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咱们底下靠天吃饭老百姓的日子,就不是人过的。” 电风扇的风力太大,一直对着头吹很容易吹出病来,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将风扇的档位调小,程诺重新坐下来,将来沪时见到的景象一一叙说,寥寥数语藏不住后面的悲切。 “湖北春旱,入夏后雨多晴少,长江水势勐涨,冲决堤垸,二十余县被淹;江苏北部天九亢旱,二麦无收,又恰逢上海、嘉定冰雹袭击,纷告荒灾;除此之外,江西水涝、山东荒旱、奉天淫雨、福建飓风等,就连直隶......直隶今年的情况,也不好说呐。” 一时嘴快,差点把别人都不知道的情况说出来,赶紧改口。 在这些自然灾害中,唯独湾湾显得更特殊一点,主人公所处的这几年里,岛上基本年年有地震,去年两次,今年四次,后几年也是不曾间断,实在是过于惨烈,不过这东西放在前世也无法预测,非人力所能为之,只得暂时搁置。 但这些跟国内各地的气象灾害比,还是有点小巫见大巫,受灾严重的地方基本上是春旱夏涝,南北各地都是遵循这个残酷的规律,无论是种植小麦还是水稻,都不能幸免,雪上加霜。 张謇长叹一口气,想喝杯茶顺顺,端到嘴边又放回桌上:“说是天灾,何尝不能说是人祸?连年战乱,地方上又中饱私囊,致使水利等设施荒废,就像连年暴晒又无人管理的麻绳一样,稍微受点外力,‘啪’的一下就断了,底下坠着的百姓可不就受罪了。” 程诺想得更长远一点:“百姓受罪,地方乡绅可不一定,大水冲过来,乡亲们忙着往别处逃荒,能再回家的已经不多了,好不容易回来也会发现之前的良田被当地有权有势的人给抢走了,这样一来只能去当佃农,变成了无产业者,抗风险能力大大降低,若是再碰到大的天灾,生活基本无望。” 姜蒋左愤满不平道:“这些该死的地方势力,平时耀武扬威也就算了,碰到这种时候仗着家大业大能撑过去,不帮忙倒还好,趁着这时间段还能再捞上一大笔,好似老天爷帮忙发大财一样。” 程诺两手一摊,苦笑道:“《新约·马太福音》中有这么一则语言,‘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气象灾害只不过是将这个过程给加速转化。” 目前还在美国读着书,也曾在寄宿家庭待过一段时间,姜蒋左自然是对《圣经》有所了解,马太效应的原理他当然明白,对此颇为无奈道:“面对这样的情况,难道我们就没有办法去根治吗,封建社会千百年遗留的土地矛盾,到了民国居然仍是顽疾。” “或许有,但不是现在。”感觉话题有些偏离,程诺赶紧拽过来:“生产制度上的问题非一两人短时间内就能解决,眼下还是先说说我们能做的,把这些做好就已经殊为不易。” 对待土地问题,历史证明三民主义中的民生主义显然不对症,治病得从根儿上来,积蓄力量等着勐男便是。 张謇对这个态度大加赞赏:“最怕年轻人好高骛远,农业制度一事牵扯众多,贸然进入要吃大亏,退一步从气象学上撇开小口,进可攻亦退可守,刚好这个也是你们最擅长的,也更容易做出成绩来。” 获得了明显正向的态度,程诺笑道:“这不,在专业人员回来之前,想着先把资料给汇总一下,到时好快速投入到气象工作上面。” 张謇疑惑道:“可军山气象台的情况比我了解,目前只能做一些基础性的工作,从开始建设时满打满算也就几年,这些资料基本上不具备参考价值吧?” 程诺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说道:“事实确实如张老说的,要想全国性预报天气,单个气象台收集的信息参考价值有限,出了江苏放到内陆省份上,情况自是难说。” “所以?” “所以我把主意打到了徐家汇观象台上,这方面您可比我熟悉多了,进那地方就跟进自己家一样。”程诺厚着脸皮一顿夸。 历史上近代西方国家非常重视气象的实际作用,在克里米亚战争,也就是拿破仑战争以后规模最大的一次国际战争,欧美各国政府始知气象台筹备之必要。 当时英法两国的海军在黑海遭遇风暴,几乎全军覆没,事后得知风暴中心未达联军舰队以前一二日,西班牙和法国西部已受到影响,若有气象台事先预报,则可避免这次惨重的损失。 吃一堑长一智,为服务于他们国家的经济搜刮,徐家汇气象台应运而生,从1872年年末开始进行气象观测,并将气象观测资料刊登在次日的报纸上,同时在海关对面的布告栏上,每日公布中国和日本部分地区的天气情报报告,使商船、军舰离港时能获取气象情报。 因为当时的天气观测仪器简陋,观测的气象数据有限,因此只能提供“风向不定、天气多变、可能有雨”等简单模湖的气象信息。 姜蒋左作为门外汉,了解到徐家汇观象台的历史后,不禁发问:“如果仅仅是观测记录,那不就是马后炮吗,气象灾害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老百姓该遭罪的也在遭罪,那有什么意义呢?” 本来程诺想回答这个问题,结果被张謇抢了先,解释道:“前面他们确实是这样做的,有人也曾问过类似的问题,不过当时没人在意,可后来有次台风袭击上海,造成了重大损失,后面的人也就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个问题。” 姜蒋左追问:“考虑的结果呢?” 不料这时张謇端起一杯茶,自顾自品尝起来,把目光瞥向程诺,显然是让其代为回答这个问题。 “致远,后面的情况你知道吗?”姜蒋左像个好奇宝宝一样,跟着把目光转移过去。 “我当然知道了,这也是我来找张老的原因。”程诺给张蹇续上水,笑道:“张老这是在考校我呀。” “诶,这是退位让贤,给你们年轻人一个表现的机会嘛。”张謇摇摇头,但脸上的笑容出卖了他的意图,分明就是故意使了个小绊子。 程诺看姜蒋左茶杯里的水也不多了,一并给其续上:“后来时任台长熊恩斯,是这个名字吧,张老?” 看到张謇点头后,程诺把茶壶放下,接着说道:“除了记录每天观测的气象情报外,也开始对这些资料进行分析,并建立气象警报机制,应各个航运经理的请求,还在外滩创办气象信号台,这一弄就是五十多年,若论全国气象资料哪个地方最丰富,除了它没人敢答应呐。” 姜蒋左琢磨了一会儿,发觉有些不对劲:“徐家汇观象台再厉害也只是在上海,自身观测范围有限,根本覆盖不了别的地方吧?” 问题抛出去,姜蒋左正等着解答呢,结果无人应声,抬头发现这“爷孙俩”不约而同举起茶杯,又品起茶来。 有些略微尴尬,本能地也想端起茶杯,跟着装模作样,但实在耐不住心里痒痒,把凳子拉到程诺身边:“快说啊,我的程院长,我正好奇着呢。” 将嘴里的那口茶咽下去,程诺笑道:“独木难支的道理在气象预报上更为突出,所以后面张老就出力不少。” 说半句留半句,在姜蒋左的注视下,程诺又把话题抛给张謇,自己把玩起茶杯来。 要不是姜蒋左知道程诺对文玩一窍不通,还真得被这个认真的模样给唬住。 气愤之下,直接把杯子抢过来,拿起水壶就给倒满。 “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累坏了吧?赶紧喝口水润润嗓子!” 张謇见状哈哈大笑,觉得这个孩子太可怜了,把茶杯放下赶紧开腔:“它之所以能够发布涉及广大地域的气象消息,是由于中国沿江沿海数十个海关测候所提供了重要的观测数据,众人拾柴火焰高呐。” 程诺顺势捧场道:“其中张老贡献颇多,自筹资金在南通博物苑中馆建立南通博物苑测候所,这是我国近代最早的气象观测站,开创了中国民办气象事业的先河。” 测候所相对于气象站的规模要更小一些,但自从建立之初就形成了较为完整的气象观测系统,观测项目有天象、天气、空气温度和地表温度、湿度、风、降水量、云量、日照等,并注意收集国内外天文、气象、地震等资料。 张謇哪能不明白捧场背后的意思,用指头点点程诺,笑道:“所以说了这么多,你就是把主意打到了南通测候所和徐家汇观象台的资料上面?” 程诺点头,看到茶几上摆放的有糕点,赶紧递上去一块:“张老目光如炬,我打心眼里佩服呀,气象资料上来收集困难,需要长期积累才能见成效,这不想着家里既然有了,当然不能放着浪费,要不然也对不起您当初的用心良苦啊!” 张謇本能的接过糕点,轻轻咬上一口,后知后觉发现这不是自家桌上摆的吗,好家伙借花献佛,花还是自己家的,忍不住深深地看了程诺一眼:“上次到南通时你就鬼鬼祟祟,我看你那算盘就是从那时开始打的吧?” “张老这糕点真不错啊,一定得告诉我从哪里买的,回去时我好给家里带特产。”程诺也觉得自己有点饿了,自己拿起一个糕点往嘴里塞:“不过有一说一,我还真不是从那时开始算的,是从见到张老您第一面时,就想到这个了。” 若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张謇,“全才”二字再合适不过了,一生经历丰富多彩,其思想和实践涉及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军事、外交乃至市政、建筑、艺术、宗教、医药等众多方面,发展气象事业是他开拓的诸多事业的其中一项。 本着可持续性发展,这些话当然不能全给说出去了,要不然非得把这个老先生吓出个好歹来。 一手在下巴下面托着放着糕点掉渣,一手拿着糕点吃着,张謇说道:“也好,本来这些资料都是死的,对于不认识其价值的人来说,不过是一堆废纸,但对于真正识货的专业人士来说,那就是无价之宝,在我那放着也是放着,你看找个合适的时间都给我拿走吧。” 听罢程诺把果盘都推到其面前,满脸欣喜:“就等着张老您这句话了,我绝对会把这些资料物尽其用,发挥它们的价值。” 糕点吃多了太过甜腻,老年人根本吃不了多少,张謇把吃了一半的糕点放下,特意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东西不能白给你,我这里有两句还是得专门说一下。” 程诺迫不及待道:“张老请说,能做到的我一定照做。” 张謇把果盘推到茶几中间,嘱咐道:“这些资料都是来自南通,靠海又靠河,我们国家幅员辽阔,南北东西气候差异巨大,不要纸上谈兵,到最后伤害的终归是老百姓,不要辜负他们的信任。” 面对这样的话,程诺哪里有不同意见,与他的初衷完全契合:“放心吧张老,后面我们会在全国建立气象观测所,周知全国雨量、风向、温度升降、气压变迁,以定农事改革,灾害预防之标准,将所有的资料进行分析并存档,建立完善的气象观测体系。” 对于这个回答,张謇十分满意,双手紧紧拉住程诺,不住的点头,一切尽在感情中。 最佳第三人姜蒋左看到这一幕也是十分感动,心想真是没有跟错老大,理想似乎就在眼前。思绪跟着发散,突然想到按照行政区域划分,至少得建立二十所气象所,这样一来得花费多少钱呐,而自己貌似就是负责挣钱的,身上顿时压力巨大,心里也忍不住哀嚎。 怎么还没挣到钱,就想好怎么花了呢。 南通的事情张謇可以做主,但徐家汇观象台的事情就不好说了,毕竟归根到底它是外国人办的,一旦涉外问题就比较复杂了,实际情况得问了负责人才能清楚。 约定好一起去徐家汇的日期后,程诺二人便准备打道回府,今天来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没想到刚出公馆大门,张謇突然把他们叫住,随即在仆人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仆人点点头后便下去了。 “留你们在这吃饭坚持不同意,跟我要把你们怎么着似的,致远你说说,这时候怎么客气,刚才可没见你这样啊?”张謇看着二人,打趣道。 姜蒋左见此及时插兄弟一刀:“对啊,致远我看那果盘摆着的糕点,你自己坐在那里不声不响,报销了一大半,等我看到时就剩下几个了,是不是吃这个吃饱了,没有胃口吃饭了?” 程诺连连抱屈:“哪有,咱们旅馆还有一堆文件等着我去处理,立夫你忘了,咱们过来时我桌上已经摆了好几封电报等着我去回复嘞,等过去儿回去晚了,负责发电报的工作人员都下班了。再说了,那糕点你也没少吃啊,趁着我和张老说话,你已经提前消灭了不少。” 不是亲兄弟,往对方肋骨上插刀没这么狠。 看到仆人过来,提着一个礼盒,张謇向其点点头后,托着盒底笑道:“看来你们对糕点都挺喜欢的,这是是我从南通带过来的,除了果盘上的那些,剩下的都在这里了,我老了吃不了甜,你们帮我都给吃了吧。” 出于礼貌,程诺本来是想拒绝了,但感受到其中的热情后,犹豫再三还是收下了。 姜蒋左率先说话:“谢谢张老,这下我们可是有口福了。” 说着还故意拿胳膊撞了一下程诺:“听见没,这是张老给我们俩的,回去记得跟我分点,可不许吃独食啊!” 程诺没好气的回撞一下,将礼盒收好,答谢道:“谢谢张老,等后面我们再来上海,已经带给你尝尝北京稻香村的特产。” 张謇毫不在意,挥手笑道:“行了,你们有这个心就够了。” 就这么几人相互告别,离开了公馆。 回去路上,姜蒋左从礼盒里拿出一个糕点就往嘴里送,发出含湖不清的语音:“@#%……#@#¥……” 程诺把礼盒夺过来,朝着屁股上轻轻来了一脚,笑道:“少扯别的,说人话。” 踹肯定踹不疼,但姜蒋左慌忙躲闪,嘴里有着糕点,那东西又比较散,一不留神就给噎住了,仰着脖子直往胸前锤。 这下把程诺吓了一跳,把礼盒放到一边,赶紧上前帮忙,拍着背让其好受些,争取把这口食物给顺利咽下去。 兄弟就是用来坑的,谁曾想姜蒋左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是装的,等程诺过来后也是往屁股上回敬一脚,提着礼盒就往前跑。 边跑边狂笑:“刚才是说,竺可桢学弟就要回来了,你这些资料往哪里放,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东西,肯定占空间不少,没想到你这人真卑鄙呐,不讲武德。” 程诺也是无奈,拍拍屁股上的灰。 “那得看学弟什么时候回来了?” “还有特殊讲究?” “那是当然,回来早那就暂时安置在科学院上海分部,要是晚了么,四川、陕西都是有可能。” 姜蒋左满脸狐疑:“一南一北,一东一西,这差别也太大了吧?” 陈诺双手交叉,背在脖子后面,走在后面悠哉悠哉:“给人做嫁衣这事,我可做不来。” “当然,也得等咱们到了徐家汇再说,顺便看看小日本在偷偷搞什么鬼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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