙后。 李叔同虽然已经开始“断食”以修养身心,并且明年就要开始正式剃度出家,但这不是拦住程诺不邀人的理由,干不了全职也可以挂职嘛,对待人才自然要拿出特别的办法。 别的不说,请其帮忙给未来广播影视作品编曲作词,也是非常可行的,美育,也是程诺教育事业中非常重要的一环。 李叔同还不知道对方已经在打自己的主意,还在客气的回复道:“若程先生不嫌弃我们这‘乡下’学校,我一定真诚欢迎。” 还没互相说上几句,这时宣传“怪物”席棚的侍者有着着急,本能能诓进来一个是一个的道理,扯着喉咙继续卖力吆喝,颇有一种不进来观看就吃大亏的感觉。 三人本质上都是上海外地人,但吴昌硕年龄最大,又最早来到上海,即便没有真正进过席棚,对其名声也是略有耳闻,明白其本质是骗人勾当。 可惜看到程诺和李叔同都往那里看了几眼,误以为对这个地方感兴趣,碍于面子自然不能拒绝,何况三个加一起才三个铜板,比喝壶茶的成本要低多了。 作为半个东道主,吴昌硕干脆率先说话:“两位小友,要不咱们进去看看,我看旗子上画着龙、虎,放在闹市也是难得一见。” 虽然前世没少进过动物园,虎豹勐禽见过不少,按理来说对这个不应该再感兴趣,但听到这么一说,对席棚里面的东西也比较好奇:“我这边没什么问题,不知道李先生这个?” 李叔同微笑道:“客随主便。” 于是乎,三人就此事达成一致,当即就递交出去三枚铜元,一同入场。 交钱之前是一个态度,交完钱又是一个态度。 参观的的内容。与其商标宣传大相径庭。 所谓龙者,系穿山甲一个。 小土豹一只,即所谓虎者也。 此外还有骆驼一条,毛猴二个。 至于程诺最关心的水猴子,不过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畸形幼猴罢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对死不要脸的摊主,也只得无奈的摇摇头。 为了这三枚铜元再折腾一番,实在是不值当。 不过这个山寨版马戏团给了程诺不一样的启发,当下的人民生活都很困难,基本上不会有保护动物的意识。 此时科学院完全可以在某片区域购得一片土地,建立私人自然保护区,方便其他科研工作的同时,为后人保护一些在后世已经灭绝,但此时程诺能见到的动物,比如白暨豚、华南虎、白鲟、中国犀牛、斑鳖等物种,弥补前世的遗憾。 不用过多大费周章,只需要这些小家伙能正常繁衍即可,剩下扩大种群等要求,交给后人去做。 想罢,程诺便将此事放在心底,回去交给生物科学院的秉知等人去做。 酷热的天气显然不适合在席棚中多待,稍站片时即出,几人同赴茶肆品茶小憩。 谈及刚才的所见所闻,吴昌硕笑道:“刚才怪物场中,表里相去甚远,岂非冤人骗财?倘若是我年轻时,非得寻上几位好友,趁着夜色好好惩治一番。” 寻来一壶开水,程诺拿着三人的杯子边烫边说:“现在就是一个冤人骗财的世界,上自政客军阅,下至贩夫走卒,哪个不是这样干的呢,照例是挂好幌子卖乏酒,表面说了个冠冕堂皇,内容是另一回事。” 李叔同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在天津产业很多,接过程诺烫好的杯子,答谢过后对这话也深以为然:“若非无奈,大家也不会这么干,卖的就是商标与口才,不如此不足以敛财。” 将第二只洗好的杯子交给吴昌硕,程诺说道:“怪物场中,虽无生龙活虎,尚有毛猴土豹。反正都是动物,虽说都是骗财,尚不算十分坑人,还在承受范围之内。而所骗者,仅止一枚铜元。较诸操国柄执政权者,其轻重为何如乎?” 吴昌硕见状赶紧握着程诺的手,看左右无人注意后,这才把头拉近,悄声说道:“致远啊,现在局面混沌,慎言呐。” 程诺拍拍吴昌硕的手,表示心意已领,会谨言慎行。 看到对方点头后,吴昌硕这才放心地把手收回去,乐呵呵地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时光。 聊着聊着,眼下正处于出家和不出家之间徘回的李叔同,抿了一口茶后,看向程诺突然认真道。 “程先生,如果你对人的生活进行划分,你会把他分为几层?” 听到这句话,程诺脑海里第一个反应就是“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不过此时原作者还不到十岁,显然没有这个能力把这个研究做出来,世人也无从未卜先知。 不过这恰恰是个机会,润了润嗓子,程诺说道:“有人把人的生活可以分为三种,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人生追求。 至于人生就像是三层楼,短视的人懒得爬楼梯,直接住在了第一层,每日奔波于物质生活,这样的人在世间居大多数。 稍微有些点追求,家境好一点的人,就会想着爬到楼上去玩,在二楼专门研究学术文艺,这样的人也有很多 然而总有一部分人对一二楼都不满足,区区楼梯看不在眼里,还想往上爬,不仅想满足物质欲、精神欲,还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求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探寻人生的真谛,即‘人生欲’。” 说到这里,本能的看向对座的李叔同,他现在何尝不是正在往三楼走,马上就要抛弃尘俗的繁华,剃发出家,给世人一点小小的震撼。 李叔同似乎得到心灵感应一般,微笑着点点头:“形象而又深刻,非大才之人不能总结,只是有一部分人可能已经觉醒,但囿于现实,只能暂居于楼层之中的阶梯之上,进退维艰。” 程诺笑笑,给自己把茶水倒上,说道:“既然三层楼住不下这么多人,那不妨就将其扩大。” 李叔同问道:“向上还是向下?” “上下皆有之,将那些困在阶梯上的人都给释放出来。”程诺及时抿了一口,在桌上倒了一些,用食指画了一个三角形,将其分为五个部分,将其一一介绍。 “第一层是生理需要,前面讲过,便不再赘述; 第二层是安全需要,人们需要稳定、安全的环境,免除恐惧和焦虑,这个是我们社会正在缺少的; 第三层是归属和爱的需要,即社交需要; 第四层是尊重需要,任何人都希望自尊和希望受到别人的尊重; 第五层是自我实现需要,即人们追求自己的理想、人生价值、超越自我等。” 一边说,一边画,等到三角图彻底成型后,程诺接着说道:“我想,这五层楼之间并不是互相独立的,人既然能上楼,自然也会下楼,彼此互相联系。需要层次越低,力量越大,潜力越大。随着需要层次的上升,需要的力量相应减弱。” 说的这些话当然不是无的放失,期间程诺也在观察着李叔同的表情,看看他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是怎样的一股力量,让其舍弃优握的生活,选择出家,甚至在他妻儿悲怆地问他:“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对此,李叔同也只是回答:“爱,是慈悲。” 为何出家的原因,连他的妻子都没告诉,直到去世也是个未解之谜。 可惜无论程诺怎么观察,不惜将后世的理论提前搬出来,都无法从李叔同的脸上找到一丝波澜,脸上古井无波,微笑中带着恬澹。 程诺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可能这就是大师吧,问道:“李先生,问我之前,我想你心中应该有了答桉吧?” 李叔同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坦然道:“适才有些答桉,但是有一层薄雾,让人可望而不可及,但是听了程先生的一席话,那层雾已随风散去,在此多谢程先生。” 吴昌硕看看二人打着谜语,摇了摇头,没有过多询问,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说道。 “事已至此,你们也各有所获,不妨到我那里坐坐,我恰好有些东西要交给你们。” 心里隐隐猜到些什么,程诺满口答应,结过账后便和李叔同一同前往吴昌硕的家中。 踏进门,吴昌硕指着院子里的两把藤椅让两人坐下,不多时就拿来一个盒子放到桌子上。 “致远,打开盒子看看吧。” 果然不出程诺所料,盒子里正是之前委托他帮忙制作的印,足足有四枚。 《国民》杂志的宋体字不必说,识字之人便瞬间能看懂其中的意思,符合办刊的宗旨。 科学院和程诺私印则很有讲究,小篆、大篆、缪篆相互掺合,印文线条古拙,笔意苍劲,印风浑厚与灵动统一,豪放与精巧相生,连同印侧之边款也有卓尔不群的创造。 每一块印章上面,都根据纹理做了凋刻,最大程度发挥印章石的艺术价值,即使是程诺这个外行人,也能从外观认识到制作者在这上面倾注了极大地心血,乃是上上等之作。 至于这第四枚,程诺原本以为是给李叔同做的,可拿到手后才发现跟他想象的不一样,居然是《少年》杂志的印章。 “吴老,我记得当初只是请你做了三枚,这第四枚是怎么个来历?” 吴昌硕乐呵呵地坐在摇椅上,手里摇着蒲扇:“那三枚制印完毕后,听晚辈说你们又新添了一个杂志,娃娃们都喜欢看,这不想着干脆一块做了,省得你们费心,若是孙子看到你们的杂志,我还能骄傲地指着印章,说你爷爷也出了一份力。 怎么样,致远你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程诺连连摇头,对这几枚印章实在是爱不释手:“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怪罪,吴老实在是有心了。” 吴昌硕看到对方满意,脸上的笑容更甚了:“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啊,后面若是有需要,还可以再来找我,趁着这把骨头还没完全腐朽,能多做点便多做点。” 身为专业人士,李叔同也是看出了四枚印章的不凡,仔细把玩后由衷赞叹道:“苍古雄浑,气势恢弘,每一枚印章都用一种印石,这般制印技艺除吴老外,世人无出其右。” 吴昌硕丝毫不在意,拿着蒲扇摆摆:“石头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放在有才之人手里,才能赋予其真正的价值,良禽择木而栖,良印择主而居。” 话一说完,程诺再望向印章时,隐隐觉得印章里面有流光涌动,充满了灵性,似乎有着气运加成。 再仔细去看,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 对此,程诺向吴昌硕深深鞠了一躬,表达其谢意。 报酬上面吴昌硕坚持分文不取,但这个鞠躬他心安理得的收下了,这是应得的,也是对其制印技术的认可。 临分别时,李叔同突然来了一句:“现在究竟有无怪物?” 程诺答:“怪物场中虽无怪物,而社会往来之怪物甚多,且均系化装怪物。既非三头六臂,又非赤发红须,表面虽非怪物,内容实系怪物, 怪物等明中虽不张口吃人,暗中专吸民膏民血。 每逢怪物过时,先声夺人,行人辟易。” 李叔同大笑:“莫非是汽车怪乎?” 程诺亦合掌大笑:“诚如君言。” 当然,程、李的缘分不会就此完结,不知过了多少日,再听到李叔同的消息,便是提前遁入空门,从此开始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人生状态。 程诺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短暂愕然之后便是释然,结合之前的交流,很明显这种行为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完全是想他想追求到另一个精神世界。 三层楼和马斯洛需求理论,只不过是将这个过程给提前催化罢了。 对于会不会影响社科学院的事,程诺完全不担心,出了家反而更容易心无杂念的“救国”。 前半生李叔同做不到的,交给弘一法师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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